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不记得我的父亲,我两岁时他就死了。我的母亲改了嫁。这次改嫁虽是由于爱情,但带给她很多不幸。我的继父是个乐师。他的一生异乎寻常:这是我所认识的人里最古怪、最奇特的一个。他特别深刻地留在我童年最初的印象里,这些印象极其深刻,以致影响到我的一生。为了说明白我的故事,我在这里先叙述一下他的生平。我现在所叙述的一切,是后来我从一位著名的提琴家Б.那里听来的,他年轻时曾经是我的继父的同伴和亲密的朋友。
我的继父姓叶菲莫夫。他出生在一个很有钱的地主庄园里。他的父亲是个穷乐师,经过长期漂泊,才定居在这个地主庄园里,在他家乐队里服务。地主的生活过得很阔气,而且非常非常喜欢音乐。据说,他从来不离开自己的村庄,甚至连莫斯科也不去,一天突然决定出国去某疗养地,但只去了几个礼拜,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听一位著名的提琴家演奏,据报载,这位提琴家要在疗养地演奏三次。地主养着一个相当大的乐队,为了这个乐队他几乎花费了自己的全部收入。我的继父就在这个乐队里当黑管手。他二十二岁那年,结交了一个怪人。在这个县里还住着一位阔气的伯爵,他因为在府上养着一个戏班子破了产。这位伯爵把他乐队里一个行为不正的乐队指挥意大利人解雇了。这个乐队指挥确实是个很不好的人。他被赶出来以后,就完全堕落下来,常到村里小酒馆子里喝得醉醺醺的,有时候还向人乞讨,于是全省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雇他。我的继父就同这样一个人做了朋友。这种关系蹊跷得不可思议,谁也没有发觉他的行为由于仿效他的朋友而有丝毫改变,甚至起初禁止他同意大利人来往的地主,后来对他们的友谊也不再留意了。最后,这个乐队指挥突然死了。他是在一个早晨被农民从河堤旁边的坑里发现的。依法进行检验,结论是,乃因脑充血身亡。他的东西保存在我的继父那里,我的继父立刻提出证据,说他有权继承这份财产:死者留下一张亲笔写的条子,这张条子里指定叶菲莫夫是他身后的继承人。遗产是:一件由死者细心保存过的黑色晚礼服。可以看出他还是希望能找到职业的,还有一把从外表看来相当平常的提琴,这份遗产谁也没有来争。但是过了不久,伯爵乐队里的第一提琴手拿着伯爵的信来见地主。在这封信里,伯爵请地主劝叶菲莫夫出卖这把意大利人留下的提琴,他非常希望自己的乐队能得到它。他答应出三千个卢布,并且还说,他已经好几次找叶果尔·叶菲莫夫到他那里去,想当面谈妥这件买卖,但对方竟固执地拒绝了。伯爵最后说,提琴的价钱是实在的,决不打一点折扣,并且认为,叶菲莫夫的这种固执,令人难堪地怀疑到,他想在这桩买卖里利用伯爵的真诚和不了解情况来占便宜。因此,希望能开导开导他。
地主立刻派人找我的继父。
“你为什么不卖提琴?”地主问他,“你并不需要它。给你三千个卢布,这价钱是实在的,如果你以为还会再多给你一些,那你就太不懂事了,伯爵决不会骗你。”
叶菲莫夫的回答是,他自己不想到伯爵那里去,但是如果打发他去,那这是老爷的权力;他不想出卖提琴,而如果硬要从他那里拿走,那这也是老爷的权力。
显然,他这样的回答触动了地主那根最敏感的心弦。问题在于,地主时常自夸懂得怎样对待自己的乐师们,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是地道的演员,靠着他们,他的乐队不仅优于伯爵的乐队,而且也不亚于京城里的乐队。
“好吧!”地主回答,“我转告伯爵,说你不愿意卖提琴,因为你不愿意,因为你有卖或是不卖的绝对权利,你明白吗?可是我要问你:你要提琴干什么?你的乐器是黑管,虽然你是个蹩脚的黑管手。把它让给我吧。我给你三千个卢布。”(谁知道,这是怎样的一把提琴啊!)
叶菲莫夫冷笑了一声。
“不,老爷,我不卖给您,”他回答说,“当然,您有权力……”
“怎么?难道我强迫你的,难道我逼你的?”地主叫起来,他忍不住了,况且事情是发生在伯爵的提琴手面前,这个提琴手,可能根据这种场面,对地主家里乐师们的处境做出非常令人不快的判断。“滚开,忘恩负义的东西,从今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没有我,看你拿着你那支连吹都不会吹的黑管往哪里去?你在我这里吃得饱,穿得暖,拿到薪水;你过着高尚的生活。你是个演员,然而你却不愿意明白和理会这一点。滚开,别在这儿惹我生气!”
