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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以前更好?

孙女们问我是不是以前的日子更好。当然是以前更好,因为那时我年轻帅气、满怀雄心壮志,未来就像从吕贝隆[1]高处俯瞰过去的田野那般阳光灿烂。以前我确信自己是在正确的时间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正确的地方。这一点没错,确实是这样。但如今我更想从人生这趟列车上下来,驻足观望,更希望在我的面前还有一百年,而不是在我的身后已过去八十年……

如果抛开小我,那以前的日子可能会很灰暗,甚至还很可怕。第二次世界大战、阿尔及利亚战争、冷战……战争总会有的,但战火纷飞的年代已经远去。接收从战争中逃出来的难民总比等来在战争中的炸弹要好。

科学进步如此之大,以至于我觉得改变的不是时代,而是这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仍然无法让人放心,尽管它的残酷经常让我疲惫,它的复杂经常让我愤怒,但它已经是医疗条件最好、人类最受得了、最有文化、最开放、最疯狂、最有趣的世界了。

我喜欢跟年轻人讲,以前公布高考成绩的那一天,成绩不会出现在电脑或手机上,那时还没有电脑和手机。考生需要亲自去学校里看公布的成绩,再回到家里告诉家人。托克维尔高中附近有两家咖啡店,其中一家没有电话,另一家需要排队把一个小圆片推到电话机里,而那个电话机经常吞下小圆片却拨不通。大家生气了,吵吵闹闹地表示抗议。咖啡店的老板说他只管汽水的事,不管电话的事。年轻人听到这样的故事时都会目瞪口呆。

如果父母不住在自己参加高考的城市,那就需要去中心邮局打城际电话。那里真是人山人海。一个女员工会把需要呼叫的号码记在一个本子上,她耳朵上戴着耳机,把接口插到板子里,手指在拨号盘上转动。有时得等半个小时,然后员工会告诉客人他可以用的电话亭是几号,如果一切顺利,就可以在那个电话亭里和被呼叫的人通话了。“阿迪拉茨,三号电话亭”,“拉塔穆什·序·库尔,一号电话亭”。如果拨的号码正忙或对方无人接听,肯定会觉得是接线员的操作有误。被录取了的学生显得比需要小声告诉家人一个糟糕的分数的学生更着急。

以前的日子并没有更好,因为以前的老人觉得他们年轻的时候更好。那些人怀念更久远的、他们人生早期的时光。就这样,一代又一代,追溯到了远古时代,最早的那些老人赞美自己还是猿人的那个时代。不是侮辱这些人,但他们身上体现不出杜邦、史密斯或波波夫这些前辈所期待的任何进步。

书商就和大多数小商贩一样,他们有理由怀念曾经的时代。以前那个时候,人们必须推开他们书店的门去买书;而如今,只需要在电脑或手机上打几个字就能待在家里收到下了订单的图书。相反,编辑们就没有理由抱怨了。如今的出版业和半个世纪前我创办自己的出版社的时候一样振奋人心,一样让人有利可图。我的出版社在共和国文人大道上,不大也不小,非常方便,能满足需要。五年前我想把它卖掉的时候,出版界的大佬们蜂拥而至,抢着要买。即便是在出版社里,也是数字说了算。数字真厉害。

现在我不再出版任何人的书了,曾经和我合作过的作家送给我的那几本亲笔题词的书让我感到幸福和骄傲。他们没把我忘了。虽然他们已经六十岁了,甚至还要更老,但我还是把他们看作从我的监管里解放出来的大孩子。我曾经面对两份手稿和两瓶多尔多红酒,慷慨地给他们提了一些建议。当我发现他们还在继续照着我的那两三点建议做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别再因此还抱有幻想,想着再当个出版人了。

