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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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十年前的婚约(四)

沈府,座落在州桥之南,于京师最繁华处闹中取静,是真正的名相宅邸,清贵门第。正值春光好,这一日满园花开妍媚,牡丹芍药竞艳争芳,华美招摇,入目旖旎,无处不昭示着这座宅邸的富贵风流。

老丞相沈纶拄着拐,仰头看着眼前的老榆树出神。阳光透过枝叶筛下,照出他苍老的面容,连眼角的褶皱都透着虚浮的苍白。但他双目炯炯,总蕴着微微的笑意,看着甚是可亲。

沈惟清一身青衫,如一竿挺而直的青竹,从姹紫嫣红中走出。

沈纶便眯起眼,仔细看着自己的嫡孙。

萧萧肃肃,高澹秀逸。这年轻人的身姿气度,竟似能压下满园的春日韶光。但他眸光微沉,比平时多了几分冷意。

沈纶笑眯眯问:“惟清,你不满意那位秦小娘子?”

沈惟清淡淡道:“祖父,我只是不满意,这桩儿戏似的婚事。”

沈纶一捋花白胡子,叱道:“什么话?什么叫儿戏似的婚事?四十年前,若不是他祖父相救,我早就成了路边骸骨,哪来的你父亲,又哪来的你?我因此承诺的婚约,能作得假?”

沈惟清只觉祖父斥责他时,眯起的双眼里似闪动着千里老狐的狡黠光芒,顿时头痛,截口道:“祖父也说了,那是四十年前的事。那时阿爹都还没出世,您就为我这个孙子定下婚事?祖父真想报恩,何不当时卖身给秦家?或将阿爹许给秦家也行。”

沈纶呸了一声,说道:“亏你还是个世家子弟,孝经没读过吗?有这样卖你祖父、卖你父亲的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沈惟清道:“祖父,你拿孙儿去报四十年前的恩,不慈在先,便不能怪孙儿不孝。”

沈纶道:“我不过跟秦家订下儿女婚约,哪里错了?你要怪,就怪你阿爹没个姐妹,怪你自己投胎到我沈家。怎么着,得了沈家儿郎的身份,不想认沈家的誓诺?”

合着是他投胎投错了?

但沈惟清一时居然无法辩驳。

他固然出类拔萃,但若不是出身沈家,哪来的机会延请最好的老师,学文习武?哪来的机会承荫恩领官衔,受人尊敬,甚至能直面天颜?

沈纶拍了拍沈惟清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惟清,人无信则不立。咱们沈家,丢不起这个脸。”

沈惟清道:“娶无知无识的厨娘为正妻,就不丢脸?”

沈纶拿拐笃笃笃地敲着地面,叫道:“什么叫丢脸?四十年前,我是一无所有的落魄书生,秦家不计回报救我性命;如今咱家有了点能耐,却嫌弃起人家,这才叫丢脸!”

沈惟清道:“可我并不认为秦家想继续这门亲事。先前在京中这么久,秦家并未提过结亲之事;后来秦家悄然离京,一去八年,再未与京中亲故联系。他家不怕耽误我,难道就不怕耽误了秦娘子?”

沈府和秦家结亲之事,知情的亲故并不少。秦家离京前,即便他不曾刻意打听,也不时听人提起秦家那位最可能嫁他的长女。秦家似乎从未教过女儿怎样去做世家高门的儿媳,甚至没考虑过教女儿读书识字。

据说,秦家长女唯一的爱好便是美食,并完美继承了父亲的厨艺,故而深得秦池宠爱。

但沈惟清想娶的是志趣相投的妻子,而不是洗手做羹汤的厨娘。若秦家有意拒亲,倒也正合他心意。

只是,八年后重新回归的秦家娘子,看起来是改了主意?

沈纶清楚孙儿的想法,苦笑道:“若真是秦家提出不想结亲,倒也罢了;但如今秦家这种境况,秦家小娘子找上门来,你却将人家推出去,这叫人家怎样看沈家,怎样看你?”

沈惟清道:“秦家无意结亲,她却主动找上门。祖父就不担心,她是灭了秦家的凶手派来的?”

这小娘子竟比审刑院还早两三个月知晓秦家灭门之事,很可能是此事的亲历者或知情者。

要么是亲人,要么是仇人。

沈纶哈哈一笑,一揽孙儿的肩,“你当祖父老糊涂了,会给你娶个西贝货?放心,是不是秦家女儿,一试便知。”

沈惟清听得一个“娶”字,眉峰便皱了起来,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躲开祖父过于热情的爪子。

沈沦意犹未尽,睨着沈惟清,忽压低了声音,说道:“听闻这秦小娘子生得甚美,若她真是秦家女儿,能从灭门之祸中逃出,还能诱了你主动去见,也算得是才貌双全的机灵人了。”

沈惟清闻言,本就泛着寒意的面庞更冷了,“我不喜这样的机灵人,算计太甚。”

祖孙说着时,小厮卢笋快步走来,气喘吁吁道:“来了,来了!”

沈惟清淡淡瞥他一眼。

家世和教养果然不是朝夕学得会的,他教了多少遍,卢笋还是这般咋咋呼呼。

卢笋一瞅沈惟清神情,忙脸色一肃,端正地补了一礼,说道:“老主人,郎君,少主母到了!”

沈惟清顿觉这货还不如就那样咋咋呼呼的,至少不会扎心。

沈纶却露出了笑容,挺了挺半驼的脊背,说道:“快请她过来吧!”

