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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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海上升明日

颠簸,颠簸,再颠簸。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海浪破碎之声,耳中再无其他。太阳还在海平面以上挣扎,百无聊赖的我又站够了甲板,慢悠悠地晃到船长室去了。

船上没有娱乐设施打发时间,我又不愿掏出手机来玩,所以只能去找周遭唯一的人谈谈天。

讲真的,如果现在我能穿越回去,我一定要控制住我自己,想方设法让老戴不带我去那里。可那时的我心中只有对未来的期待,未曾预料过一场日出将会是一切困惑、苦思与怀疑的根源。

船长室里,老戴一脸戏谑地望着我说,可惜他这条破渔船,没什么供我玩赏的新鲜玩意儿,还真是苦了我这城里来的“大少爷”。我白了他一眼,眼光触碰到海平面后,失神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

还有多久到?

他查看起定位和雷达,研究了几息,嘿嘿一笑,告诉我没多远了,天黑前就能到。

早先见过几次日出,知道那震撼场面之前的劳顿是必不可少的,因而,我对现如今的跋涉和等待都早有准备。只是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此刻我在近海而非大陆,这让不喜水的我多少感到一些不自在。我的所谓反复问询来回踱步,皆是由此说来。回想起几天前,我对老戴口中描述的海上日出之景心怀无比的狂热,现在的我颇感无奈。但人生就是这样,在真正付诸行动之前,你永远无法猜测一个决定的好坏。后悔后悔,事后之悔。没有必要因为过去而放弃现在。

正如老戴所说,我们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前靠岸。这是座小岛,好像除了来接我们的他,再无其他人居住。此时天色逐渐暗淡,月亮也升了起来,目光所及皆是灰黑色滤镜下的万物,但四周并不因此变得模糊。举目遥望,原是岛中央矗立着一座灯塔,它顶端的光虽不至于照亮天地,却穿透力极强,与月光和余晖一道描出事物的轮廓和纹理。老戴拍了拍我,将我从观察之中点醒。我匆匆回头,打量了他一眼,和他相互问好。

他面庞黝黑粗糙,声音略带沙哑,与我相握的手硌得我生疼。低头一看,那只手布满老茧,坚硬而有力,像一把上了年头的铁钳。

老戴最终还是要走,我劝他在岛上过一夜,他却说这船虽然看上去很破,但它上面配备的全是先进科技,叫我不用担心。看着他渐渐被黑夜吞没,我心里有些愧疚。这一趟都麻烦他太多了,竟然还要让他陷于危险之中,即便这危险并不大。

天完全暗下来,微弱的光线只能勾出一个人影站立不动,似乎在等我平复心情。我深吸一口气,让他带路。之后就是两人摸黑向灯塔而去。但我的“摸黑”是真正意义上三步一踉跄的“摸黑”,而他的“摸黑”却是一路畅通无阻的“摸黑”。我先是感到诧异,后来才想明白:想必这些路他早已走熟了吧?

终于摸到灯塔底下,他趁找钥匙的空档朝我道歉,说他想不到我们会这么晚,就没有带上手电,这一路让我遭罪了,真不好意思。我自然要客气些,连忙摆手将错归结到自己身上,解释道:哪里哪里,是我自己忘带手电,自作自受罢了。他笑了笑,扭动钥匙开门。

灯塔最底层是杂物间,架子上摆放着各种材料和工具,还有油和电池等能源,东西虽多却也井井有条。沿着螺旋楼梯向上爬,每一拐角都设有小功率的指路灯,让人不至于踩空摔倒。往上没多远就是供人生活的房间,这里灯光十分明亮,有床、书桌、书架、靠椅等等,超过最低生活标准。

他招呼我坐下,从床底下搬出一个坛子,坛盖一打开,浓郁的酒香就飘了出来。他说这是他自己酿的酒,一个人的时候舍不得喝,今天特意拿出来和我这个客人分享。我可是受宠若惊,连忙捧出杯子接下。

您还有工作吧?明早是不是要上去关灯?咱别喝多了,小酌即可。

他点点头,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举起来和我碰了碰。

您今年多大了?