所以,天真的老头,一切都在这个最好的世界里吗?唉,不是的!太多悲剧、太多暴力、太多不公、太多失望。我就像我那一代所有的人一样,应该为现在这般糟糕的状况做点什么。我捐助慈善团体,从而让自己宽心,也帮助遭遇不幸或需要帮助的几个邻居。在我看来,科吕什[2]是现代版、政教分离版的圣文森·德·保罗[3],应该把他的半身像放在市政厅里,摆在玛丽亚半身像的旁边。玛丽亚自己有些无聊,科吕什可能会让她开心。

为了沉浸在那个我喜欢的、属于我的社会里,我承认从日常生活的某些方面来看,以前更好。以前的人更有礼貌,男人风度翩翩不会被看作大男子主义,思考、谨慎和缓慢不会被当成浪费时间,成功不会那么令人嫉妒,法语没有被英语污染,嘲笑别人不会被当成人品问题。大家对老人的照顾更多一些,可能是因为他们是从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也可能是因为那时的老人没有那么多,那时的老人寿命更短。总之,那时还没有年轻主义这个词,而年轻主义在那时也还没有成为一个造成年龄歧视的主流价值观。

如果怀旧一点,我只能怀念以前的大丰收,那是平民百姓的节日;怀念在昔日的舞会上,大家脸贴着脸,喝着象征荣誉的红酒,听着查尔斯·德内(Charles Trenet)[4]的歌曲;怀念乡村的小火车、十字路口的警察和他们的白色棍子、抗德游击队员和黑帮匪徒的活动、西部的影片;怀念男人软软的毡帽和守丧女人的面纱、墨水瓶、吸墨纸、切过边的书、便宜出售的商品、服饰用品店、药店、研磨机、那些可笑的崇拜黑天神[5]的人;也怀念人们的交谈,还有被从蛋糕店里买走的塞满杏仁奶油的圆形小蛋糕。

但是,如果我们看看那些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的各种发明、进步和革命,就会发现刚才说的只是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而且今天的生活变得更好了。是的,变得更好了。虽然我们发现如今所谓正确的意识形态给人们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但是生活也变得更好了,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学着解放了思想,在行动上变得更加自由了吗?

我惊讶地听着和我年纪相仿的人痛斥如今的这个世界,眼含泪水地歌颂五六十年代。至于四十年代,他们不敢歌颂,那是战争年代!他们用永不停止的抱怨来糟蹋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这种抱怨日益侵蚀着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们越是脾气暴躁,就越斥责这个时代,甚至对太阳都感到失望。在他们从前的那个年代,有太阳的时候更多,那时的太阳更坦率、更温暖人心,给人们的影子也更慷慨。

他们的坏脾气让年轻人和中年人无法接近。中青年人受够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因为他们没经历过的老皇历而没完没了地遭到批评。我也像那些爱抱怨的人一样唱着哀歌,在哀歌里,其实每个人都在为青春哭泣——那是一个用自己的记忆磨平了棱角、调亮了颜色的青春。

有一天,诺娜,我们亲爱的诺娜,她让一个抱怨手机不好用的朋友心情好了起来。那个朋友抱怨自己总是在找手机,铃声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响起来,手机有时会没有信号,需要换一个地方才能听得更清楚,自己怕把手机丢了,套餐太贵……诺娜和他说:“您更想回到用电话拨号片和电话亭,找邮局女员工办理,在阿涅勒22号打电话的年代吗?”

当法国调整到夏令时或冬令时的时候,诺娜惊讶地发现她的手机自动在夜间改成了新的时间。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奇迹,所以对上帝和人类怀有同样的感激。

注释

[1]位于法国普罗旺斯地区,是全法国最美的山谷之一。——译者注。

[2]法国幽默大师、喜剧演员。——译者注。

[3]法国天主教教士,一生致力于减轻信徒在物质和精神上的痛苦。——译者注。

[4]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法国香颂的代表人物,与伊迪丝·琵雅芙(Edith Piaf)齐名。——译者注。

[5]婆罗门教—印度教最重要的神祇之一。——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