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
算起来，认识卓桐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许菲经常将很多初见的镜头混淆在一起，是一个有阳光的午后，还是一个倾盆雨的黄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生命里出现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她早就忘记了，你看，那么重要的人，时间一久，对最开始的那些细节，也就逐渐模模糊糊淡忘。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绝对是在她最丑的那些日子。
许菲经常想，小时候的她，为什么是那样青涩的呢。
那个年纪，似乎也没有什么美丽可言。每个女孩都矮矮地，偶然有几个个子高的也都是豆芽一样地瘦长，脸上统统带着发育不全的青色，大部分留着短短的头发，男女的区分并不是非常明显——所有的人都象是被困在沙漠里奋力要向外飞翔的小秃鸟。
许菲在那个时候属于那些小鸟中的一员，灰扑扑的翅膀，与众相同的平凡，在班里学习成绩平平，长得也瘦瘦小小，惟一让她引以为傲的就是她像只小黄鹂一样的歌喉。十五六岁，开口却还是一把童音，说话声音甜甜美美美的，学校里如果举办什么歌唱比赛，她总能将那张代表荣誉的小奖状捧回来。
除了唱歌，许菲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妈妈曾经给她买过很多乐器，也为她请过最好的老师，希望她能在音乐上有所成就，可是直到最后，老师和妈妈终于没有把她培养成什么音乐家，那架漂亮的钢琴最终作了家里的装饰品，以及琴上那副愤怒的贝多芬像，至今仍蒙在一场尘灰之下，忧伤地等待。
也许就是因为学琴许菲抱了一大捧乐谱，穿越校园，走在那些日益开始长高的男孩女孩中间，才看见了与众不同的卓桐。
不过那时候许菲并不知道他是卓桐，她只是感觉他与众不同，至于怎么与众不同，她也说上来，直到反复在校园里看见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有一张特别的脸孔，说特别，也不是什么混血儿一般让人惊艳的脸，只是这一张脸会让许菲很多年不能忘情，那时候也应该是这场情劫的预兆。
卓桐的脸雪般的质地，而且近乎于苍白，而且他有一个很尖的下巴，平日里似乎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最明显的特征，是他那异于常人的高度——他真高。
具体多高，许菲也搞不清楚，反正每次和他擦肩如果不是刻意抬头她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的胳膊。
校园中像他这样高度的男生都在篮球队。
许菲曾经坐在夕阳残照的操场上，看过学校的篮球队员练球，她非常肯定，那里面没有卓桐。那些男生长得都很象，高高的，黑黑的，非常喜欢奔跑和跳跃，非常喜欢爽朗地大笑。
常见卓桐的地点是校园，许菲对他一无所知，而卓桐也似乎没有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当许菲感觉到有些奇怪别样的感觉开始发生的时候，她失望地发现，自己依旧没有长高。
只是悄悄探出头来的感情还没有发生就被自己狠狠掐灭。她当然知道都知道他和她相差太远，不止是身高。
一层深不可测的自卑感便播种在一个小女孩心中，长成参天大树。
许菲得承认，她是个过于敏感的女孩子，一直都是。
后来许菲被选到学校的广播站去播音，播的是每周一次的点歌节目。
这个节目是全学校最受欢迎的节目，每周许菲都会收到一大堆点歌的信件，她认真地归类，认真地播读，每当她小黄鹂的声音飘过校园的每个角落，学校总是出奇地安静。
有一次许菲在播音室里找音乐，播音室的门被敲开了，卓桐站在外面，许菲紧张到感觉自己的血液一下子奔腾到了头顶，几乎连连礼貌地招呼都忘记了打，卓桐并没有说话，他递过来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歌名。
许菲手里握着这张纸，几乎感觉呼吸都不均匀，惟恐自己多出一些声响，而惊动了这意外的相遇。
“我知道这些歌都是很难找的，所以我写了很多，随便哪一首都是我喜欢的，谢谢你。”
这段话说完，人也没有影了，只剩下许菲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手里的纸，然后，她看见了最后的署名：卓桐。
她突然陷入一场沉沦里——卓桐？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对她来说尤其，因为……每周都会在广播中读到这两个字，每天都有人跑来为他点歌，原来他——就是卓桐。
许菲选用《三套车》作为片头播放的歌是因为这是卓桐所爱。
那时候许菲纯洁地想，只要够虔诚地祈祷，总有一天，她会变成漂亮的女孩，与卓桐结婚的。
有了这个念头，连自己都震撼了。
为什么想法和卓桐结婚？她自己都不知道，也许因为年龄太小，想的东西也太简单，她只想每天都看见他，如此而已。
终于在一次演讲比赛中，再次看见了卓桐。
