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小说散文选》佚序
冯友兰
抗战前的清华大学,附设了一所职工子弟学校名叫成志小学,小学又附设有幼稚园。宗璞(我们原为她取名锺璞,姓冯,那是当然的。现在知道宗璞的人多,吾从众)是那个幼稚园的毕业生。毕业时成志小学召开了一个家长会,最后是文艺表演。表演开始时,只见宗璞头戴花纸帽、手拿指挥棒,和好些小朋友一起走上台来。宗璞喊了一声口令,小朋友们整齐地站好队。宗璞的指挥棒一上一下,这个小乐队又奏又唱,表演了好几个曲调。当时台下掌声雷动,家长和来宾们都哈哈大笑。我和我的老伴也跟着哈哈大笑,心中却暗暗惊奇。因为我们还不知道,她是个小音乐家,至少也是个音乐爱好者吧。我们还没有看见她在家里练过什么乐器。那时家里也没有什么乐器。
到了解放以后,我们也没有看见她在家里写过什么文章,可是报刊上登出了她的作品,人们开始称她为作家。我的老伴对我说,女儿成为一个小作家,当父母的心里倒也觉得舒服。我却担心她聪明或者够用,学力恐怕不足。一个伟大的作家必须既有很高的聪明,又有过人的学力。杜甫说他自己“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上一句说的是他的学力,下一句说的是他的聪明,二者都有,才能写出他的惊人的诗篇。
十年动乱的前夕,曾为宗璞写过一首龚定盦示儿诗。诗句是这样的:“虽然大器晚年成,卓荦全凭弱冠争。多识前言畜其德,莫抛心力贸才名。”我写这诗的用意,特别在最后一句。
人在名利途上要知足,在学问途上要知不足。在学问途上,聪明有余的人,认为一切得来容易,易于满足于现状。靠学力的人则能知不足,不停留于现状。学力越高,越能知不足。知不足就要读书。
有两种书:一种是“无字天书”;一种是“有字人书”。
自然、社会、人生这三部大书是一切知识的根据,一切智慧的泉源。真是浩如烟海,无边无际。一个人如果能够读懂其中的三卷五卷或三页五页,就可以写出“光芒万丈长”的文章。古今中外的真正伟大的作家,都是能读懂一点这样的书的人。这三部大书虽然好,可惜它们都不是用文字写的。故可称为“无字天书”。除了凭借聪明,还要有至精至诚的心劲才能把“无字天书”酿造为文字,让我们肉眼凡胎的人多少也能阅读。
定盦所说的“前言”,指的是有字人书。读有字人书当然也非常重要,但作为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绝不可只以读有字人书为满足,而要别具慧眼,去读那“无字天书”。
我不曾写过小说。我想,创作一个文学作品,所需要的知识比写在纸上的要多得多。譬如说,反映十年动乱的作品,写在纸上的,可能只是十年中的一件事,但那一件事的确是十年动乱的反映。这就要求作者心中有一个十年动乱的全景,一个全部的十年动乱。佛学中有一句话:“纳须弥于芥子。”好大的一座须弥山,要把它纳入一颗芥子,这是对于一篇短篇小说的要求。怎样纳法,那就要看小说家的能耐。但无论怎样,作者心中必先有一座须弥山。
我教了一辈子书,难免联想到本行。对于一个教师也有类似的要求。一个教师讲一本教科书,最好的教师对这门课的知识,定须比教科书多许多倍,才能讲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信手拈来,皆成妙趣。如果他的知识只和教科书一样多,讲来就难免结结巴巴,吞吞吐吐,看起来好像是不能畅所欲言,实际上他是没有什么可以言。如果他的知识还少于教科书,他就只好照本宣科,在学生面前唱催眠曲了。
要努力去读“无字天书”,也不可轻视“有字人书”,那里又酿进了写书人的心血。
宗璞出集子,要我写一篇序,我就拉杂为之,后来没有能用。恰好孙犁同志有评论文章,宗璞得以为序,我很为她高兴。
可惜的是,现在书已出来,她的母亲已不在人间,不能看见了。
朋友们以为我这几句话尚可发表,无以题名,姑名之为“佚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