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道钟九响
翌日。
天气阴。
牛毛细雨,缤纷而落,空气潮湿中带着清新。
蒸腾的云雾,因为阴雨的缘故,不知被谁从山腰上赶了下来,弥漫延伸到鸿元道山山麓。
微微一阵风来,不见雾散。
唯有群山叠翠,苍郁若洗,观之令人忘忧。
此刻。
青白玉石铺就的石阶小路上,一位青袍少年拾级而上,不是宁争更是何人。
一口气走了大半天,宁争不觉疲累,只是这鸿元道山委实太高了。
这一路攀登上来,少说也有数里之距。
可他看了看,竟然发现自己连山腰都没到。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无端响起:
“细雨微寒,山僻风凛。
本山谢绝香客到访,这位善小居士请回吧。”
宁争侧目望去,却见数级台阶之上,一名身着道袍,约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神情倨傲的望着自己。
“师兄请了,小可并非拜山香客,而是想要拜入鸿元道宗,求学仙道,烦请师兄给个方便。”语毕宁争恭敬的行了一礼。
青年道人单手在身前作了一个道揖,冷然道:“善小居士有心向道,实属难得。
本宗每五年一次弟子遴选大会,广招天下英才。
如今五年之期未至,善小居士还是请回吧。”
说着话,青年道人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里有一枚入门凭证,不知师兄可否通融?”宁争拿出那枚令牌,走上几步台阶,呈到青年道人面前。
青年道人面色陡然一变,双手接过令牌,语气带着些许恭敬道:“小师兄,既然有令牌,合该早拿出来才是。麻烦在此稍等,我这就替小师兄通传。”
说着话青年道人拿着令牌,转身向上方跑去,也不知他施了什么身法,三晃两晃便消失不见。
“看来有用。”宁争心中微喜。
片刻。
一道土黄色光芒,从山上飞下来,落在石阶上。
光芒散去,现出一个身材矮胖,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
只见他掂了掂手中令牌,狐疑的看着宁争,沉声道:“这枚令牌,你是从何处得来?若是有半点隐瞒,定当严惩。”
宁争行了一礼,便把与展云书相遇及伏妖山等一干事宜说了一遍。
当然关于‘四明唤神印’唤出‘山灵’之事,则全部推说到展云书开山骨符身上。
那肥胖道人听完,面色稍稍和缓,上下打量了宁争一眼:“知客道童想必也跟你说了,本宗每五年一次弟子遴选大会。上一届大会刚刚过去三年,下次弟子大会还有两年时间。
就算你有入门令,这个...”
说着话,肥胖道人,有些玩味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宁争眸光一亮,立马从袖中掏出三枚金叶子,递到肥胖道人面前:“小可一心向道,本应不染纤尘,脱身五行之外。
这些俗物,实在有些碍事,还请师兄帮我处理了才是。”
肥胖道人不留痕迹的一把拿过金叶子,揣入袖中,作恍然状:“我忽然想起来,本宗宗规有定,非遴选大会期间弟子入门,确有几条验测途径。
刚才一时糊涂,没想起来。这位小师弟想必不会见怪。”
“事物繁冗,无心忘却,在所难免。师弟怎敢见怪?”宁争抱拳道。
“那就好。这验测途径,一共有七条,不知师弟要选择哪一条呢?”肥胖道人油腻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些许笑容,目光若有深意。
“敢问师兄,这七条途径的难度可都一致?”宁争光想七条途径之事,没注意肥胖道人投过来的目光,随口问道。
“当然一致了。”肥胖道人双手一摊,坦然道。
“那就好,师兄随便给我指一条就可以了。”宁争想了一下,既然难度一样,选哪一条又有什么分别?
