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东台
四月八日早上,我带着小安从梁弄前往慈溪下舍蜂场。五十五公里的路途,它一直乖巧地缩在我摩托车后座的纸箱里。一开始是坐着的,可能屁股坐得实在僵硬了,它就改为站立。每次我停下来等红灯时,旁边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的身后。我知道他们在打量我的小安,不免暗自得意。然而,就是这么一只神气活现的“帅狗”,到了下舍蜂场,立刻被呲得耷拉耳朵,夹着尾巴溜着墙根儿走。
如果说呲它的狗比它大,比它壮,比它威风,倒也罢了。那仅仅是一只瘦小干瘪、顶着杀马特造型的串子宠物狗。真想不通小安有什么好害怕的!后来,在我的火腿肠外交下,“杀马特串子”总算给了我三分薄面,允许小安在它的地盘上自由走动。
蜂场的面积不小,厚实的杂草如同地毯般柔软,蜜蜂漫天飞舞。新丽姐特地嘱咐我,尽量不要让小安靠近蜂箱,否则很容易招来蜜蜂的攻击,严重的话,说不定会危及它的狗命。可是,小安怎么会理会我们的善意保护呢?这只贪吃又天真的傻狗,不知天高地厚,本来在梁弄时就以抓虫子苍蝇为乐。甫一来到下舍蜂场,不出意外地对那些嘤嘤嗡嗡的蜜蜂起了馋心。它大摇大摆地走到蜂箱边,刚把鼻子伸向蜜蜂的进出口处,几只警惕性颇强的蜜蜂立刻用尾针给它上了一堂“好好做狗”的公开课。
新丽姐告诉我,她家的米色土串在蜂场住了两三年了,一次都没被蜇过,深色的狗更容易招来蜜蜂的围攻——这倒是个冷门知识。
狗脸上的麻辣酸爽使小安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地位,整整一下午,它都趴在房子里,眼神凄楚。我安慰自己:早蜇晚蜇都是个蜇,它这一路跟着我出门追花,日日与蜜蜂为伍,必然逃不掉这一劫。吃点疼也是好事,不如此,它还以为自己是一只举世无双的“牧蜂犬”呢。
午饭吃罢,刘大哥和新丽姐用尼龙绳挨个儿捆住蜂箱。预约的货车司机说好两点来装车,结果,电话催了三四遍,一直催到五点,他才吭哧吭哧地出现。
慈溪的蜂农们素来有互帮互助的传统,一家转场,多家援手是常态。来给刘大哥帮忙的几位蜂农朋友早等得不耐烦了——蜜蜂装车不宜太晚,否则要蜇人。
装车之前,刘大哥拿来一个盛着艾条的不锈钢喷烟机,在每只蜂箱的进出口处喷了一捧白雾,以防止蜜蜂骚动。长而厚的木跳板一头架在车厢边,一头抵在地面上,男人们搬的搬,挑的挑,递的递,接的接。还不到一个小时,一百二十只蜂箱和散落了一地的转场物资,全部整整齐齐地安顿在了车厢里。车厢最后、最边上的一个小角落,属于我的小安。
为了防止狗在长途运输的过程中晕车呕吐,一般不喂饭。我把拴了颈链的小安抱进车厢时,清晰地感觉到它温热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怪它害怕,它那么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经历过,眼前一群热闹的陌生人,头顶一片泰山压顶式的物件,车挡板边一个逼仄的容身处,哪一种都不是它所熟悉的。晚饭时,我特地准备了一只小小的方便袋,收集了一点零碎的鸡骨头和鱼骨头,想着它下车后能抵抵饿。来帮忙的蜂农师傅说:“嗐,你准备这个干啥?狗下车后不会立即有胃口的。我们家以前养的狗晕车厉害,每次转场就像生了场大病,一礼拜才能恢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停手。也许小安下车后真的不想吃,第二天总还可以磨磨牙吧。
出发的准确时间是晚上七点五十分,我、刘大哥、新丽姐坐在驾驶室里。货车一路疾驰,间歇性地颠簸。每重重颠簸一次,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车厢里的东西会不会翻倒?小安有没有危险?
在苏州澄湖服务区,我下车走向车尾。透过车厢的格栅往里看,里面的物件果然歪七扭八。我敲了敲后面的车门,低低喊了几声“小安”,里面传来一阵狗链的拖动声。我总算放了心。
货车下了沈海高速,收费员左左右右详详细细地拍了一大通照片。蜜蜂属于绿通品类,国家规定高速费用全免,但要留下凭证。司机笑道:“这大晚上的,蜜蜂们不飞出来蜇人,收费的倒还敢靠近车子。要是青天大白日,他们怕吃亏,手脚可利索了!”司机是地道东台人,听他的口气,想必和蜂农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
凌晨,车子进了东台境内。刘大哥的电话响了——原先说好的安顿地点,遭到一户本地蜂农的反对,说两个蜂场相距太近,对他家的蜜蜂有影响。没办法!货车停靠在路边,等收蜂蜜的老板来帮忙重新找落脚处。
我趁机下车,又跑到车尾小声地喊了几声“小安”。这一次,里面悄无声息。我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高处的东西压下来,把小安砸死了。新丽姐宽我的心:“没事,狗的命大得很。”
等了十来分钟,收蜂蜜的老板开着车来了。小汽车引领着大货车往镇外开。天还是黑漆漆的,隐约看到道路两旁是挨挨挤挤的油菜花。七拐八弯了一番,油菜花不见了,换成白色的一条龙似的塑料大棚。我以为大棚里种植的是草莓,司机说是西瓜,并小有得意地介绍:“东台的西瓜知名度极高,全国绝大部分的好西瓜是这里走出去的。”
我心想,慈溪处处种草莓,东台遍地有西瓜。我中午还在草莓大本营呢,天黑就切换到西瓜的老家。难怪晚饭桌上有个五十多岁的蜂农半真半假地和我说:“养蜂可有意思啦。陈慧,侬头一次跟出去养蜂,可千万别玩得不想回家哦!”
