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红月
一过兴安岭,觉得天气猛然一凉。车窗外不再是无边的青纱帐,先是些高高低低的灌木丛,再过去,就是均匀的绿色。这就是呼伦贝尔草原么?直到看见那黑色的,又有些透明的河水,才恍然,确实又来到草原上了。
不知为什么,这里的大大小小的河水都是那样一种黑色,它一点不浑浊,只显得有些冷,有些重。但它自己一点不觉得,只顾流着。草原上的中心城市海拉尔,意思是“墨城”。我第一次来时,觉得很奇怪:这个新兴的城和“墨”有什么关系?这一次,我从河水又认识了草原,便猜想,墨城的名字,可能是从河水而来吧。
墨城海拉尔便在这样一条河旁,河上有大桥把新旧市区连接起来。这次旅行,喜欢活动的我,为病所拘,不曾出去活动,只管坐着看天。有时在桥上闲步,水么,只是流,已经知道它的特点了,便也还是看天。不料从天上,竟也看出一些名目。
这天是草原上的天,草原毫无遮拦,这样开阔,这样坦率,只是一个劲儿的绿。天呢,却是变化多端。它常常显得离地很近,有时站在四不靠的草原上,总觉得天是可以用手摸得到的,在大桥上看日落,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太阳如同从炉中锻出的炽热的铁,红得发白。沉下去以后,天边还久久地染着余光。我便想,那一块天,一定很烫很烫。
那云也奇怪。它仿佛不在天上,而在地上,应该说,就是在那天和地的交界上。像要往上飘,又像要往下落,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乌云密布,天阴沉沉的,滴得下水来。忽然间云在空中活动起来,大块大块地往天边滑去,太阳马上就光灿灿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天也骤然升高了,就是飞,也难得上去了。那些云,都集中到一堆,落到天地的边缘上,好像是谁在那儿刷了一笔浓墨。想来那里一定会下大雨,让丰盛的草原畅饮一番。再等一会儿,这一“笔”勾销了,却又在天的另一边,添上了一笔。这看不见的笔挥来挥去,云层就汹涌而来,呼啸而去,忙个不停。那施云童子、布雾郎君,以及四海的龙王爷,在这一带的任务似乎特别繁忙,我真替他们累得慌呢。
一个傍晚,千变万化的落照已经过去了。只在天地间有一道明亮的红云,直从暮色中透过来。我站在桥上望着它,等它隐去,然而它竟不,只执拗地横在那里。等着等着,云层中忽然起了一团红光,像是个正燃烧的火球,滚了一阵,又倏地消失了。紧接着一个火球又是一个火球,都是那样闪着红光,滚滚而逝。正在看得有趣,听见有人说:“打雷啦,闪电啦,可该回家啦。”回头一看,见是个年老的牧民,牵着一匹肥壮的马,准也是要回家,望着我亲切地笑着。我便也向他笑笑,往住处走去,一路还回头去看那云后的闪电。
过了几天,便是中元节。我的看天的兴趣也达到了顶峰,因为那月亮更是奇怪,它从草原的尽头升起时,简直大得吓人,足像个汽车轮子——当然比汽车轮子好看。它照着刚被黑夜笼罩的绿色草原,现出一种淡黄的颜色,周围有轻云缠绕,引人深思。行到中天,便全没了那种朦胧的气氛,十分明亮,十分光洁。照得上下左右,成了一片通明的世界,让人看了,胸中再存不住半点杂念。等到将落未落时,却又变成朱红的颜色,在碧沉沉的天空里,红色那样含蓄,那样润泽。记得听人唱过一个民歌,其中有“天上的红月亮”的句子,觉得奇怪,月亮哪有红的呢,最多是黄的。在这里,知道了月亮真有红的,而且是这样的红,那红色是活泼的,流动的,仿佛它正在红着……
曾和几位考古专家一同步月,他们用洞察过去的眼光看出这月光下的旷野应该是古战场。这一带民族复杂,地居险要,一向是争战的场所,然而那确都已成了过去。草原,在民族大家庭里劳动着,成长着。在桥头,又看见那老牧民,还是牵着那肥壮的马,大步走着。我们像老相识似的攀谈了很久。
月光照着他骑马向草原上驰去,我也没问他家住在哪儿。月亮会知道的吧?它默默地照了几千年几万年了。它知道今天的考古专家们将来也会被别人考古,而它也知道这个现在的人怎样在有限的生命里热情地、努力地创造着无限的历史。
我久久不能入睡。推开窗户,等着看那碧天红月的奇景。
1962年9月
(原载《光明日报》1962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