“这位师弟确定要随便一条?”肥胖道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烦劳师兄了。”宁争躬身抱拳,并未看到肥胖道人脸上表情的变化。
“好好好,师弟天赋异禀。师兄我定然为你选一条最‘好’的途径。”肥胖道人说完,捏碎一枚玉符。
宁争眼前一花,再看时却是来到一座石制古塔前方。
肥胖道人指了指古塔:“师弟,只要登上塔顶,并敲响最高层的古钟,便算是合格,届时自然会有接引师兄前来。
若是登不上去,或者敲不响古钟也没有关系。”
肥胖道人又向另一侧的一条蜿蜒小径指了指,道:“师弟,可以沿着这条路自行下山。”
“宁争,多谢师兄。”宁争正色道。
“不用。”肥胖道人转过身来,冷笑一声,黄光一闪,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
肥胖道人落在一处挂着“杂事院”牌匾的院落前方。
走进院中,肥胖道人在一张石桌旁,一屁股坐了下来,面色阴沉。
“庞管事,那位入门小师兄,可是通过了测试?”一杯浅绿色茶盏,恭敬放到肥胖道人面前,说话的正是宁争上山遇到的青年男子。
“哼!本来我还以为是个明事的,没想到终究是一个蠢物。
拿几片破叶子,就想拜入我鸿元道宗?想得美!”庞管事拿起茶盏,一口饮下,忿忿的道。
“那人皮囊甚好,不知庞管事,安排他是哪条途径?”青年道人再次为庞管事斟了一杯。
庞管事拿起杯盏,看着茶水中那几片慵懒翻转的嫩绿茶叶,阴沉的笑着道:“对他来说七条路径,都太一般了,当然要把最‘好’的给他。”
青年道人身躯一颤,茶壶险些扔在地上。
“周申,我早就告诉过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怎么你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庞管事面色一沉。
“弟子只怕那上古绝道塔会害了他的性命,宗门怪罪下来。庞管事恕罪。”周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
“宗门怪罪?你不说,我不说,宗门如何知道?”庞管事沉声道。
“庞管事教训的是。”
三片金叶子,足够普通人几年的生活用度。
宁争所有东西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人心的贪婪程度。
对于一切毫无所知的宁争,来到古塔前方,仔细打量。
只见古塔呈桶状,由一块块灰色石砖,垒砌而成,斑驳墙壁上,镌刻着道道岁月的痕迹。
迈步走进第一层石塔,宁争肩头莫名一沉。
这种程度的压力,对他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走了没有多远,就来到通往二楼的石阶处。
石塔二楼,压力比一楼大了一倍,宁争脚步依然轻松。
三楼,四楼,一晃而过。
“这也太简单了吧?”宁争摇摇头,踏在了石塔五楼的地面上。
就在这时,他肩头陡然一沉。
此刻的压力好像是把前四楼的压力都累加在一起,再翻了一倍。
纵是宁争天资异禀,也是骨骼疼痛,难以忍受。
除此之外,塔内的温度也是骤然升高,一股股灼热的感觉,从脚下传来。
肩上的压力和脚底的热浪,其中滋味,当真难以言喻。
这种情况直到第六楼才有所缓解,可是迎面而来的却是彻骨冰寒。
压力再次增加,变成了前面五层楼压力的集合翻倍。
宁争甚至看到肩头鲜血渗出的痕迹。
剧烈的疼痛,并未让宁争心生退意,反倒让他产生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仙道艰辛,若是一路坦途,才是真正的不对。
心态的转变,甚至让身体上的痛楚都减轻了几分。
宁争一口气,登了上去...七楼,八楼,九楼...最后的十三楼。
十三楼楼顶,宁争是以一种爬行的姿势,来到了上面。
此刻的他,衣服变成了几根被鲜血染透的布条,浑身上下伤口无数,还有鲜血兀自不停地向地上滴落。
脸上也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眼睛里甚至也在向外渗着血丝。
天知道他在七楼至十三楼之间究竟经历了什么。
清冷的风吹在脸上身上,一阵生疼,满是阴霾的天空,仿佛就在眼前,抬手就可以触碰。
宁争就这样躺在楼顶,深深喘息。
不知经过多久,他终于站了起来。
他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完成。
却见前方,一口灰不溜秋三丈大小的铁钟挂在那里。
不知为什么,在看到那口铁钟的第一眼,宁争仿佛看到了一座山。
一座通天彻地,凡人难以企及的高山。
一座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的高山。
可是。
看着那座‘高山’,宁争又有些莫名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宁争踉跄着步子,伛偻着身躯,仿佛一个垂暮老人一般,缓慢的向铁钟靠近。
在他身后,拖着鲜红的血迹,仿佛一条血蛇在地上无声蔓延。
距离铁钟还有五丈的时候,一道无形的障壁出现在前方,宁争不得不停下来。
这障壁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此刻宁争头脑昏沉,耳鼓嗡嗡作响,周身剧痛,只是凭着一股执念向前,已是想不起来了。
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敲钟,谁也无法阻挡。”
只见他头颅微微后仰,猛地向前一撞。
咔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宁争踏上一步,跨越进了五丈距离内。
轰隆隆!
