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

好多猛禽的脸都是外凸的，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空气动力学的特征，就像在飞行中伸展身体一样，嘴巴长得和箭头似的。但猫头鹰的脸却是扁圆扁圆的，喙很小，和鼻子倒是有点像。围绕在脸上的羽毛圈增强了脸部平坦和圆润的感觉，仿佛是在给脸部清扫出空间，就和在树林中开辟空隙一样，这样使得猫头鹰的脸显得无遮无掩，有点像一个老人的脸。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民俗文化认为猫头鹰是不祥的鸟，并总是与死者的力量联系在一起：当猫头鹰在房屋附近尖叫时，很快就会有人死去。其他猛禽只是猛禽。虽然有传言说老鹰可能会带走小孩，被认为是危险的象征，但鹰却从不和不祥挂钩。这是因为老鹰自成一体，它的外形和动作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它强有力的爪子撕开动物的身体，黄色的嘴巴因沾染血液而变红，双眼毫无人性地锁定前方目标，它淡漠而又冷血，它的残忍是可预料的。不祥则与不可预料有关，与矛盾有关，与偏离方向的事物有关。猫头鹰虽然也是猛禽，但它的脸却长得像一位老者。尽管猫头鹰的眼睛也爱盯着前方直视，但它的眼睛又大又圆，而且因为有眼睑，所以它还会眨眼。我在野生动物公园看到过一只猫头鹰，它突然眨了下眼睛，虽不至于震惊，但也是让我感到非常不安的一瞬。我从未想过鸟类会不会眨眼的问题。这只猫头鹰是一只雕鸮，身体和婴儿一样大，它突然间的眨眼，将鸟类形态切换成了人类形态。再加上它完美的平静，给人的印象是它好像明白些什么，掌握了某种知识，比我们周围的任何事物，包括笼子边上被太阳晒着的柏油路，售卖冰淇淋、饮料和热狗的小卖部，以及推着放着背包或是小孩的小推车的家长们都来得更深刻，更真实。正是这一点使得猫头鹰在罗马神话中成了密涅瓦的伴侣，密涅瓦是掌管智慧、音乐和诗歌的女神。黑格尔在写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暮色降临时飞行时，他所想的便是智慧。可以理解为智慧或洞察力追随着事件，就像夜晚总是追逐着白天的脚步，也可以理解成智慧属于黑夜、黑暗、晦涩、沉睡，属于接近死亡但还没有死亡的事物，属于民间传说中猫头鹰游荡的边缘地带，它们用嘶鸣向活人的世界预示死亡的到来。当然也可以说，猫头鹰和诗歌的神话联系源于同样的边缘地带的象征。然而最让人震撼的并不是猫头鹰代表了什么，而是它们本身作为鸟类的本质。因为无论是围绕猫头鹰的外形，还是它们穿梭来去的阴森世界，这其中没有一个概念属于它们的本性，属于它作为猛禽的冷漠和本能。猫头鹰以捕杀小动物为生，它们用爪子将小动物撕成碎片，然后整个吞入。那些它们无法消化的部分，例如骨头和表皮，会通过反刍变成小球排出，森林的地面上就能看到。猫头鹰的一切都是为了捕猎服务，脸部周围的羽毛圈也是如此，这个圈能够像一个漏斗一样捕捉声音，与老式助听器的工作方式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猫头鹰在狩猎的时候需要听音定位。它们的耳朵不对称，因此可以更好地定位声音的来源。猫头鹰的夜视能力要比我们好一百倍，它们的羽毛非常柔软，在飞行的时候几乎无声无息。这样它们就能在无声的黑暗中寂静地掠过森林，不会撞到树干和树枝，飞到地面上找寻猎物，在爪子切入猎物前不会引起任何警觉。猫头鹰无非就是一种沉默又高效的猛禽。如果诗歌的真正任务是启示，那么这就是它应当揭示的，现实就是现实。森林中茂密的云杉和白雪覆盖的地面是真实的。落日下的暮光是真实的。猫头鹰从树枝上起飞掠过田野是真实的。无声地拍打翅膀是真实的，传到它耳朵里的、对我们而言无形亦无声的声波是真实的。飞行中突然的变化是真实的，扑向地面时爪子先落地的动作是真实的，被利爪穿透的老鼠是真实的。当它拍动翅膀，穿过黑暗，在树干之间飞起，下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老鼠灰白色的皮毛与红色鲜血的映衬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