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夏: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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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哗啦啦!!!

暴躁的天,下暴躁的雨,大街小巷落满了噼里啪啦的雨花。

一杆油纸伞,一袖花短衣,豪雨零落的巷间,茕然漫步。

长裙悠悠荡,凉鞋轻盈盈,白日隐没的尽头,空廖寂寞的骤风,迎面刮来,不消片刻,万物飙散如烟。

——

2024年,夏。

啪嗒!啪嗒!

灰蒙蒙的天穹,雨珠断线,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外,我打着把伞,左顾右盼地寻觅那只熟悉的倩影。

“嗨!鱼浔!”

人多且嘈杂的广场上,一道格外透亮的呼唤,蓦地惊觉了自己。

我摘下耳朵眼里塞着蓝牙耳机,撇过头,朝声源处远望。

“曼曼!”

低低一语,我拖着行李箱拉杆健步如飞快走了过去。

“鱼浔!”

面前的女孩,个头高挑,相貌清秀,齐耳的短发,藏着打了的耳钉。

“三年了,又回来了。”

步随人流走出广场,我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内心突发一种恍如隔世的沧桑。

曼曼揽着我的胳膊,春光灿烂的,笑兮兮,“鱼浔,你家的老宅,我每周都着人打扫,时间久了,有些物品,我自作主张更替了新的。”

我笑笑,这也是自然而然或多或少的情理之中,“谢谢你,曼曼。”

曼曼继续说,“东西没扔,都堆在杂物间里了,回去后,自己点一下,记忆中的样子,不是什么可以轻易替代的。”

我点点头,目光和煦地看了她眼,“是啊,你模样女大十八变了,性情仍是那般。”

儿时的玩伴,哪怕睽违多年,故人相见的情调,还是往日记忆中的那个感觉。

曼曼心头的那份情感似被调动,她竟不免感伤,“你也是,鱼奶奶走了老些年,年少时的回忆,越叫得弥足珍贵了。”

清清冷冷的雨,断断续续打在肩上,满是青草的坟丘前竖着一块斑驳风霜的石碑,一束束鲜花凄凉孤美的依偎石基下,我胸口闷闷憋住的那口气,翻涌的强烈,“奶奶,我有日子没来看望您,如您所见,我的生活算得上一帆风顺,饭,自己烧,来亲戚了,自己——呵,奶奶,我想您了。”

触景生情中,我的精神再次陷入悲伤搅动的泥潭,十指交握的双手攥的发白。

“鱼浔,雨大了!”曼曼适时为我撑起了伞,我强遏制住内心的悲伤,转身投进了前路的通途。

墓碑前的鲜花,雨打的娇艳,一只大肚子的青蛙咕咕的从草丛中蹦出,又大又圆的眼球迷茫的望着渐行远去的我俩。

“鱼浔,给,钥匙。”曼曼掏出手帕里包住的一把黄铜钥匙,“清点完家里,记得,上我家,我腌了你最爱吃的醉蟹。”

“好。”我顺手拎起穿了红绳的钥匙,“阿姨身体还好吗?”

曼曼叠好手帕,“我爹搁家里置了台家庭卡拉OK机,她串门的次数都少了,天天邀上三五好友,一块K歌。”

裤袋的手机响了,她忙掏出,捂着耳朵,忙走边道了声,“别忘了,来我家啊!”

——

不论院子个角,起居卧室,都是整洁干净的,不由让我感概,“看来曼曼是真的有心了啊。”

逼仄的小隔间里,杂物堆积的老高,我眼瞧着各种不中用的闲置物品上挤在一块,动手翻了翻。

不一定就没有变废为宝的可能性。

“哦,小时候叔叔买给我的玩具,自己颇为珍视的各种宝贝,如今不见天日的积灰在这。”

什么铁皮青蛙,孙悟空面具,花花绿绿的公主裙,一把山水风景的塑料折扇。

“这张画没丢哦。”我两手摊着一张颜色泛黄,画风笨拙的蜡笔画,怔怔出神,思绪渐渐飘向十四年前——

“奶奶,为什么人终有一天要上天堂上去啊?”

幼年的我,擦着蜡笔,傻傻又天真。

奶奶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小脑袋,亲和慈祥地说,“傻孩子,你总有一日张大,奶奶,最后能教你的,只剩下分别的。”

那时的我,从未考虑过死亡到底代表着什么,只是傻气地问,“那我想您了怎么办?”