他没有参加比赛，是他们班的一个长发女孩得了奖，不知道什么原因缺席了，他是代表她上去领奖的。许菲知道了卓桐是这个班的班长。
就这么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不因为他是班长，也不是因为他点的歌古怪，更不是因为他那张与众不同的脸和高度。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理由吗？可是为什么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地奇怪呢——她几乎在肯定了自己确实是喜欢他之后，顺便把自己全盘否定了。
许菲伏在桌子上哭了。为很多的情绪，为自己的肯定和对自己的否定。这对于她来说，不亚于对天堂的渴望。她不能面对光芒四射的卓桐，也不愿意面对渴望成蝶的毛毛虫般的自己，现实里面她败下阵来，输给自己矮矮的个子，输给自己依然小女生的脸孔。
女孩一旦有了心事，就很难再快乐。
国庆晚会，她由于个子矮小，失去了当主持人的机会，她呆呆地看着那个造作的小女孩捏着嗓子拿腔拿势讲话的样子，感觉自己变成一只雪候鸟，低低地盘旋，哀哀地号叫，真想哭一场，晚会的策划是她，繁琐的串联词编写也是她，可是她真的是太矮了，站在一群人中间，几乎看不到她——她沮丧地变成了一只灰鼹鼠，恨不能随时找片土地钻进去。
跟着大家一起唱完了那首歌颂祖国的主旋律大合唱以后，她悄悄地离场了。
路上见卓桐踩了一辆山地车经过，许菲一下子站住，就原地站住，这么低低地看着他的背影远走，心中升起了一只骄阳，越来越大，填满整个身体，然后爆炸，将她心里每一个器官都爆炸了，淌着忧伤的血……
也许他会忽然掉转车头对她说：“许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觉得你是最棒的。”
这个想法在他放音乐的时候也会产生。但是这永远只能是自己的愚蠢的想法，他如何了解她的悲伤，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心事，他甚至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这样矮小平凡的女生，谁会注意到她呢……
在许菲的不快乐中，一年又过去了，还是那样经常地看到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卓桐似乎更加高大了，而她却依然还没有长高，对卓桐的喜欢却是真真实实地越来越凝固，坚不可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许菲突然听到了卓桐和刘亭在一起的消息。校园里的消息总是流传得特别快，连对传闻很不敏感的她，都知道了。
那个下午，许菲围着整个校园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晚自习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她终于停下了脚步，看着渐黑的天色和空旷的操场，泪水却流了下来。
她是准备作卓桐的初恋情人的。
她也准备好好地长大，等待卓桐的。
可是……
她流泪了，为了自己付出去的情感，为自己还是长不大的样子，为了每天下午给卓桐放的歌曲，也为了别的，总之，她绝望了，她已经知道，她这一生注定不会成为卓桐的初恋了。
她的泪水把雨季都引了出来，一段一段的雨水打湿了这个无情的城市，这块无情的校园。许菲不穿雨鞋，她趟着水走路，当雨水淹没她小小的双脚的时候，她写了生平第一首小诗。
她终于将一颗心
扔到这一堆玻璃里
看着它被扎破 被冲洗
寂寞地想着
快乐地笑着
她没有发现，她已经十七岁。
她确实没有发现，她已经十七岁。
这时候她经历了人生的大转折——变声期。她并不知道这是变声期，只是有一天清晨起床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本来她以为是感冒了或者咽喉发炎，可是这种嘶哑就一直伴随着她，她惶恐极了，找了很多药，拼命地含金嗓子喉宝，西瓜霜都不见效，一张嘴就是哑哑的，她再也不是清脆的小黄鹂了，而变成嘶哑的猫头鹰。
广播里再也听不到许菲的声音。她以学习为由，主动辞职了，学校广播站马上又换上了一个说话像吟歌的小女孩，许菲更加坠入了残酷的现实里，十七岁，她的十七岁就是这样的，她失去了两样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一样是她的骄傲，一样是她的快乐。
可是这些没有人知道，因为从那天开始，许菲就真正的自闭了，她再也不讲话，连上课回答问题都躲过，再也没有什么人听到过许菲的声音。
有次下课，许菲从人群里看到了阳光般的卓桐，她暗暗地想，回过头来吧，看看这个丑小鸭，其实是多么辛苦地喜欢着你啊……她宁愿失去一切，失去唱歌的本领，失去全世界，只要卓桐在她身边，仅此而已，这是小女孩最伤心的请求，可惜卓桐如故地消失在人群中。
卓桐……你若是那阳光，我却不能作你日以继夜的向日葵。
生活依旧继续着，有一次，许菲在操场上看书，忽然一只羽毛球掉在她的脚下，她没有抬头，不久一双穿运动鞋的脚停在她的身边。
“对不起。”