凌晨两点多,蜜蜂到了东台弶港镇。
在一个窄窄的进出路口,领头的小汽车总算停下了,大货车转不了弯,刘大哥夫妻随着收蜂蜜的老板打头阵去观察地形——可惜,里面的住户又不同意我们进场。收蜂蜜的老板想了想,掏出手机给不知是谁打去了电话,七七八八讲了一通,总算高兴地说:“走!蜂场设到盐坝路东的空地上去,那里是集体地盘,书记同意了就没问题。”
车子终于停稳,地图软件显示的具体名字是盐城市东台市新曹农场(盐坝分场)。新丽姐喊我先牵狗。车厢门一开,只见垮塌的物件,不见小安。
新丽姐拎着灯凑上前来一照:“咦!小狗给吓尿了吗?”
我伸手朝暗处一阵乱掏,终于掏出一只黏糊糊的狗腿。不自觉地翘成了兰花指,为狗正名:“小安没尿,是哪只桶里的蜂蜜流出来了。”
众人齐齐发力卸下一应物资,两名请来的挑夫一趟趟地往下挑蜂箱。等有序地排列好蜂箱,不远处的村庄里,谁家的公鸡高亢地啼叫出声。新丽姐说:“鸡叫三遍天下白。这会儿怕三点多了吧?”我打开手机一看:三点一刻。
我们三人就着刘大哥额头上套着的一盏灯,赶紧搭房架子,扯篷布。两座“房子”搭建完毕,天也亮了。
我们的帐篷房子由两爿房架子、七根钢管和一张厚实的防水篷布组成,两头各有一扇可以打开的门,一扇长方形的小窗户。假如帐篷恰巧在开阔地带,又同时打开前后的门窗,那它就与一间正儿八经的小房子没多大区别。新丽姐告诉我,帐篷的窗户除了通风透气外,还是一个“瞭望孔”。夜深人静时,蜂场上有点什么异动(野兽或小偷),蜂农不敢贸然出去,可以先打开窗户观望,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但帐篷门窗的朝向并不固定,只能随着地形的变化做出相应调整。眼下的水泥晒场虽然空旷,却是中间高两边低的拱形,南北朝向地搭建帐篷,绝对架不住临海地区动辄黄色预警的大风。所以,两顶帐篷的门一致地朝着东方。
我的帐篷小一些,长五米,宽两米六,里面有一张两米长、一米二宽的可拆卸小床,新丽姐拿给我的三只白色的蜂蜜桶,还有两大蛇皮袋用于灌装零售蜂蜜的空塑料瓶和小安的白色泡沫箱。本来我出门前准备了大号的行李袋,但帐篷里湿度大,东西装在行李袋中很快就会返潮。于是床头的三只蜂蜜桶,一只塞满了衣服和药品,一只贮藏了饼干、麦片之类的零食,一只收着鞋子和雨具等杂物。小安拴在窗户边,它的窝自然靠着门,它可以躺在门里的地上打瞌睡,也可以趴到门外去晒太阳,倒也符合它“看门狗”的身份。
刘大哥夫妻的帐篷大一些,长五米,宽三米二,十六平方米的空间里集齐了卧室、厨房、客厅、工作间和仓库五大功能。一进门,左手边是他们的床,床头与铁皮门架子的缝隙间放着连接室外太阳能板的电瓶。右手边依次排列着两只沉甸甸的蜂蜜桶、新丽姐每日移浆虫的支架。再进去,是一张小方桌。桌子没有腿,黄色的桌面直接搁在一只旧蜂箱上。饭点时,桌子是桌子;撤去碗盘,桌子就可以变成刘大哥的工作台。后门左半边的一溜儿即我们的厨房,仅仅是窗户下的一个小角落,厨房与床尾交界处依然是几只收纳着各种生活物资的白色蜂蜜桶。
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我们的蜜场,打心眼里高兴:太好了!场地又大,又清净,还是平展展的水泥地,最最关键的是,百十米外还有个厕所。我一溜烟地跑过去看了看,虽然集齐了破、脏、臭、烂四大要素,好歹比鬼鬼祟祟地蹲在野地东张西望地方便强太多,平原上的大风呼呼啦啦,分分钟能把屁股瓣刮得瓦凉瓦凉!
写这篇文章时,小安就睡在我的脚边。它半边屁股糊着的蜂蜜,恰巧和水泥上厚厚的尘土“相亲相爱”成了一坨。所以,它今天可以改名叫“泥安”。泥安有点倒霉,今天刚到东台的蜜蜂们不知为何狂躁无比,帐篷四周、天上地下,密密麻麻地下着蜜蜂雨。泥安散发着蜂蜜甜香的后腿,不出意外地吸引了蜜蜂们的关注。它被蜇了好几下,走路一歪一扭,一拖一顿,一瘸一拐。出发前,它还是个风一样的少年,刚转了一次场,似乎就成了个饱经沧桑的抠脚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