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茨威格中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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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茨威格:洞烛人性幽微的世界主义者

受限,却无限

一百多年前,一本名为《马来狂人:关于激情的故事集》的中短篇小说集在莱比锡的岛屿出版社问世。该书的作者,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在致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信中写道:“这部小说集的写作已经停滞了六个月……原以为还得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完成,可是,有一天,它突然就在那儿了……这是我的第二部小说集,我对它的即将出版愉快得无以名状……”

事实证明,这部作品对于一直以来从事传记写作和报刊编辑工作的茨威格来说,具有里程碑式的巨大意义。在不到八年的时间内,它在德国售出了十五万册,里面最著名的篇目《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马来狂人》被改编成电影和舞台剧,它们连同早期的中篇《秘密燎人》一道,成为茨威格早期小说的代表作。在纳粹因其犹太身份而焚毁他的所有作品之前,他的小说、传记、诗歌和戏剧销量已经突破了百万册,他本人也成了当时乃至今日作品全球传播最广、译文语种最多的德语作家之一。2021年是茨威格诞生一百四十周年,德奥等地除了举办各种展览纪念这位具有深厚人道主义情怀的作家以外,还推出了根据其生前最后一部小说《象棋的故事》改编的电影。电影保留了小说中叙述者所说的一句话:“一个人越是受限,他在另一方面就越是接近无限。这些人貌似避世,实际上正像白蚁一样用自己特有的材料构建着一个独一无二、非同凡响的微型世界。”

受限,却无限—或许,这句话不仅适用于《象棋的故事》里那位高超的象棋奇才,也适用于茨威格其他小说的主人公。他们的思绪、情感和精神都受制于某个特定情境,他们的行动是他们内心激情的俘虏,他们的结局或是被命运和偶然的链条所牵制,或是被历史和政治的暴虐所改写,或是被自我和本能的烈焰所吞噬。在《秘密燎人》中,小埃德加初次察觉到成人和儿童的界限,不自觉地被那个“伟大的秘密”所吸引,人格发生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嬗变;在《马来狂人》中,殖民地医生出于高傲和欲望把一个女人推向死亡,为此负疚终生,只能像马来狂患者一样手持尖刀向前奔跑,没有目标和记忆,直至倒地身死;《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里娴雅的英国贵妇,只瞥了一眼某个赌徒的手,就被其深深吸引,毅然放弃家庭和子女,准备随他而去;《重负》里的主人公、逃兵费迪南,尽管热爱和平,拒绝成为杀人机器,却因为一张纸条而丧失了自我,无意识地对战争俯首称臣;《看不见的珍藏》里的收藏家一辈子都活在不存在的收藏品中间;《日内瓦湖畔插曲》里的逃兵跳进水里游向根本不在此地的故乡;《象棋的故事》里的B博士疯魔一般下着脑海中的棋局;《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陌生女人为一个稍纵即逝的身影献出了自己的爱情与生命……

在茨威格所有的小说作品中,无论里头讲述的是个体的命数还是历史的浩瀚,都存在一个刺针一样的、微小又神秘的“束缚”,它可能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执念,一道稍纵即逝的思绪,一片曾经见过的风景,一场脑海中幻想过的会面,却足以在主人公的生命中掀起风暴,把他们推向激情的渊薮。不是所有主角都能把自己内心的冲动转变成非同凡响的微型宇宙,可是他们都在凝视内心深渊的过程中,感知到了一个更为宏大的维度的存在。一种不可触摸的信号,犹如天启,在身体的内部敞开,像是烧净一切的烈焰,又似萌芽于陨灭的种子:“他感到,这陌生的、未知的力量先用锐器,再用钝器把他肉体里的什么东西挖了出来,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松开,一根线一根线地从他密闭的身体里解脱出来。疯狂的撕裂停止了,他几乎不再疼痛。然而,在体内的什么地方,有东西在焖烧,在腐烂,在走向毁灭。他走过的人生和爱过的人,都在这缓慢燃烧的烈焰中消逝、焚烧、焦化,最终碎成黑色的炭灰,落在一团冷漠的泥潭之中。”(《心之沦亡》)可以说,茨威格的小说是一个庞大的、关于束缚的寓言,它不仅仅关注着人的内心,也质问着那种对内心施加束缚和限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