地主赶开所有他不满意的人,他怕自己会大发雷霆。可是无论怎样,他不肯过于严厉地对待“演员”,他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乐师们的。
买卖没有做成,好像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是,过了一个月,伯爵的提琴手忽然想起来干一件可怕的事:他出面控告我的继父,状子里说,我的继父应该对意大利人的死负责,他为要达到自私自利的目的,获得一笔丰富的遗产而谋害了意大利人,他还说,那份遗嘱是用威胁利诱的手段取得的,并且他答应给自己的控告提供证人。不管伯爵和保护我的继父的地主怎样恳求和劝告,控告人的决心始终不动摇。他们向他指出,对乐队指挥的尸体的检验是正确的,控告人否认这种明显的事实,可能是由于个人的嫌隙,由于没有得到伯爵要买给他的那把珍贵的提琴而产生的怨恨。提琴手却坚持自己的意见,赌咒发誓说自己是对的,他证明脑充血不是由于喝酒,而是由于中毒,并且要求重新验尸。最初看来,他的这些指控相当严重。当然,这个案子被受理了。叶菲莫夫被捕了,关进了城里的监狱。审理开始,轰动了全省。审理进行得很快,结果查明提琴手是诬告。他受到了公正的惩戒,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深信自己是对的。最后,他承认,他没有任何证据,他所提出的证据是自己想出来的,但他想出这一切,是根据判断和推测,因此直到重新验了尸、正式宣告叶菲莫夫无罪以后,他仍然固执己见,认为叶菲莫夫谋杀了可怜的乐队指挥,虽然他也许不是用毒药,而是用某种其他方法谋害的。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对他执行判决,他就突然得了大脑炎,发了疯,死在监狱的小医院里。
在审理该案的全部过程里,地主的态度很公正。他竭力像对待亲生的儿子那样对待我的继父。他屡次到监狱里去安慰他,给他钱,听说他喜欢抽烟,就给他带去高级纸烟,我的继父被宣判无罪,他还给整个乐队大开宴会。地主认为叶菲莫夫案件事关整个乐队,因为他对他那些乐师的好品行估价很高,如果不比对他们的天才估价更高,那至少也是相等的。过了整整一年,忽然全省传着一个消息,说有一位著名的法国提琴家莅临省城,打算顺便作几次演奏。地主马上想办法邀请他到家里来做客。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法国人答应来。对于他的光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几乎全县的人都接到了请帖,可是,事情突然发生了一个大波折。
一天早晨,有人报告,叶菲莫夫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到处搜寻,但连影子也找不到。乐队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因为他们缺了黑管手。在叶菲莫夫逃跑后三天,地主忽然收到法国人的一封信,在这封信里,法国人毫不客气地拒绝他的邀请,并且说,当然是暗示地说,今后他将特别慎重地对待那些养着私人乐队的先生,看到一位真正的天才在一个不了解他的价值的人支配下,颇觉不甚雅观,最后还说,他唯有在俄国才遇到真正的演员和优秀的提琴手——叶菲莫夫的事例,足以证明他这些话的正确性。
看完这封信,地主大为惊讶。他简直伤心透了。怎么?叶菲莫夫,就是那个他那样关怀过、周济过的叶菲莫夫?这个叶菲莫夫,居然如此残酷无情地在一个他所十分尊崇的欧洲演员面前诽谤了他!另外,这封信有一点使他莫名其妙:信上说叶菲莫夫是个有真正天才的演员,说他是个提琴手,说别人不善于发现他的天才,而强迫他搞另一种乐器。所有这一切,使地主很激动,他立刻准备进城去见法国人。正在这时候,他收到伯爵的一张字条,在这张字条里,伯爵请他赶快到他那里去,并且说,他已经知道这件事情的一切,说现在那个外国艺术家和叶菲莫夫都在他那里,说他对叶菲莫夫的无礼和诽谤感到惊讶,他下令扣留了他,最后说,地主必须来一趟,还因为叶菲莫夫的指责牵涉到伯爵本人;这件事很重要,需要尽快把它讲清楚。
地主立刻前往伯爵府,很快见到了法国人,说明了我的继父的全部历史,并且说,他看不出叶菲莫夫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相反地,叶菲莫夫在他那里是个很蹩脚的黑管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好像这个离开了他的乐师是个提琴手。他还说,叶菲莫夫是个自由的人,有充分的自由,如果真觉得自己受到压制的话,永远而且随时都可以离开他家。法国人很惊讶,叶菲莫夫被叫来,他几乎叫人认不得了:他的态度傲慢得很,答话时带着嘲弄的口气,并且坚持他对法国人说的话是真的。所有这一切,使伯爵恼火极了,他直截了当地骂我的继父是个恶棍,血口喷人的家伙,应该受到最可耻的惩罚。
“不敢劳驾了,大人,我已经相当熟悉您,而且非常熟悉您,”我的继父回答,“由于您的恩德,我差点儿吃官司。我知道,您从前的提琴手亚历克塞·尼基福雷奇是受谁唆使去诬告我的。”
伯爵听到他这种可怕的指责,气疯了。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恰巧这时有一位官员在场,他是因事来到伯爵府上的,他声称对这件事不能置之不理,他认为叶菲莫夫这种欺侮人的粗野行为,包含着歪曲而恶毒的责难和诬蔑,他请求伯爵允许他立刻当场逮捕叶菲莫夫。法国人也表示很愤慨,说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卑鄙和忘恩负义。当时我的继父却狂暴地回答,他宁愿受审讯、裁判,甚至再去吃官司,却不愿意过以前在地主乐队里的那种生活,以前所以没有离开地主家,不过是因为穷,没有办法。他这样嚷着,就同逮捕他的人一起走出客厅。他被关在这幢房子最偏僻的一个房间里,人们警告他说,明天就要把他押送进城。
将近半夜,囚室的门开了。地主走进来。他穿着睡衣,拖着拖鞋,手里还提着个灯笼。大概,他睡不着,折磨人的忧虑使他在这样的时候离开了被窝。叶菲莫夫也没有睡着,他吃惊地望了一下进来的人。地主放下灯笼,非常激动地坐到叶菲莫夫对面的椅子上。
“叶果尔,”他对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侮辱我?”
