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直贵见到哥哥,是在事件过后的第十天。警察来了通知,说是刚志想见弟弟。直贵没想到还可以见到被捕的哥哥,相当吃惊。
直贵到了警察署,被引导到讯问室。他感到有些意外,原以为是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四周是玻璃的房间里会面。
狭窄的长方形房间中央放着桌子,刚志和警察坐在两侧。刚志的脸颊消瘦,下巴有些尖,才十天工夫,本来晒得棕黑的脸变成了灰色,眉毛下边浮现出深色的阴影,深藏在那里面的眼睛瞧着地下。虽然察觉到直贵进来,刚志却总不抬头看弟弟一眼。
留着寸头,看上去过了四十岁的警察,让直贵坐到椅子上。他坐了下来,看着低着头的刚志。哥哥还是不动。
“喂!怎么啦?”警察说,“弟弟特意来看你了。”
刚志还是沉默着,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哥哥!”直贵叫他。
刚志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与其说是听到了直贵叫他,不如说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身体做出条件反射般的反应。他稍微抬了一点儿头,看了弟弟一眼,刚对上目光,马上又把视线返回地面。
“直贵……”刚志的声音嘶哑着,接着说,“对不住了。”
绝望感又一次冲击着直贵的胸膛,让他再次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噩梦,而是现实。这十天里,他拼命努力接受这一现实。不过,他心里什么地方还是期待着“是哪儿搞错了”。此时直贵的心里,像是已经堆积得不太牢固的积木,最后一根支柱哗啦地倒了下来。
“为什么呀?”直贵像是硬挤出的声音,“为什么要那样呢……”
刚志没有回答,放在桌上的左手在轻微地颤抖,指甲是黑色的。
“弟弟问你为什么呢。”警察低声跟刚志说道。
刚志叹了口气,用手揉搓着脸,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些什么!”他说了这么两句,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子把头垂了下去,肩膀抽动着,发出呻吟声,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脚下。
直贵有很多事想问哥哥,也很想责怪他。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待在哥哥身旁,哥哥的悔恨和悲伤就像心灵感应一样传递给了他。
到了直贵该离开的时间,他搜寻着要向哥哥说的话,他想应该有些话只有自己才能说出来。
“哥哥,”站在门前,他说,“注意身体!”
刚志抬起头,吃惊一般睁大眼睛,像是察觉到他们能在没有遮拦的空间里会面,这是最后一次了。
一看到哥哥的脸,直贵的感情剧烈波动起来,积压在心里的东西猛地刺激着他的泪腺。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哭出来,他喊道:“哥哥是傻瓜!干了那么傻的事!”
看到弟弟像是要打哥哥,警察赶紧站到直贵面前。警察像是能理解直贵的情绪,沉默着朝他点了点头。直贵低下头,咬紧牙齿。他想:你们不会理解,不会知道我们的心情啊!
别的警察过来,把他送到警察署门口。那个警察边走边说,他们劝过刚志好几次,见一下弟弟,可他就是不答应。这次他下决心同意见面,大概是因为明天他就要被转到拘留所去了。
出了警察署,直贵没有去车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说实话,他不愿回到公寓去。因为如果回去,就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哪个问题都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而且谁都不会帮他解决。
走着走着,突然想到刚志作案的那户人家是在哪儿,应该就在这附近,他只记得“绪方商店”这个名字。
便利店外边有一部公用电话,旁边放着电话簿。他很快就找到了绪方商店,记下了地址走进便利店,在道路地图册上确认了位置,就在附近。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走着,想看一下那个家和不想看的念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心里动摇着,脚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直贵转过街角,走到可以看见那栋房子的街道上,两条腿像突然被捆住一样不动了。一定就是那家,他确信。虽是平房可又是豪宅,广阔的庭院,对面是停车场——所有的都符合条件。
他慢慢地迈出脚,感觉心跳在加快,盯着那紧紧关闭着的西式院门走过去。
直贵忽然想起来,应该会有受害者的葬礼。听说杀人事件因为司法解剖,葬礼比通常情况下都办得要晚些,那也举办过了吧?他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参加呢?需要替刚志来谢罪吧?当然很可能会被赶出来,即便那样也应该来吧?
直贵意识到,到现在为止几乎没考虑过受害者的事。受到刚志这件事情的打击,他想到的都是自己将来怎么办,感叹发生了这事以后,自己是多么不幸。
在这个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刚志杀死的老人,但他没考虑过这样的事情。绝不能说因为她老了,被杀死就不算特别不幸的事。她还有剩余的人生,有这样的豪宅,应该不用为钱操心,舒舒服服地生活。她大概还有孙子吧,看着孙子成长,晚年生活一定充满乐趣,而刚志夺走了她的一切。
大概现在还不迟,直贵想。刚志进了监狱,只能自己去道歉了。去跟人家磕头认错,哪怕是被骂、被赶出来,也要诚心诚意地道歉,这样表达他们的心情。遗属们大概都会憎恨犯人,但哪怕一点点也好,直贵也想缓和亲属对犯人的憎恨。那样的话,也许刚志的罪会减轻一点儿。
直贵走近绪方家的门口,嘴里干渴得厉害,脑子里想着顺序,首先按门铃,说明他是武岛刚志的弟弟。对方可能拒绝开门,会说让他走开。那样的话,应该恳求人家打开门,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想向他们道歉,要反复地恳求。
快到门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身穿衬衣打着领带,外面穿着件藏蓝色的开襟毛衣。男人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正从门里往外走。
肯定是去世的老太太的儿子和孙女。
直贵没想到会这样。父女俩笑着,但是那种笑容像是因意外灾害失去亲人的人特有的,包含着悲伤的笑容。那种氛围的强烈程度超出了直贵的预想。
停下!他想着,可是脚还在走。直贵觉得那父女俩朝他瞥了一眼,但他没正面看他们,父女俩也没特别注意他,走到路上。
直贵与他们俩擦肩而过,走过了绪方家的大门。
我逃跑了,像逃兵一样——他怨恨着自己并继续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