我呀,今年——今年五十七啦,早些年打渔,后来不做啦,就来这儿看这灯喽。

他说着用手向上指了指,神态轻松自若,与方才的沉着严肃大相径庭。看来他是真的爱喝酒。

随后我又问这工作怎么样,他说还行,工资低但活儿也少,主要还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没个说话的伴。于是他就开始读书,这确实用能打发时间,解解闷。他听说我也懂些读书写字,是个文化人,顿时兴奋起来,从抽屉的最底下抽出本厚厚的笔记,上面都是他做的摘录,还有一些创作。字很潦草,但颇具创意,文风独特。我发自内心地说好,他脸上始终挂着笑,很是受用。

他后来和我讲起他见识过的海难,还有他的工作日志,又聊到他以前的渔民生活。他越讲越起劲,只是我有些疲惫,再加上微醺,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到他叫我起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东边地平线上不时有光亮逸出。不用想都知道,现在已是清晨。

他让我准备一下,一会跟他爬上塔顶,他先下楼去拿油和电池。刚睡醒的我还犯着迷糊,丝毫没听出他话里的问题。

白天,船只不需要灯塔指引,应该要关灯。既然如此,那直接上去灭灯就好,何必去拿能源。而且,什么灯同时需要油和电?

一无外知的我遵从他的引导,爬上了塔项。这里四周都是钢化玻璃,视野开阔的同时安全性十足,还不影响光线的传播。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将几节电池投入油罐,然后点燃打火机,扔入其中。

别!您这是......

短短四个字,声音一个比一个小,直到我看到他的双眼后倏然消失。

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两道刺眼的白光。

之后的事情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油罐没有像想象中一样爆炸,而是隐没在红白相间的耀眼光芒之中;他的手也没有像想象中一样燃烧,而是托着翻转腾挪的火焰缓慢上升。

万颖俱寂。或者说,是我丧失了听觉。

我想抬手掐醒自己,证明这只是个梦,身体却动弹不得。

他甩手将手中之物掷出,那道光拉着光条飞向东面,眨眼间没入海平面之下。他的背影此刻更加伟岸,可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被霎时由白转黄的天空吸引了视线。猛地回头,只见海平面上探出半只白球,周围则是橙黄的簇拥,而边缘微微泛红。时间飞逝,太阳不多时就浮出水面,腾入空中,橙黄被向内挤压,面积缩小,剩下的天空全是酡红,海面上一条金黄的光带延伸到我跟前。这时我才隐约听到海浪声、鸟鸣声,感受到万物的震颤,心跳不觉加快。

突然想起他笔记本上写的一句话:等到我把光送达天空,太阳才听见升起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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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戴比预计时间提早到来,我就算上了船心里也还是发怵,脑中不停地回响着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白老师,有空常来玩。

我盯着岸边早已恢复正常,向我们招手送行的他出神。老戴很快发现我的异样,咧嘴一笑。

怎么样,很神奇吧?

我堪堪颔首。

之后几天都是平常日子,我和老戴各自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枯燥乏味才是人生主旋律,生活不过是在无趣中寻乐罢了。

不过意外发生了。

某天,我在桌前工作,一通电话打来,告诉我老戴失踪的事实。我花了几个小时在路上奔波,终于是赶到他居住的沿海小镇,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找到公安局,交代了一些细节。我这才得知,老戴是某次出海后失踪的,那天晚些时候,他的渔船自己靠岸,上面却不见人影。我十分疑惑,可他们说其他地方都找过了,就是没有,不知道是不是投海自尽。

可是,最奇怪的一点,他们解释不了,那就是渔船为何能自己回来靠岸。

我发现我了解的越多,思绪就越乱。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们拿给我一张字条为止。上面写着老戴留下的最后五个字:海上升明日。

一时间,回忆决了堤,我刹那间想起那天灯塔上的日出,坚信他的失踪与那件事有关。我甚至怀疑,早年在达瓦更扎上不见的日出,也和那件事有联系。但是他为什么之后才失踪呢?如果是那座岛和日出的原因,怎么我就不出事呢?

我想,如果有事想不通,那就去探究。当即我便联系老戴的父母,询问能否借用他的渔船。两位老人看得很开,认为渔船对他们没用,既然我是老戴的朋友,我需要的话拿去就好。

现在船有了,却不具备出海条件。一是我还不会驾驶;二是近几日风浪太大,不安全。

这几天我都在查阅贺料,把船上的设备模遍。我还申领了《出海船民证》,处理完所有事务,安排了后事。期间我考虑再三,决定独自前行,不找帮手,毕竟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一切的一切,也许从此以后就会水落石出。我等待着,把剩下的交给时间。

#2024年8月1日初稿 2024年8月20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