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罗帏深,寂寂烛影红(4)
淳于望到傍晚才回府,未换朝服,便先过来看望我们,或者说,过来查看他的小娃娃有没有给我这个冒牌母亲欺负凌虐。
这时候,相思依然兴致勃勃地玩着我上午给她做的弹弓,把满园子的仙鹤灵猴赶得不见踪影,又到厨间追逐预备宰杀的鸡鸭,当真闹得鸡飞狗跳,上下不宁。
见父亲回来,她欢喜地高喊一声,不顾自己忙得灰头土脸,汗淋淋地扑到他怀里,献宝似的给他看弹弓,“父王快看,娘亲和我一起做的弹弓!是不是很漂亮呢?娘亲说她小时候玩的弹弓比我这个大多啦!改天会帮我做个更大的!”
淳于望瞥我一眼,给她擦一擦额上的汗,问:“布置的功课可曾做完了?”
“功课……”相思慑懦片刻,到底答道,“娘亲说若我累了,可以先不用做。”
“然后呢?”淳于望问,“难道你玩了一整天的弹弓?难道你玩这个就不累?”
相思见他有怒意,便求助地望向我,委委屈屈地低声道:“娘亲说,她像我这么大时,能打着天上飞的鸟。我连地上跑的鸡都打不着!”
淳于望愠道:“谁要你打地上跑的鸡了?”
相思道:“娘亲说,如果我打不着天上飞的鸟,可以先打地上跑的鸡……”
淳于望便瞪我。
我抱着肩倚在墙边,懒懒道:“小孩子家多活动活动,身体才好。”
淳于望皱眉,说道:“你们北方的女人都和你一样粗野吗?不读诗书,不学琴棋书画,学那些村野里的小孩整天胡闹?”
“琴棋书画?”我嘲弄地笑道,“殿下预备相思郡主和我们嫦曦公主一样多才多艺,美名远扬,然后送到别国和亲?或者,嫁给哪位贵家公子,靠这些才情在妻妾间争宠夺爱?”
淳于望哑然,许久才道:“相思是我女儿,我自然会把她护得好好的。”
我截口道:“可如今的嫦曦公主,又有谁能护得住?”
身在异地,连大芮皇帝司徒焕都无法护住自己的爱女,他淳于望,区区一介亲王,又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淳于望自是听得懂我言外之音,低头抚摸着相思红扑扑的柔嫩面颊,说道:“依你这么说,她的书也不用读了,琴也不用学了?”
我笑道:“那些琴棋书画,待她大些,高兴时便学来消遣消遣也不错。至于四书五经女训女诫之类的,我劝你趁早烧了,别让她读多了害了自己。倒是兵书可以看上几卷,长大了领兵打仗还能用上。”
淳于望听得脸发白,怪异地瞅我一眼,拉了相思便走。
看来,他只想把自己的女儿教成才貌双全的千金闺秀,想都没想过让她读兵书上战场。
相思见父亲神色不对,也不敢违拗,只是一路跟她走,一路扭过头来和我挥手,月牙似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憨态可掬。
我也不觉微笑。
淳于望可恶可恨,却生了个极贴心极可爱的漂亮女儿。
身边有温香、软玉这两位女金刚伴着,我连想多在轸王府走动走动都不方便,更别提逃走了。正预备回沁芳院时,只觉旁边有一道目光射来,竟比钉子还锐利。
我转头看时,原来是淳于望的心腹谋士黎宏。
见我看向他,他才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往淳于望离开的方向走去。
本以为淳于望听我说了这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奇谈怪论,必定不敢再让相思接近我。谁知用晚膳时,他却又领了相思来到沁芳院。
相思已换了一身洁白如雪的裘衣,收拾得干干净净,冰雪雕琢般精致美丽,却远远便从她父亲身边奔来,扑到我怀里,说道:“娘亲,我换衣裳了。父王说,我穿得漂亮,娘亲会更喜欢。”
淳于望自然也换下了朝服,也是一身雪白的裘衣,安静地坐下用膳。相思坐在我身侧,雀儿似的叽叽喳喳,从白天的玩耍,到晚上的饭菜,从到狸山的风雨,到雍都城的热闹,说个没完没了,连饭菜也顾不得吃。
我笑道:“先吃饱了再慢慢儿讲给我听吧!”