叶菲莫夫没有回答。地主又问了一次,在他的声音里含着深沉的感情和说不出的惆怅。
“天晓得我为什么要这样侮辱您,老爷!”我的继父终于摆摆手说,“大概,我给鬼迷住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谁叫我这样干的!唉,我在您家里不会生活得痛快的,不会的……鬼缠住了我!”
“叶果尔!”地主又说,“回到我那里去吧,我会忘记一切,一切都原谅你。听着:你将是我乐队里的头一把手;我给你最高的薪水……”
“不,老爷,不,不要说了吧,我不会在您家里好好待下去的!我告诉您,鬼紧缠着我。如果我留在您那里,我会烧掉您的房子;有时这样的苦恼袭击着我,我觉得最好不要生在世上!现在我对自己也把握不住,因此,老爷,您最好丢开我。这一切都是从我结交了那个恶魔的时候开始的……”
“谁?”地主问。
“就是那个人人唾弃的像条狗一样死掉的意大利人。”
“怎么?亲爱的叶果尔,是他教会你拉提琴的?”
“是的!他教会我很多毁了我的东西。要是我不遇到他就好了。”“难道他是个提琴师吗,亲爱的叶果尔?”
“不,他自己懂得很少,可是很会教人。我是自己学会的;他只是指点指点——现在我觉得,宁可烂掉我的手,也不该领受他那份教益。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什么。老爷,要是您问,‘小叶果尔!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一切。’可是我,老爷,一个字也回答不出,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什么。不,老爷,您最好丢开我,我再说一遍。我自己真会干出什么来,使你们把我送到远远的什么地方去,就此了结!”
“叶果尔!”地主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能就这样同你分手。如果你不愿意在我那里做事,你可以走;你是自由的,我不能硬留你;但是现在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你。用你的提琴给我拉个什么曲子吧,叶果尔,拉吧!为了上帝,拉吧!我不是命令你,请你了解我,我不是强迫你;我是央求你,叶果尔,为了上帝,把你给法国人拉过的曲子给我拉一遍吧!倾吐你的感情吧!你固执,我也固执;看来我也有自己的怪脾气,亲爱的叶果尔!我了解你,你也像我了解你一样了解我。在你同意给我拉那个给法国人拉过的曲子以前,我简直活不下去。”
“那么,好吧!”叶菲莫夫说,“老爷,我曾经发过誓,永远不在您面前拉提琴,就是不在您面前拉!而现在我的心准许了。我给您拉,但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老爷,您再也不会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听到我拉提琴了,即使您答应给我一千个卢布。”
于是他拿起提琴,开始演奏自己编的俄罗斯民歌的变奏曲。Б.说,这个变奏曲,是他最初的也是最好的提琴曲,在这以后,他再也没有奏过像这样好、这样动人的曲子。本来就无法平心静气地听音乐的地主,这时竟泣不成声。在曲子奏完的时候,他站起来,掏出三百个卢布,交给我的继父,并且说:
“现在你走吧,叶果尔。我把你从这里放走,一切由我来同伯爵交涉;但是听着:你我再也不能见面了。你面前的路是广阔的,如果我们在这条路上再碰面,那无论对于你或是对于我都是不愉快的。好,走吧!……等一下!临别时,我对你有一条忠告,就是一条:不要喝酒,好好学习,经常学习;不要自高自大!我是像你亲生的父亲一样对你说话的。当心,我再说一遍:好好学习,不要同酒杯打交道,你一旦因为苦恼而喝了酒(苦恼总是很多的!)——那就完蛋了,一切都会变得很糟糕,可能,你也会像你那意大利人一样,死在一个坑里。好,现在你走吧!……停一下,吻吻我!”
