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牛刀小试(四)
裴约素抬头,见日头还早,便往石磨坊一带走去。
石磨坊离南山堂也就隔了两条街,这里居住的,都是老长安的百姓。
一到附近,裴约素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猪骚味,她紧皱眉头,过了会儿,才适应了这样的气味。
这是一家卖猪杂碎的小店,门口正在熬煮的大锅里,便是由猪大肠做的煎白肠。王大虎的阿娘也是卖这种吃食为生。
长安贵族喜吃牛羊肉,可一般百姓只能吃得起猪肉。
围在锅炉前等着的,居然有一位着团花暗纹长袄的年轻郎君,他这身袄子是采用本色的织锦手艺,虽算不上顶富贵,却也不该出现在这儿。
郎君一转身,与裴约素探寻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一下子认出他,上午在医馆时,他站在吴县令旁边。那时,他该是穿了件月牙白的袄子,一到下午,却又换了一件。
少年郎,美姿仪,同小娘子一般爱俏是常事,但换衣裳如此勤快的,却甚为少见。何况,这还是冬天,天气不见好,洗件织锦袄子,多费事儿,真是不知民间疾苦。
“小娘子安好。”郎君自来熟般,走来她身边。
裴约素礼貌行礼,脚下却退后一步。
“某在刑部任职,官至侍郎,其名刘若竹,字子鸣,家中排行第六,也可唤某刘六郎。”刘若竹上来自报家门道。
看他着装打扮,不像是胡诌。可如此年轻的刑部侍郎,还如此孟浪,与自己根本不相熟,就能凑上前亲亲热热地说话,想必也不是靠真才实学,大约是荫封得的官位吧。
裴约素心中不喜,脚下又退后一步。
刘若竹自是不知裴约素心中的弯弯绕绕,恭维道:“某上午见小娘子在人群中为维护管大夫,可谓一人当万夫之勇,更不提小娘子思维缜密,还颇通医理。某着实佩服,佩服。”
裴约素脚下连退三步,面上警觉道:“你也认识管郎中?”
刘若竹仿佛是没将裴约素的有意疏远看在眼里,仍旧维持着热情,“是啊,伯父常年征战,患有腿疾,每到冬日就疼痛难熬。那时候太医署都没办法,还是家中在民间遍寻名医,最后寻到管大夫这里给治好的,一直到去世前都没复发过。”
“师傅他老人家确实擅长治疗各类疑难杂症。”裴约素道。
“就是说啊。所以我是不信他开的药方能吃死人的,其中必有隐情!这不,来王家附近转转,说不定有什么发现呢。小娘子你也是吗?”刘若竹神态天真地问。
裴约素神色冷淡地点点头,就要离开,却见对方快步走到身边,俯身贴耳道:“小娘子不如同我一道,有个官家身份,不论查什么也便利些不是?”
这位年轻侍郎朱唇轻抿,笑得波光潋滟。裴约素一怔。
转眼,刘若竹的煎白肠做好了,他步入店中,还不忘邀请裴约素一起享用。
裴约素顿了顿,这才跟着入内。
她拿绢帕仔细擦拭地面,这才席地而坐。抬头时,看到刘若竹已然一屁股坐下,正在细细打量她的动作,又是一笑。
煎白肠的气味直冲脑门而来。
裴约素掩了鼻,嫌弃的表情遮掩不住,“你好歹官至三品,怎的喜爱这种吃食?”
刘若竹不以为意:“老百姓吃得,我为何吃不得?”
裴约素听了这话,上上下下打量起这位刑部侍郎,忽然觉得顺眼了一些。
刘若竹找老板娘多要了一只碗,大方地要分一半白肠给裴约素尝尝。裴约素也想拥有这种“与老百姓共苦”的高尚品格,于是尝试咬了一口,谁知,浓重的猪骚味顺着口腔,直冲天灵盖。她忙吐掉食物,要了碗茶水漱口。
“闻起来要命,吃起来更要命。”裴约素简单评价。
刘若竹淡笑地摇了摇头,倒是举止优雅地吃完碗里的白肠。
裴约素盯着他看了老半天,问了句:“刘侍郎很闲吗?不是重案要案才会落到刑部吗?这个案子,县衙能独立处理的吧?”
刘若竹抹抹嘴,摆摆手,“管郎中对我伯父有恩,再者,如今圣上劝农桑、薄赋敛、兴科举,延续盛世。百姓们安居乐业,官员们清正廉明,刑部的事儿自然少。好不容易出了个案子,我帮帮吴县令,也是情理之中。”
见他如此吹捧圣上,裴约素心中对他升起的好感,不免又缩水了些。
吃完煎白肠后,刘若竹和裴约素二人往巷子深处走去。
巷子口有株巨大的老槐树,叶子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枝条倒精神抖擞地向外伸展着,根本不畏寒风霜雪,看着比其他地方的树木都长得好。
再往里走,便是一排排石头围起来的茅草屋子。
城里的老百姓大多居住在里坊,每个里坊之间有高墙分隔,墙下设立坊门相通。像石磨坊这片的老房子,已经很少见了。若非这片的百姓不想迁往城郊,这些房子早已被夷平了。
王大虎家就在进来左数第三处,门口被不良人把守着。
刘若竹拿出腰牌,便被放了进去。
前后三间茅屋,院子里散养着一只鸡,镢头和耙子倒挂在屋檐下。院落虽泥泞,倒还不算杂乱,应当是有人时常收拾。
一间厨房,两间卧房。厨房有些乱,应该被人翻过。卧房一眼便能望到底。
裴约素这才理解为何不良人们回去得那样快,因为王大虎家确实没什么可看的,不像是埋了很深的线索的样子。
她望向刘若竹,刘若竹也望向她。
半晌后,他开口道:“不然,你去跟左邻右舍攀谈攀谈?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比如王大虎一家的关系啦,最近有没有发生过争吵啦,或者——”
“你为什么不去?”裴约素冷冷地问道。
“比起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你这样清秀多姿的小娘子,总能使人放下戒备的。也许,不良人问不出的话,你能问出来呢。”刘若竹讨好地说道。
如此巧言令色!可偏偏,裴约素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但半只脚踏出门外后,又觉得哪里不对。
五大三粗?这位郎君是否对自己的样貌有些误解?
在裴约素离开后,刘若竹的眸色随着西落的日照,越来越暗。
他先是围绕着院子缓缓走了一圈儿,连后面的茅坑都没放过,接着又走进屋内,细细查看起每一个角落。
另一头,裴约素倒确实问出点什么来。
“这王大虎,对他弟媳比对他媳妇儿还好呢。知道的,说他这是体恤弟弟失踪,弟媳一个人不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要把人家姐妹俩一锅端了呢。”
“听说,原本王大虎就是看上了妹妹,但他阿娘偏心,要把好的都留给小儿子,就做主让王大虎娶了姐姐,相貌更胜一筹的妹妹就配给了王二虎。因为这事儿啊,大虎跟他阿娘怄气怄了一段时日呢。”
“别瞎说,老大还是很孝顺的。”
“孝顺什么啊,真孝顺能让他阿娘一大早在巷子口卖白肠?老人家耳朵根子都冻出冻疮来了!”
……
邻居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半天,裴约素心中已有了一些猜测。
她同邻居们告别,返回王家时,天空不作美,竟飘下雨丝。
打小,裴约素喜欢听雨,也爱看落雪,偏偏不喜欢这雨同雪一起来,潮湿又阴寒,总叫人想起留存在记忆里不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