相思这才住了嘴,低头喝了两口汤,又说道:“我怕明日一觉醒来,父王又不让我见娘亲了……”
我也怔了怔,望向淳于望。
淳于望好像没听到她说的话,沉默地自顾吃着饭菜。
我收回目光时,他却抬起了头,“我已经吩咐下去,让连夜给你赶制几件裘衣。”
裘衣?
我听得莫名其妙。
这时他又道:“式样当然与和我相思所穿的一模一样。”
相思便拍手道:“我们三人一样的衣服吗?好呀好呀,一家人穿一样的衣服!”
一家人?
盈盈的确和他们是一家人。至于我么……
我无声地笑了一声,低头喝汤。
和这对父女一起用膳还是很有些好处的。他们所用的膳食清淡却精致,我吃着居然也很合胃口。
吃罢晚膳,这父女二人居然都没有离去。
昨日已领教过淳于望温默尔雅背后的强横无耻,他把我当作盈盈对待,继续留宿于此并不奇怪;叫我惊诧的是,淳于望居然令人收拾了屋子,把相思也搬了过来。
倒看着真有一家人过日子的意思了。
他无疑是个极尽责的父亲,虽有乳母和侍女照应,犹自不放心,亲自过去看着相思睡着了,这才到我卧房中来。
我本有夜间修习内息的习惯,此时被他下药禁制,恼恨却无奈,一早便钻入衾被之中卧着,听他进来,也只作未闻。
他也不在意,自己在桌边倒了一盏茶喝了,又来到床边,伸入被中探了探我手上的温度,便走到墙边,自己动手在暖炉中加了银霜炭,才解了衣卧到床上。
似乎料定我并未睡着,他从身后将我紧紧拥了,握紧我依然冰凉的手,问道:“还是很冷吗?”
我挣了挣,并没能挣开他的怀抱。这个男子的臂膀,远比我之前预料的结实有力。我皱眉道:“不冷。我只是体质偏凉,到了冬日,手足从来都暖和不起来。”
淳于望点头道:“哪有暖和不起来的?必定还是你自己逞强不知保重。方才暖炉都快灭了,你也不唤人过来加炭;被子也只盖了一条,另一条放在那里看的吗?”
另一条当然不是放着看的。我只是想着他见我睡着了,也许会自觉地去睡另一条被子,不再来纠缠我。但我到底高看了这男子的风度了。枉有一副温雅俊秀的样貌,也只是个金玉其表的斯文败类。
他的鼻息扑在脖颈间,暖暖的痒着,让我很不自在,哪里能安然入睡?总算他生来好洁,体息甚是纯净,并不像我寻常接触的军中莽汉那般腌臜,倒也不是十分难以忍受。
他保持着拥住我的姿势,依然紧握我的手,许久方又叹息:“你的确不是盈盈。到了冬日,盈盈也是常常手足冰凉,但只消在我怀中片刻,立时就能缓过来。哪像你,这么久了,手心还是冷得让人心寒。”
我已有几分倦意,只是给这么个别有居心的陌生男子紧紧拥着,哪里能睡得着?我也懒得去猜测他话中是否有什么言外之意,冷淡地答道:“轸王殿下,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盈盈。我已说了很多遍,我是秦晚。”
淳于望沉默片刻,然后低声道:“我自然知道,其实你是秦晚,其实你不是盈盈。只是……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身体和我贴得更近,缭绕在脖颈间的鼻息烫得我忍不住缩一缩脖颈,只想逃得远远的。
可我逃不开。
即便我不曾受制,也不一定是他对手;何况如今我内力尽失。
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在他扳过我肩时蹙紧眉冷冷盯着他,不屑地看着他眼底的迷乱和痛楚。
我不是他的盈盈,不是。如此明显的疏离和冷漠,难道他看不出?
或者,他看出了,却丝毫不想理会。
他要的,只是他头脑中梦想着的那个娇美妻子而已。
他耐心的抚摩,亲吻,见我紧抿着唇,又不甘地去吻我的眉眼和脖颈,一路往下滑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