他们互相接吻,随后我的继父就得到了自由。
他一得到自由,马上就开始在附近的县城里大喝起酒来,花光了他的三百个卢布,还同一群最下流的游民交上了朋友,结果变成了一个穷光蛋,求告无门,不得不到一个跑码头的戏班子的蹩脚乐队里充当提琴手,那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的一个提琴手。所有这一切,并不完全符合他最初的心愿,他最初的心愿是能尽快地到彼得堡去学习,给自己找到好位置,把自己造就成演员。但是,他在这个小乐队里没有把事情搞好。他很快同流动戏班子的老板吵了架,离开了。那时他的情绪十分消沉,甚至决定做一件深深挫伤自己傲气的丢脸的事情。他给我们熟悉的那位地主写了一封信,向他说明自己的情况,并且要钱。信写得相当傲慢,没有收到回信。于是他写第二封信,在这封信里,他低声下气,称地主为恩人,奉承他是真正的艺术鉴赏家,再一次请求他周济。最后,回信来了。地主寄来一百个卢布和由他贴身的仆役写的几行字,这信里说,他以后将拒绝任何请求。收到这些钱,继父想立刻动身,去彼得堡,但是,还了债,只剩下很少的一点钱,对于旅行连想也不敢想了。他仍然留在省里,重新到本省一个乐队里做事,后来又在那里闹了别扭,他这样从一个乐队转到另一个乐队,老是抱着尽快到彼得堡去的念头,在省里整整待了六年。最后,他忽然感到一种恐慌。他绝望地发觉到,由于穷困而又放荡的生活不断折磨他,他的天才受到极大的损害,于是在一天早晨,他丢开自己的雇主,拿起自己的提琴,几乎是讨着饭,来到彼得堡。他住在一个阁楼上,就在那里第一次遇见Б.,Б.刚刚从德国来到彼得堡,也想为自己找幸运。他俩很快就成了朋友,Б.甚至到现在,谈起这次相识,还怀着深切的感情。两个人都年轻,两个人抱着同样的希望,抱着同样的目标。但是Б.还正年轻;他还很少遭受贫困和痛苦;而且,特别由于他是一个德国人,他一贯顽强而自信地向着自己的目标迈进,他几乎预先就猜出自己会成为怎样一个人,——而那时他的同伴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他已经筋疲力尽,失掉一切耐性,他七年来为了糊口在当地戏班子和地主们的乐队里鬼混,原先的劲头已经被这种生活消磨完了。曾经支持过他的只是一个经常不变的念头——最后总能摆脱困境,积些钱,上彼得堡。但是这个念头是模糊不清的,这只是内心里一种无法克制的呼唤,这种呼唤随着时间的消逝,在叶菲莫夫面前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清晰了,他虽然到了彼得堡,但是几乎已经麻木了,他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很久以来向往这次旅行,已经成为习惯,至于到首都来干什么,几乎连自己也不知道了。他的情绪是那么不稳定,容易冲动,而且狂暴,仿佛他想用这种情绪来骗自己,使自己相信,他还没有失去最初的力量、最初的热情和最初的灵感。这种时起时伏的冲动,打动了冷静而谨严的Б.;他被迷惑住了,他把我的继父当作未来的伟大音乐家来祝贺。他想不出他的同伴会有另外的前途。但是很快Б.就睁开了眼睛,看透了他。他清楚地看到,这一切暴躁、狂热和焦急的心情——不过是在追念失去的天才时不自觉的绝望;甚至,而且,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天才,不过是过分的盲目、空幻的自信、幼稚的自满和时常幻想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罢了。“但是,”Б.说,“我不能不为我的伙伴那种古怪的性格感到惊讶。我亲眼看到他那不时发作的急切的愿望和内心的怯弱之间剧烈得可怕的斗争。这个不幸的人,在整整七年里,一直是那样满足于幻想未来的荣誉,甚至没有发觉到,他是怎样失去了我们艺术中最基本的东西,怎样失去了甚至最起码的演奏技术。同时在他那混乱的头脑里还继续不断地臆造出许多关于未来的大计划。他不仅想成为一个头等音乐家,一个世界闻名的提琴手;他不仅认为自己已经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他还想成为一个作曲家,虽然他连对位法都不懂。但是,更使我惊讶的是,”Б.说,“这个人虽然非常无知,不大懂得艺术,然而却能那样深刻、那样清楚地,可以说是本能地理解艺术。他能那样强烈地感受它和领会它,所以,即使他错误地把自己这个仅凭本能的高深的艺术评论家当作真正的艺术献身者,当作天才,这也不足为怪。有时他能够用自己的粗俗、简单、没有任何理论根据的话对我说出非常深刻的真理,简直使我吃惊,而且不懂得他是怎样猜到这一切的,虽然他从来没有读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学过什么;在我进修的过程里,”Б.说,“我是非常感激他和他的那些意见的。至于说到我,”Б.接着说,“我并没有怀才不遇之感。我酷爱自己的艺术,虽然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并没有很高的天赋,我将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艺术粗工;但是我却感到骄傲,因为我没有像一个懒汉那样埋没掉自己的天赋,相反地,我用百倍的努力来培养自己,倘若有人称赞我演奏时的准确,并且惊叹我的演奏手法纯熟,那么这一切我都应当归功于自己经常兢兢业业的劳动,自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自觉地克制自己,并且永远仇恨骄傲、幼稚的自满、懒惰,而懒惰正是这种自满的必然结果。”