“抬头看看星星,漫天星辰,就是我走后看你成人变大的眼睛。”

奶奶的这句话,时时萦绕耳畔,我以为人死后,真的会升华为天上的星宿,便说,“那我们会在天堂见面的吧?”

“那一日,我希望来的晚一些。”奶奶富有深意的话,我听来不明不白,便说,“奶奶,那分别对那天,我希望永远不会到来。”

“傻丫头!”

2010年农历七月十五。

是奶娘下葬的那天,正值梅雨的季节,阴雨连绵了好几天。

“奶奶,您为什么食言了,我还没张大呢。”

我亲眼看着一铲铲土,盖上木棺,难以压抑的痛苦霎时间爆发,我只记得我当时的心,仿佛缺了一个大角。

“鱼浔,别哭了,你奶奶更愿意看你快快乐乐的过好每一天的。”叔叔蹲下腰,揉了揉我的头,安慰。

“叔叔,奶奶会在天上一直看着我的,对吗?”

叔叔愣了下,微微笑,“对,你奶奶最疼的不正是你吗?”

——

擦干眼泪,我拖出了角落里的那个旧皮箱,里面是奶奶得病时,在医院收拾的她的行李。

我记得,奶奶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她忘记了很多事情,连我都没有陪伴在她身边。

箱子里,除了几件旧衣服,剩下的,就是一本厚厚的记事本了。

本子上记录了奶奶医院生活的一切细节,还有关于我的故事——

“阿姨!”

我撑着伞,脚步轻轻地踏足了曼曼家的小院。

廊檐下,曼曼的妈妈,晴阿姨,正大刀剁着肉馅。

“鱼浔啊!”晴阿姨:“待几天啊?”

“许久没来,想多待几日。”我说。

晴阿姨扯着嗓门:“快把厨房里的锅碗刷了,鱼浔来家了,我好下厨煮饺子。”

镜前夹睫毛的她,赶紧收拾,“噢,马上。”

拧开水管,水流徐徐流下,我撸起袖子,曼曼一屁股把我挤到一边,“鱼浔,你是客人,厨房的活,本就该我干。”

我:“没什么啦,大家关系这么亲,干嘛可丁可卯的分清彼此啊。”

“有道理!”她笑嘻嘻的。

“鱼浔,既然回了老家,可得好好陪陪我。”曼曼擦着洗碗布,不疾不徐说。

我回来本就没不是简单的客套几天,发自内心的是有一份乡情在里面的,“你有规划了?”

曼曼放好一只盘子,“先上菜市场,我好炖鱼,网上熟悉教程,学了不少菜肴。”

饺子出了锅,我们一圈人围着张小圆桌,曼曼拧开瓶盖,醉人的香味瞬间弥漫,“唔!香喷喷的醉蟹。”

曼曼挑了一大只,放在了我面前的盘子里,阿姨也备好了醋和香油,“谁来点?”

“嗯!荠菜猪肉馅的,还有又肥又美的膏蟹。”我差点激动叫出声来。

家人的感觉,莫过于此了。

“爱吃,天天来家吃。”阿姨说。

我应声附和着,“您不嫌我生了张贪吃的嘴,就行。”

淅沥沥!!!

菜市场上喧哗吵闹,我陪着曼曼朝深处的水产品市场走去,一路上,认识的相邻和善地互相道好。

呱呱呱——

“哟,曼曼,这位?”摊位后面的黑脸大姨出声问候。

曼曼推我上前,介绍,“双姨,这是鱼浔啊。”

“双姨好,我是鱼浔。”我腼腆说。

双姨惊讶地“哦”了下,“哎哟,多年不见,出落的这么秀气了。”

“双姨,你家最出名的鳜鱼来上一尾。”曼曼敲了敲水池子里鱼。

双姨打开了话匣子,“又要炖鱼啊,不过,我觉得仿徽菜腌制一下,味道上佳。”

曼曼讪讪笑了笑,“那个,稍一不注意,容易坏。”

我视线扫向别处,突然看见一只青蛙瞪着双目,温温望着自己,它的肚皮还鼓鼓的。

“青蛙?”鱼浔指着网兜,“双姨,啥时候,咱本帮菜多了这么个啊。”

双姨停了话茬,望了过来,笑说,“啊,是家饭店专门跟我谈的长期订单。”

“哦!”我点了下头,目光稍带不忍,“双姨,能卖我只吗?”