阿榆第一次来沈府,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她跟在安拂风身后,虽身姿笔直,仪态端稳,眼睛余光却四下打量着。

安拂风怕她不自在,安慰道:“沈府不算大,除了距宫城近些,也无甚特别的。”

阿榆点头同意,“的确无甚特别的。”

安拂风便觉得没法接话了。

阿榆摸摸腕间的那串雪色木香花,慢慢道:“秦家大仇未报,实在无意留心别的。我只想知道,以沈家声势,能帮到我吗?”

安拂风曾听沈惟清评论过这小娘子心机深沉等语,听小娘子口吻,的确也是别有用心。但她看看阿榆腕间的白木香,再看看她乌鬓间雪团似的两朵白木香,心下顿时一软,低声提醒道:“小娘子放心,沈郎君虽不是易与之辈,但沈老一直感念着当年秦家的相救之恩,断不会袖手旁观。”

阿榆便嫣然一笑,“多谢妹妹提醒。”

安拂风面色便古怪起来,“妹妹?你叫我妹妹?”

阿榆笑道:“嗯,我看着面嫩,其实已经二十了,是不是比你大些?”

安拂风一怔,“竟然二十了?”

这小娘子果然面嫩,笑起来稚气犹存,宛然不过十七八的模样。二十尚未定亲,想来是被沈家的婚约耽误了。

可惜沈惟清这坑货,心冷意冷,还挑剔得不行,秦小娘子的婚事,只怕会继续被耽误了。

安拂风心更软,借着闲聊之机,又将沈家的一些事说给她听。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老榆树下。

安拂风先瞪了沈惟清一眼,方向沈纶恭敬道:“沈老,秦小娘子到了!”

沈纶笑道:“辛苦七娘了!”

阿榆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小女子阿榆,见过沈老,见过沈郎君。”

她的声音既柔且脆,恰到好处地带着些彷徨无助,连沈惟清听着,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或许因为还在孝中,阿榆并未特地打扮,和在食店一样,穿得极清素。素白细布窄袖短衫,玉白色两片式旋裙,发髻用一根银簪绾着,簪了两朵白木香。若换寻常女郎,这妆束必显粗陋。但她亭亭立于祖孙二人跟前,明媚秀雅,似初春时节将绽未绽的一枝温柔玉簪——可玉簪花并不会有白木香这种既浓烈又清冷的馥郁香气。

沈惟清鼻尖满萦那奇异的冰冷香气,有退一步的冲动。他缓缓转过目光,若无其事地负手而立。

沈纶不再是先前不着调的嬉笑模样,一脸温慈地笑道:“小娘子便是秦池的女儿?原是通家之好,无须多礼。秦池有三个儿子,却只你一个女儿,倒也养得好,眉眼跟你母亲很是相似。”

阿榆诧异地看了沈纶一眼,微笑道:“沈老怕是记错了。阿爹有两个女儿。我是长女,名唤秦藜。出世那日母亲梦到在做榆钱羹,故而又给我取了小名阿榆。我还有一个妹妹,名唤秦萱,眉眼轮廓比寻常人深些,倒是很像母亲。我的模样更像父亲些。”

沈纶倾听着,神情更加和煦,说道:“果是我年迈,竟记错了。不过我倒还记得你父亲做的榆皮索饼,真真好味道。小娘子家学渊源,必定得心应手。今日特特请你来,便是为的此事。”

阿榆看了一眼旁边的老榆,笑道:“府上植有榆树,此事不难。”

沈纶道:“那就有劳小娘子了!”

沈惟清瞥了阿榆一眼,淡淡道:“拂风,辛苦你陪秦小娘子去一趟厨房吧!”

安拂风也是含着金匙长大的,并不曾吃过榆皮索饼或榆钱羹,正听得好奇,闻声忙引阿榆去厨房,“小娘子请!”

阿榆眸光悠悠,在那祖孙二人身上一掠而过,不惊不恼地随着安拂风走向厨房。

安拂风却有些恼火沈惟清的冷淡,走得略远,便和声安慰道:“小娘子不用担心,沈郎君虽然又骄傲又奸猾,但道貌岸然惯了,不会真的对你怎样。”

阿榆瞥向安拂风,目光有些怪异,“骄傲?奸滑?”

她越来越觉得,这位传说中跟沈惟清不清不白的娘子,似乎对沈惟清评价并不高。

安拂风摸摸鼻子,说道:“你别听坊间那些风言风语,也不知哪个混帐王八羔子传出的鬼话。我不过上了沈惟清的恶当,以为他武艺低微,一时冲动跟他赌斗。当时说好了,若我赢了,帮我入审刑院,和他一样查疑案,辨正伪,明善恶;如果我输了,一年内都得听命于他……”

阿榆弯弯的眉不禁挑了下,“你打不过他?他武艺很高?”

她见过安拂风出手,迅捷利落,即便不算一等一的高手,也绝对差不到哪里去。

安拂风提起此事便怒火中烧,愤愤道:“你也看不出吧?这人就是故意的!明明身手高明得很,故意藏着掖着扮猪吃老虎,时时准备阴人,才让我吃了大亏!”

阿榆便忍不住叹道:“沈郎君是多不待见我,才让七娘子一路陪我啊!”

安拂风脑筋拐了个弯,忽然明白过来,“他、他是算到我会说他的坏话,故意让我陪着你?”

阿榆悠悠地笑。

藜姐姐的眼光倒是不差,沈家郎君不仅风姿如玉,更兼文武双全。只可惜,他不喜这门亲事。

可秦家的满门冤仇,秦藜坚守多年的婚约,岂是这狐狸想甩就甩得了的?

她有太多的事无能为力,甚至没能护住秦家。可她总不至于连秦藜的婚约都护不住吧?

阿榆轻轻抚着袖中暗藏的剔骨刀。

刀身冰冷,寒意沁骨,却让人如此安心。

她的笑容便更加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