雷鸣之声响起。
绝道塔上方,天穹深处,不知何时聚拢出一团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成一座云山,缓缓的逼近古塔。
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
一片树叶,翻转着叶身,从远处飞来。
锋锐的叶子边缘,掠过宁争脸颊的时候带起一串清晰的血滴。
鸿元道山,主峰鸿元峰,鸿元大殿。
一名峨冠博带的老者,望向某个方向许久,苍老的声音徐徐响起:“去看下绝道塔!”
鸿元道山,后山深处秘境。
一位长眉垂地,双目紧闭的身影,眼皮一阵颤抖,仿佛随时要睁开来。
杂事院。
“庞管事。绝道塔方向有雷声。
你看...”周申指着一个方向,但见乌云汇聚翻涌,不断还有闷雷声传来。
庞管事瞥了一眼,不屑道:“寻常打雷下雨你没见过?
你入门都多少年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如鼠。”
“庞管事,此时或许有蹊跷...”周申试图说着什么。
“周申,我是不是好脸给你看多了?看在同乡的份上,我把你扫尘,担水的差事去了,叫来身前使唤。
是为了让本管事省心,而不是让我闹心,你懂吗?
再有废话,滚回你的杂役房。”庞管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声色俱厉。
“管事恕罪,不敢,再也不敢了。”周申跪倒在地,叩头不止。
轰隆隆!
又是一阵雷声传来。
自从进入铁钟五丈内范围,宁争的腰身更弯曲了,步伐也更慢了。
古塔上方的云层越发浓厚,面积也越发巨大,如今更是遮蔽了整个天空的一半。
此刻任谁都发现了,天空中云象的诡异。
唯有云层下方最近的宁争,对此一无所觉。
他仍在向古老的铁钟靠近着。
三丈!
两丈!
一丈!
终于来到了那口其貌不扬,黑不溜秋的铁钟前方。
在铁钟下方躺着一根儿臂粗细的钟槌,宁争俯身把钟槌拿了起来。
此刻。
古塔上方的乌云已经厚重到极点,翻滚的云层中甚至有一头头状若凶兽的巨影在浮现。
不知为何,原本雷声轰鸣的乌云中,陷入一片死亡一般的安静。
这一刻,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望着。
绝道塔塔顶,那个少年一般。
只见。
宁争双手把钟槌高高举起,向着前方的那口平凡至极的铁钟敲去!
当!
一声仿佛传自于上古,来自洪荒的钟声响起!
钟声清越,似凤鸣,如龙吟。
响彻行云,声闻千里!
轰隆隆。卡啦啦。
古塔上方厚重云山,仿佛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契机。
乌云翻滚如沸,电光如蛇,疯狂闪烁。
宁争周身血液沸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引燃了一般,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催促着他,他再次举起钟槌敲了下去。
当当!
当当当!
钟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响亮
到了第九声钟鸣!
已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声音!
就在这时。
鸿元道山深处一道七彩霞光冲天而起,跨过漫长的距离无巧不巧的照射在绝道塔塔顶的宁争身上。
“道钟九响,天仙出世!”
鸿元道山,后山秘境,长眉垂地的身影,终于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