两人懵了懵,曼曼一脸奇怪地盯着我,“鱼浔,你想吃青蛙,可我不会做?”

我:“没关系。”

——

傍晚的池塘边,我解开网袋,放生了那只青蛙,眼睛望着水面倒影的灿烂红日,低声自语,“下次,长点记性,没想到,萍镇的人都养起蛙来了。”

氤氲暖光的台灯前,我翻着奶奶留下而日记本。

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声,我起身上冰箱端出了在曼曼家晚饭吃剩的半小铁缸鱼汤。

“鱼浔!”

“鱼浔!”

我神色蓦地一惊,不知是谁发声,左右四顾,寂寥仍是寂寥。

“鱼浔,你叫鱼浔,对吧?对吧?”

当我回过神来,那一张一合的鱼嘴,吓得我掀翻了缸子,地上,那只鱼头瞪着干瘪的鱼眼睛,不断发问。

“鱼浔,鱼浔,对吧?对吧?”

“哇——”我惊恐交加,跌退在地。

“鱼浔!鱼浔!”

“你是什么鬼?”我彻底冷静下来,目光犹疑地审视着。

“鱼浔!”

“鱼浔!”

“我有话对你讲!”

“你祖母,你祖母——”

过了片刻,我支起身子,两腿发软地走了过去,鱼头吐出了一张纸条,便隐匿了生息。

我不放心的用手指戳了戳,见它变回了那个熟透的鱼头,才彻彻底底放松下来。

展开字条,虫爬的附上了句“明晚亥时,镇东头,莲花坞!”。

——

“鱼浔!鱼浔!”

清脆的敲门声,遽然将我吵醒,打开门,曼曼端了碗什么东西,递到我眼底下。

待眼神清亮,心有余悸的画面再次袭上心头,“啊!鱼头!”

我不可避免的被她端来的红烧鱼头吓了一跳,用筷子使劲反复戳了戳,瞬间没胃口了,“曼曼,我不饿!”

——

“鱼浔,你刚来,就想返程。”曼曼不可思议,睁大眼睛地看着我。

各种措辞,我已经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草稿,“对,抱歉了,曼曼。”话语刚要好自己写好的剧本进行下来。

曼曼失落的小脸上,增了几分释然,“没关系,上大学嘛,许多事都身不由己的。”

我一想到自己自私的念头,便不可遏制的自责,“谢谢,你的理解,曼曼。”

车站的人数挤的很满,一直待到晚上,才排到了一辆长途大巴。

车子驶出站门,我才放松的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八点!”

在车上我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等醒来,车子没上发条似的半路抛锚了。

“师傅,车子什么时候修好?”一名乘客,在车外,忍不住对司机师傅喊。

“今天是走不了了。”司机师傅和乘客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落入我耳。

我看了眼时间,“十点半。”

不知为何,一种焦躁的情绪充斥了大脑,感觉有什么坏事即可要发生。

我来回翻了翻手机,最后在叫车软件上,呼了一辆出租。

时间又来到了十一点半。

“是鱼浔小姐吗?”

一辆绿牌的出租车,打着灯,跑来停下。

我拖着拉箱快步过去,“是我,您是来——”

光听我的声音,都能清晰的感觉出那份焦急。

“是来接你的。”对方说。

至此,我不安的心才稍稍松懈了下。

还好,赶上了。

行李放好,我上了车,车子一路疾行,前路愈发昏暗,我不禁发问,“师傅,您走的路,好偏啊。”

“不偏,我就是来送你至目的地的。”那张看起来像是猖狂奸笑的脸。

一瞬间,让我惊恐了起来,我拼命拽着门把手,“不——我要下车,立刻!”

“坐稳了!”车子一声噪鸣,一片莲花含羞的池塘在灯光下,明亮起来,突然间,我感觉自己身子一轻。

金属质感的车子嘭的一下羽散解构,车子变成了一只又粗又大,振着双翅的大蜻蜓。

前方的制服司机,也原形毕露——一只又丑陋又臃肿的癞蛤蟆。

“不——”

随着我的一声惊呼,周围便失去了任何颜色。

——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再次睁亮眼睛,自己已经身处于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之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