这个声音扎进许菲的神经里，是他是他是他。许菲抬起头，卓桐一张熟悉地让人心痛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时，许菲做了一只刺猬。收拾好书本，她马上准备离开。
“再也听不到我喜欢的歌了。”卓桐的声音很小，似低语叹息，她停了下脚步，他是在跟她说话吗？就是他不是在跟她说话，难道她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走了？
许菲回过了头，发现卓桐还站在那里。她受伤了，准备离去。卓桐忽然非常意外地，从口袋里掏了一只笔，然后伸出了左手，在上面写了七个数，然后将手掌伸到许非的面前说，“这是我的电话”。
她几乎被他的行为给吓呆了，她没有看错，是七个数字。她很清楚这七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可是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她快崩溃了，她没有了思想，只有紧张。她的眼睛无法离开写满了数字的手掌，那一刻，她的心几乎都要崩裂。
这是梦，她反复安慰自己。
可是七个数字，已经烂熟于心。
她躲在房间里，竟然发现自己浑身颤抖，手里握着电话，却不敢去拨那几个数字，好像它们是烫人的。
如果他在……那该怎么办？如果他不在，怎么办？如果他在，她难道要用这样难听的嘶哑去吓他吗？如果他在，即使他接受了自己这样的声音，那么应该说什么呢……
她哭了起来，如果她依旧拥有小黄鹂的嗓音，她多想在电话里唱一首歌给卓桐听，唱他喜欢的《北国之春》，如果她是这样，她至少敢于面对电话那端的卓桐，告诉他一些不曾有过的理想，和他想了千百次的话。
从那天开始，她养成了一个习惯，专门计算着卓桐家没有人的时候，拨电话过去，听那一声一声的铃，铃响之后滴滴的忙音，忙音过后骇人的寂静。
她会想很多，很多他们愉快谈话的内容，卓桐一定是懂很多的。
而她，多么乐意聆听他不快不慢的说话呀！
有一次，当许菲百无聊赖地按那一串不可能被接起来的号码时候，卓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的耳边——他竟然突然接起了电话，许菲吓得电话掉在了地上，她狂乱地抓起电话，扣掉了。然后，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这个号码，她再也没有拨过。
“不知不觉，大学考试就要来临了，一心向往音乐学院的我，不得不放弃了。”
许菲在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声音的缘故直接导致了她的梦想破灭。可是除了唱歌她还会什么呢？她的未来该怎么办呢？高考如火如荼，她硬着头皮去应试，感觉自己的头脑都是一团糨糊，后来她终于病倒了，在家里躺了三天，这三天她想了很多很多，关于自己的前途，关于一些回忆……就像一场蜕变，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发生。
发榜那天她去看榜，找寻着卓桐的名字，她知道卓桐是一定会考上理想的什么学校的。当她的眼睛扫过一个一个的人名，她突然感觉一阵难过涌上心头。为什么她没有想过，毕业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为什么她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毕业就是，从此，从此她的世界里就没有卓桐了呢？
那个假期，恐怕是许菲最灰色的一个假期，炎热难当，心情沮丧，她似乎像发了疯一样地看书，看书，看书，演算，演算，演算，她没日没夜地看，没日没夜地陷入题海里，就像是要涅磐一样地后来煎熬，最后，她等来了一张来自杭州的录取通知单，那是她唯一填写的志愿，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落榜之后，自己该怎么自处。在爸爸妈妈的欢笑声里，她却感觉她知道她恐怕一生不会嫁给卓桐了，因为她不再是梦幻王国里的公主了，她已经在慢慢长大，她知道了很多很多。
她其实是理智的女孩，她选择遗忘，她觉得这是对的。否则，又能怎么样。命运，远不是她这样的弱小的身体可以掌控的，就到此为止好了。最美丽的遗憾结束在最美丽的年纪。这一场回忆，她想她将来会全部都忘记的。她唯一给自己的信念就是：离开北京，离开北京，离开北京……
下一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自己，她避开了有卓桐，避开了所有的人，考上了那个诗情画意的城市，她终于看见镜子里那个女孩，舒展眉头，笑了。从没有过的成就感和轻松第一次侵到她年轻的生命中来。
她生平第一次乘坐火车，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开始她的大学生活。一路的颠簸，一路的疲倦，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个城市突然间扑到了她的面前，那样蓝的天，那样碧绿的树，那样湿润的空气，那样好听的软语。
她觉得这样一个新环境，她真的太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