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们全家都是怪胎,在伊利诺伊州阿姆加什这座丁点大的村镇,虽然这里也有别的破败、久未粉刷、缺少百叶窗或花园的人家,没什么能让人目光流连的美景。这些房子集中在一片被称作“镇上”的区域,可我家的房子不在那附近。据说小孩子不会觉得周围的环境有异,然而薇姬和我明白,我们不一样。别的小孩在操场上对我们说:“你们一家人臭烘烘的。”然后他们会用手指捏着鼻子跑开;我的姐姐上二年级时,老师对她说——当着全班的面——穷不是耳后有污垢的理由,没有人穷得连一块肥皂也买不起。我的父亲在农机厂工作,但他常常因为和老板起争执而遭解雇,之后又被重新雇用,我想是由于他活儿干得好,老板又需要他了。我的母亲在家替人做缝纫:一块手工画的牌子,立在我们长长的车道和马路相交处,写着“裁缝改衣”。虽然我的父亲,在晚上带着我们念祷文时,要求我们感谢上帝赐予我们充足的食物,但事实是,我老是饥肠辘辘,在许多日子里,我们吃涂了糖蜜的面包当晚餐。撒谎和浪费食物素来是要受惩罚的。此外,偶尔,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我的父母——通常是我的母亲,但我的父亲也在场——会冲动而起劲地揍我们。依我看,从我们挂彩的皮肤和抑郁的性格中,有些人也许已察觉出端倪。
再有就是与世隔绝。
我们住在索克谷地区,在那里,即使你走很久,也只能看见一两栋被原野包围的房子,如我先前所言,我家附近没有别的房子。陪伴我们的是一望无垠的玉米地和大豆田;而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则是佩德森家的养猪场。玉米地中央矗立着一棵树,光秃秃的,引人注目。许多年来,我把那棵树视作我的朋友;它确实是我的朋友。我们家位于一条很长的土路尽头,离岩河不远,近旁有一些树,是玉米地的防风林。所以我们附近什么邻居都没有。我们没有电视,家里也没有报纸或书刊。婚后第一年,母亲在当地图书馆工作,显然她爱书——这是哥哥后来告诉我的。可后来,图书馆通知母亲,规章变了,他们只能雇用有正经学历的人。母亲并不相信他们的话。她停止了阅读,许多年过后,她才又走进另外一座小镇的另一间图书馆,借书回家。我提到这一段,是因为这关系到小孩子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什么样的认知,以及怎么处世的问题。
例如,你怎么知道询问一对夫妇他们为什么没有孩子是不礼貌的?你怎么布置餐桌、摆放食具?假如不曾有人告诉过你的话,你怎么知道你在嚼东西时张着嘴巴?甚至你怎么知道自己长相如何,假如家里只有一面高挂在厨房水池上方的小镜子?又或者,假如你从未听过哪个活人说你漂亮,反而当你的胸部开始发育时,你从母亲口中得知,你开始长得像佩德森家牲口棚里的一头母牛?
薇姬怎么过来的,我至今不知晓。我们不像你猜测的那么亲近;我们一样没有朋友,一样受人嘲笑,但我们打量彼此时怀疑的目光,与我们打量外面世界时的目光相同。现在,因为我的人生已今非昔比,时不时回想起从前的岁月,我竟开始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糟。也许事实确实如此。但有时候当我走在阳光普照的人行道,望着迎风弯折的树梢,或正看见十一月的天幕在东河上拉拢之际,那黑暗的滋味会出乎意料地骤然充塞我的身心,深重到我想要叫出声来,以至于我只得走进最近的服装店,和陌生人聊聊新到的毛衣样式。这想必是我们大多数人与这个世界过招的方式,一知,半解,涌上的回忆绝不可能属实。但当我看见别人自信地走过人行道,仿佛没有丝毫恐惧时,我意识到我并不了解其他人的情况。人生的种种,似乎都来自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