Б.也曾把这些意见同他的同伴,同他最初那样佩服的人试谈过,然而只徒然惹他生气。他们之间的关系淡漠起来。不久,Б.发现,他的同伴越来越显得冷淡、烦躁和苦恼,他感情冲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而且每次冲动以后,接着就是阴郁而古怪的消沉。最后,叶菲莫夫开始丢开提琴,有时甚至几个礼拜不去摸。这个不幸的人离完全堕落的地步不远了,很快就染上了一切坏习气。地主警诫过他的事发生了:他毫无节制地酗起酒来。Б.痛心地注意着他;他的劝告不发生作用,而且也怕说。叶菲莫夫渐渐变成一个最无赖的人:他一点也不因为靠Б.生活而感到惭愧,甚至还表现出他完全有权利这样。当时,生活费都花光了;Б.靠教书勉强维持生活,有时他被商人、德国人和贫寒的官员们叫去在晚会上演奏,他们虽然给得不多,但总可以给一点钱。叶菲莫夫好像不愿意理会同伴的窘况:他对他很冷酷,甚至好几个礼拜不同他说一句话。有一次,Б.用极婉转的口气对他说,最好不要太忽略自己的提琴,免得完全荒疏掉;这时叶菲莫夫大发脾气,并且声称,他是故意再也不摸提琴的,他好像以为谁会为这件事跪下来求他。还有一次,Б.因为要在一个晚会上演奏,需要一个伴奏者,他请叶菲莫夫去。这个邀请却激怒了叶菲莫夫。他愤愤地说,他不是一个街头提琴师,不能像Б.那样不要脸,侮辱崇高的艺术,在那些根本不懂他的演奏技巧和天才的下贱工匠面前演奏。对于这些话,Б.没有回答一个字,但是,叶菲莫夫却在他的同伴出去演奏的时候,对这次邀请做出很多猜测,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暗示他是靠Б.生活的,Б.要使他知道,他也应该去想办法赚钱。Б.回来了,叶菲莫夫就突然开始责骂他卑鄙,并且声称,一分钟也不能再同他在一起。他真的不知到哪里去了两天,可是,第三天又回来了,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过着以前那样的生活。只是由于以往的习惯和友谊,由于对这个堕落的人的同情,Б.才忍耐着,没有坚决结束这种不像样的生活,和自己的同伴永远分手。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分手了。Б.时来运转,得到某要人鼎力提携,作了一次轰动的演出。这时他已经是一个杰出的演员,他的声誉突然提高,很快找到一个歌剧院乐队里的位置,在那里他也很快得到完全应得的成功。分手的时候,他给了叶菲莫夫一些钱,并且流着眼泪恳求他回到正路上来。
就是现在,Б.也不能不怀着一种特别的感情回忆着他。同叶菲莫夫相识,是他青年时代最深刻的印象之一。他们曾经在一起开始他们的生涯,彼此曾经那样热烈地依恋过,甚至连叶菲莫夫那种最古怪的脾气和粗野狂暴的毛病,都强烈地吸引过Б.。Б.了解他;他看穿了他,并且预见到这一切将会怎样结束。在分手时,他们互相拥抱,两个人都流了泪。当时叶菲莫夫哽咽地流着眼泪说,他完了,他是个不幸的人,他早就知道这个,然而现在他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毁灭。
“我没有天才!”他最后说,脸苍白得像死人一样。Б.深为感动。
“听着,叶果尔·彼得洛维奇,”他对他说,“你这是干什么?要知道,你只是用悲观失望来毁灭自己;你没有耐性,也没有勇气。现在你是在灰心的时候说自己没有天才的,不对!你有天才,我可以使你相信这一点。你有天才。我仅根据你怎样感受和领会艺术,就能看出来。这我可以用你的全部经历来给你证明。你不是对我谈过你过去的经历吗?在那时候,也曾经有同样的一种绝望不知不觉光顾过你。那时候你的第一个师傅,那个古怪的人,关于他你曾经同我谈过很多,他最先引起你对艺术的爱好,并且发现了你的天才。你那时候也像现在一样,深深感到绝望。可是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样。你没有在地主家里住下去,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你的师傅死得太早了。他丢下了你这个只有一些模糊的愿望的人,而主要的,他没有对你说明白你是怎样一个人。你觉得,你应该有另外一条宽阔的路,你命里注定要有更远大的目标,但是你却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实现这些,而在烦恼中憎恨着自己周围的一切。你那贫困的六年并没有白过;你学习了,你思索了,你认识了自己和自己的力量,你现在懂得了艺术和自己的使命。我的朋友,需要耐心和勇气。比我的更可羡慕的运气在等着你:你比我有百倍的希望成为艺术家。但愿上帝给你哪怕是我的十分之一的耐性也好。好好学习,不要喝酒,正像你那仁慈的地主对你说过的,而主要的——是要从头、从字母学起。有什么东西烦扰你呢?贫困吗?但是贫困可以造就艺术家。它是同生活的起点分不开的。现在还没有人需要你,也没有人想知道你:世界就是这样的。可是等着吧,当人们发现你有天才的时候,那就不仅仅是这样。嫉妒、吹毛求疵的卑鄙行为,而更多的是蠢事,比贫困还要更厉害地来袭击你。天才是需要同情的,它需要人了解它,可是你会看到,当你得到即使是一点点成功,就会有怎样的一些面孔来包围住你。他们会把你辛勤的劳动、饥饿、困苦和无数不眠之夜所得到的东西看得一文不值,拿轻蔑的眼光看待它。他们,你将来的伙伴,不是鼓励和安慰你:他们不会给你指出你有什么好的和真实的东西,而是幸灾乐祸地挑剔你的每一个错误,对你指出那些正是你做得不好和做错了的地方,装出冷淡和鄙视你的样子,像过节似的庆幸着你的每一个错误。(好像会有人根本没有错误似的!)你骄傲,你常常不适当地自负,可能会伤害一些很自尊的小人物,那时就糟糕了——你将会孤立,而他们却是一大伙:他们会用针尖把你刺烂。这一点甚至我也开始感受到了。现在,打起精神来吧!你还不完全是那样没办法,你可以生活,别轻视粗活,找粗活干吧,像我曾经在穷工匠们的晚会上所干的那样。但是你没有耐性,你吃了急躁的亏,缺乏傻劲,你过于聪明,想得太多,给脑子的负担太重:你说话很大胆,可是一拿起琴弓来,就变得胆小了。你自尊,可是缺乏勇气。勇敢些,等待着,好好学习吧,即使你不相信自己的力量,那也该碰碰运气:你有热情,有情感。也许你能够达到目的,就是不能,也该碰一碰,无论如何,我们输不了什么,而赢的机会是很多的。在这里,老兄,我们的运气很重要!”
叶菲莫夫怀着深挚的感情听他的同伴说话。在Б.说的时候,他脸上的苍白色消失了,染上了红晕,眼里闪烁着不常有的勇气和希望的光芒。这种可贵的勇气很快变成了自信,随即又变成了通常那样的狂暴,最后,当Б.的劝说快要结束时,叶菲莫夫已经心不在焉,不耐烦听他的话了。但他仍然热烈地握了Б.的手,并且感谢他,他很快从深深的消沉和自暴自弃变得非常骄傲而且暴躁,过分自信地告诉他的朋友,不必为他的命运担心,他知道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并且他相信,他也会很快得到赏识,做一次演出,那时就可以一下子给自己挣得荣誉和金钱。Б.耸了一下肩头,但是并没有同他的老朋友争辩,他们就这样分手了,不用说,为时并不久。叶菲莫夫很快用完了Б.给他的钱,以后,就再次、三次、四次直到第十次去要钱,最后Б.厌烦了,不再接见他。从那时起,Б.很久不知道他的下落。
过了几年。有一次Б.排演后回家,在一条胡同里,一家很脏的饭馆门口,碰到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唤他的名字。这就是叶菲莫夫。他完全不像原来的样子了,脸发黄而且浮肿;可以看出来,放荡的生活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Б.非常高兴,还没有来得及同他说上两句话,就跟着他走进那个他拉他进去的小馆子。在那里,在一个被烟熏黑了的僻静的小房间里,他更逼近地端详自己的同伴。叶菲莫夫穿得几乎破烂不堪,套着一双破靴子;他那松散的领带上洒满了酒渍。头发也开始发白而且脱落了。
“你怎么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Б.问。
叶菲莫夫难为情了,开始时甚至有点慌张,答话上句不接下句,语无伦次,Б.甚至以为碰到了一个疯子。最后,叶菲莫夫才坦白地说,如果不给他喝酒,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还说,馆子里的人老早就不相信他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红了,虽然他竭力用一种灵活的姿势使自己鼓起劲来,但显得那样无耻、做作、使人讨厌,这一切都叫人觉得非常可怜,而在善良的Б.心里激起了同情,Б.看出他所忧虑的事果然完全应验了。但是,他仍然吩咐拿酒来。叶菲莫夫感激得面孔变了样,他是那样茫然失措,甚至含着眼泪要吻恩人的手。饭后,Б.知道了这个不幸的人已经结婚,感到十分惊奇。但更使他吃惊的是,他听到他说,他的妻子就是他的一切不幸和痛苦的根源,结婚完全葬送了他全部的天才。
“怎么会这样呢?”Б.问。
“我,老兄,已经两年没有摸过提琴了,”叶菲莫夫回答说,“乡下婆娘,女厨子,没有受过教育的泼妇,叫她见鬼去!……我们一天到晚就是吵,什么事也不能做。”
“要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没有什么可责备的。我同她认识了,她有大约一千个卢布,我就不顾一切地同她结了婚。她很爱我。是她自己挂到我脖子上来的。谁强迫她的!钱用完了,喝光了,老兄——还谈什么天才!一切都完蛋了!”
Б.觉得,叶菲莫夫好像是急于在他面前替自己辩护。
“一切都丢光了,一切都丢光了。”他接着说。但是立刻又对Б.说,最近他在提琴方面几乎达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如果他想要怎样,也许,连本城数一数二的提琴手Б.也远远赶不上他。
“那你为什么不干呢?”Б.惊奇地问,“你给自己找到工作了吗?”
“不值得!”叶菲莫夫挥一挥手说,“你们中间有谁哪怕懂得一点儿也好!你们懂得什么?你们懂个屁!你们只会替芭蕾舞剧吹吹打打。你们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好的提琴手演奏。何必打扰你们;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这时叶菲莫夫又挥了一下手,在椅子上晃了一下,因为他已经相当醉了。随后他邀请Б.到他家里去;但是Б.没有同意,只是记下他的住址,说明天去看他。已经吃得饱饱的叶菲莫夫,现在以嘲弄的眼光望着自己的老同伴,竭力用一切方法刺痛他。当他们走的时候,他抢过Б.的贵重的皮大衣,像一个仆人对主人那样递给Б.。经过统座间的时候,他停下来,向饭馆的人和顾客们介绍Б.,说Б.是整个首都第一个和唯一的好提琴手。总之,他在这当儿显得非常下贱。
第二天早晨,Б.毕竟在一个阁楼上找到了他,当时我们全家都住在一个房间里,生活十分困窘。那时我才四岁,我的母亲嫁给叶菲莫夫已经两年了。这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从前是个家庭教师,受过很好的教育,长得相当漂亮,因为穷,嫁给了一个年老的官员,我的父亲。她同他只过了一年。我的父亲突然死了,一点点财产由他的几个继承人分掉了,只给我的母亲留下了我和微不足道的一点钱,这是她应得的一份。身边有小孩子,再去当家庭教师是困难的。这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叶菲莫夫,真心爱起他来。她是个很热情的人,幻想家,把叶菲莫夫当作了不起的天才,相信他那些吹嘘自己前途的狂妄的话;充当一位天才家的支持者和支配者的光荣命运,使她的幻想得到满足,她嫁给了他。还在第一个月,她的全部幻想和希望就破灭了,在她面前只剩下悲惨的现实。叶菲莫夫也许确实是为了我的妈妈有一千个卢布才结婚的,钱一花光,他就束着手,而且好像很高兴有了借口,马上向所有的人扬言,结婚葬送了他的天才,他不能在闷人的房间里,拖着瞪着眼睛挨饿的一家人来工作,在这里,无论是歌词,也无论是曲谱都跑不到脑子里来,并且最后还说,好像他命里注定就该这样倒霉。似乎他后来也相信了自己的抱怨是公平的,他仿佛很高兴有新的借口。显然,这个被埋没的不幸的天才家,在寻找能原谅自己的一切失败和灾难的客观原因。他不能相信那个可怕的念头,就是他在艺术上早已永远完蛋了。他惊惶不安地同这种可怕的念头搏斗,好像在折磨他的噩梦里挣扎一样;最后,当他被现实征服的时候,当他一下子睁开眼睛来的时候,他感到几乎害怕得要发疯,他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他长期编造起来的全部生活打算,并且直到自己临死前的一刹那,仍然以为,他的时刻还没过去。在惶惑的时候,他就拼命喝酒,在酒后的昏昏沉沉中他就忘却了忧愁。而且,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这时他是怎样需要他的妻子。这是一个可怕的借口,他以为,只要埋葬掉那毁灭了他的妻子,一切就会顺当,真的,他几乎因为这种想法而发狂。可怜的妈妈不了解他。她,这个地道的幻想家,在可恨的现实生活一开始,就受不住了:她变得暴躁、易怒、爱抱怨,常常同以折磨她为乐的丈夫吵嘴,不断地催促他去找工作。可是我的继父那虚妄、糊涂和固执的想法,使他几乎失掉了人性和感情。他只是笑着,并且发誓,老婆不死,决不拿起提琴,他恶毒地直接对她这样说。妈妈不管怎样,直到死还是非常爱他的,她受不了这种生活,她成了一个常年生病、常年受折磨的人,生活在不断的苦恼中,除了所有这些痛苦以外,她还得担负起一家生计。她开始备些饭菜,在家里开起了包饭作。但是丈夫却不声不响地偷走她所有的钱,她只好常常拿空饭盒给人家当午饭。当Б.来看我们的时候,她正在替人家洗衣服和染旧衣服。这样,我们总算还能勉勉强强地在我们的阁楼里度日。
我们家的贫困使Б.吃惊。
“听着,你简直胡说,”他对继父说,“谁埋没了你的天才?是她在养活你,而你在干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有干!”继父回答说。
但是Б.还不了解妈妈的全部灾难。丈夫时常把一群各种各样爱胡闹的无赖领到家里来,那时什么事儿不会闹出来啊!
Б.对自己的老同伴规劝了好久;最后,对他声明,要是他不改邪归正,那就不给他任何帮助;还直截了当地说,不给他钱,因为他会喝掉的,末了,要他拉个提琴,看看能不能给他帮忙。当我的继父去取提琴的时候,Б.悄悄地把钱给我的母亲,可是她不收。这是她第一次接受施舍啊!Б.把钱交给我,可怜的女人流泪了,继父拿来了提琴,但首先要求喝酒,说没有酒是不能演奏的。打发人买了酒来。他喝了酒就高兴起来。
“凭着我们的交情,我给你奏一个我自己的曲子吧。”他对Б.说,伸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厚本子。
“这都是我写的,”他指着本子说,“你瞧!老兄,这可不是你们的芭蕾舞曲!”
Б.默默地翻了几页;随后打开他带来的乐谱,要继父把自己作的曲子丢到一边,奏他带来的曲子。
继父有些扫兴,可是,因为怕失掉新的保护,还是执行了Б.的指示。Б.立刻感觉到,在分别以后,他的老朋友确实做了不少的努力,而且有了不少的心得,虽然他说从结婚以后就没有拿过乐器。应该看到我那可怜的母亲是多么快乐。她看着丈夫,重新为他感到骄傲。善良的Б.也真正高兴起来,决定替继父找工作。那时他已经有了很多的关系,得到继父愿意学好的保证以后,就很快拜托人替自己可怜的同伴谋差事。他花钱把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带他去见可以决定他的差事的那些名人。事实上,叶菲莫夫只是在口头上妄自尊大,但看来却怀着非常愉快的心情接受了老朋友的建议。Б.说,继父害怕会失掉他的同情,竭力讨好他,所有那些卑躬屈膝的样子,使他感到很难为情。他知道别人是在把他引上一条好路,甚至还戒了酒。最后,给他在剧院乐队里谋到了一个差事。他的考试成绩很好,因为经过一个月的刻苦努力,他恢复了一年半的闲荡中所丢掉的一切,保证以后用功,并且规规矩矩干自己的新职务。可是我们家庭的状况却完全没有好转。继父不肯从自己薪水里给妈妈一个戈比,全部都自己花了,他马上招惹来一帮新朋友,同他们吃吃喝喝。他结交的多半是剧院里的职员、合唱队员、芭蕾舞里的配角,总而言之,是一些不如他的人,而避免同真正有本领的人接近。等到他引起他们对自己的某种特殊尊重时,接着就对他们说明,他是个没有被赏识的人,他有伟大的天才,老婆毁了他,并且还说,他们的音乐指挥一点不懂音乐。他讥笑所有的乐队演员,讥笑供演出用的选曲,而且还讥笑那些上演的歌剧的作者。最后,他开始谈论一种新奇的音乐理论,总之,他使全乐队讨厌了,和同事们吵嘴,和音乐指挥吵嘴,冒犯了上司,已经被人看成是一个最不安分、最荒唐而且最微不足道的人了,他使所有的人都讨厌他。
确实,这样一个无关重要的人,这样一个不好的而且无用的角色,一个懒惰的乐师,同时却这样自负,这样自夸,这样自大,用这样刺耳的腔调讲话,叫人看来非常奇怪。
最后继父同Б.吵起来,造出许多非常下流的谣言和无耻的诽谤,当作确凿的事实到处乱讲。胡乱地服务了半年之后,剧院因为他的酗酒和不负责任的行为撵走了他。但是他并不就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的位置。人们很快看到他像从前一样穿得破破烂烂的,因为像样的衣服又当尽卖光了。他常常到原先的同事那里去,也不管他们是否欢迎他这个客人,他造谣言,胡说乱道,抱怨自己的生活,并且邀所有的人到他家里去看他的恶婆娘。当然,听众是会有的,可以找到一些这样的人,他们认为,把这个被赶走的同事灌醉,让他胡扯一顿,是一件乐事。此外,他的话总是尖刻而且聪明的,说话时还夹杂着刻毒的愤恨和各种无耻的动作,而这些正是一部分观众所喜欢的。他们把他当作一个疯疯癫癫的小丑来接待,有时闲着无聊,让他胡扯一通是很惬意的。他们喜欢逗他,在他面前谈到某个新来的提琴家。听到这个,叶菲莫夫的脸色就变了,感到羞愧,打听是谁来了,这个新的天才家是谁,立刻就嫉妒起那个人的荣誉。好像,只有在这时,他那经常性的真正的狂热病就发作起来,固执地以为自己是最好的提琴师,至少是彼得堡最好的提琴师,然而却被命运所拨弄,受尽侮辱,遭到各方面诽谤,不能为人理解而被埋没了。这种看法甚至使他感到满意,因为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很喜欢把自己当作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逢人抱怨或是暗中自慰,拜倒于自己的那种被埋没的伟大。彼得堡所有的提琴师,照他的看法,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凡是认得这个不幸的狂人的,不管内行或者是外行,都喜欢在他面前谈到某个有名的天才提琴家,想逗他谈谈他的意见。他们喜欢他的恶毒,他的辛辣的评语,喜欢他在批评他想象中的对手们的演奏技巧时所说的那些聪明而恰当的话。他们往往听不懂他的话,但是相信,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巧妙地挖苦地形容当代音乐界的名人。甚至这些被他那样嘲笑过的演员,都有些怕他,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刻薄,承认他的攻击是有道理的,并且承认在该指责的地方,他的指责是公正的。人们好像已经习惯于看到他出现在剧院的走廊上和后台。职员们好像把他当作一个不可缺少的人那样,毫无阻拦地放他进去,而他也就像一个家庭里的费尔舍特[1]。这种生活继续了两三年;但,最后,他甚至充当这样一个可怜的角色,也为人们厌倦了。跟着就下了逐客令。在他生活的最后两年,他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他。不过Б.遇到过他两次,他那种可怜的样子,使Б.的同情又一次战胜了厌恶。他叫了他一声,但是继父还在恼恨他,装着好像没有听到什么似的,把自己的那顶完全变了样的旧帽子往下面一拉,就走过去了。还有一次,是在一个大节日的早晨,有人向Б.通报,他以前的同事叶菲莫夫前来祝贺。Б.出来迎接他。叶菲莫夫醉醺醺地站着,低低地鞠躬,几乎挨到地面,嘴唇不知为什么微微颤动着,却坚持不肯走进室内。他这种举动的意思是,据他说,像我们,没有天才的人,岂能同您这样有名的人物来往;我们小人,只要有个仆人的地位,过节时来请个安、行个礼就走,那就很满足了。总而言之,一切显得那样下流、愚蠢而且令人作呕。在这以后,Б.好久没有见到过他,大概一直到那件惨案发生以前。那件惨案,以一种可怕的方式,了结了这悲惨、痛苦而污秽的生活。那件惨案不仅同我的童年最初的印象紧密相连,而且,甚至同我的全部生活也紧密相连。现在我就来叙述它是怎样发生的……但是我首先应当说明,我的童年是怎样的,说明这个苦苦留在我最初印象里的人对我有怎样的影响,他杀死了我那可怜的妈妈。
注释
[1]费尔舍特(Ферсит):是荷马史诗《伊里亚特》里的一个人物。这人专爱嘲笑人,但在作战时却很怯懦和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