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奇遇办与千金替身(5)
[一○]
那天天气阴沉,客栈里没什么生意,司马懿和江望萍都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司马家的男仆们又出现了。
这一次江望萍没躲,司马懿也不太吃惊,倒是客栈老板得知自家雇工居然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公子,十分惊讶,甚至在男仆们给他赏钱时都没回过神,还是被他们半送半推地打发走的。
之后男仆们就摆出了“你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的架势要带他回家,司马懿没有抗拒,只是看向江望萍:
“我不会让蔡家再带走你的,和我一起回去吧。”
“可我还是想再等一下,蔡琰说找到妹妹会给我消息的……”
江望萍还在踌躇,一名男仆接过了话头:
“蔡家?我们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就是之前上门接姑娘你的那几个仆人,牵着一辆马车,马车里有人哭得呼天抢地,像是个老头子。
“马车后面还拖着一架板车,板车上平放了两个人,盖着稻草,大概死了。”
两个死人?
江望萍心里一沉,问过他们遇到马车的大致位置后,随即夺门而出,飞奔着穿过破败的街道、遍地的垃圾与横尸的饿殍,终于在大道上追上了徐徐行驶的马车,大喊着“蔡琰!蔡琰!!”使马车停止了前进,然而马车里嘶哑的哭喊声却并未停止:
“小琬……小琬啊!!”
“望萍姑娘?”双目红肿的蔡琰下了车,诧异地问江望萍,“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告知你,你怎么这么快就……”
“碰巧听到了一些传闻。”江望萍苦笑,望向那架板车,颤声问,“是他们……吗?”
蔡琰点了点头,正想解释,马车里的哭喊声戛然而止,一名使女从马车中探出头来:
“不好了,蔡公哭厥过去了!”
蔡琰连忙跑向车内,江望萍也跟了进去。
她们扶起脸色青紫的蔡邕,拍他的后背,使他咳出一口浓痰,他的呼吸才算是恢复了正常,但神志仍不太清醒,甚至抓着江望萍的手喊“小琬”,还把她和蔡琰的手强行拉在一起,反复呢喃着“琬儿……琰儿……”,江望萍内心愧疚,就一直任他抓着。
抵达蔡邕住所时,他已经疲倦地昏睡了过去。
仆人们把他从车里搬出来,安顿在榻上。一通手忙脚乱之后,周遭总算安静下来,蔡琰才轻声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
蔡家派出了两组人马,分别去西边的扶风与南边的终南山寻找蔡琬。
此时兵荒马乱,盗匪横行,田间地头死者不计其数,蔡琰与蔡邕其实都已经没有抱太大希望,每天只是坐在家里垂泪叹气。
第二天,被派出去的两组人马就都回来了,说在哪边都没打听到“一对少年男女”的消息,蔡琰心知他们可能死在任何深潭枯井或者荒郊野岭,什么都找不到才是正常的,却还要强颜欢笑安慰父亲:
“也许他们只是隐姓埋名太成功,现在正没心没肺地过着开开心心的小日子呢!”
然而父亲又怎么会看不懂她脸上的隐忧?
蔡邕苦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姊妹二人,一个命相富贵却不愿接受,一个命格凄凉却不肯避让,又是何苦呢?”
蔡琰这时候垂着眼帘,没看父亲,轻声细语:
“再堂皇的命运,我不想要,又有何用?”
现在这种情况下,蔡琰和蔡邕其实很愿意自欺欺人地相信,蔡琬与心上人真的私奔成功,隐姓埋名过起了幸福的生活。
然而第三天,有新的消息送到了蔡府:
长安西南方向的子午关石墙垛下,挂上了一男一女两名细作的尸体,衣服、体型都与蔡家仆人描述中的“少年男女”相似。
听到这个消息,蔡邕差点当场就晕过去,过了半个时辰才冷静下来,派了一位处事老练的管家策马先行,自己与蔡琰一起乘车赶往子午关。
管家抵达子午关后,驻军士兵告诉他,为防袁绍、曹操、孙策等人组织的讨董联军进犯,董卓下令加强了各大驿道关卡的警备。
当地驻军昼夜巡逻,大晚上看到一对男女细作试图从山间小路翻过关卡,二话不说先拔箭射伤再抓起来拷问,没想到他们很不经打,连“要去扶风,想找近路”这种鬼话都还没来得及圆上就被打死了,于是关卡长官干脆下令把他们的尸体挂在墙垛下,威慑其他细作。
事已至此,总不能直说死者可能是董太师最敬重的蔡中郎的女儿吧?
管家给了关卡长官不少银两,说怀疑这对“细作”是自家私奔的后生,要让他们的姐姐来指认。
就这样,蔡琰面对伤痕累累、面目全非的尸体,从额角的痣与里衣的刺绣上确认了死者的身份,而不便露面的蔡邕只能远远坐在马车里哭得撕心裂肺,老泪纵横。
到江望萍见到他时,他已近乎崩溃。
“父亲个性刚直,曾因此遭人陷害,被先帝放逐,阖家亡命吴地十二载。为此,他一直觉得愧对我们姊妹。家妹私逃的事,他也归咎为自己管教不力,分外自责。”
说话间,蔡琰命人搬来父亲的焦尾琴,轻抚琴弦,希望能为父亲安神,没想到蔡邕却在熟悉的琴声中悠悠醒转,逆光看到两个姑娘娴静地坐在琴边,感到心满意足,非常平和:
“小琬啊,你没事就好……”
什么?他把我看成蔡琬了?江望萍连忙摆摆手:
“那个……蔡公,幸会,小女江望萍……”
“江望萍是何人?你不明明是小琬?”蔡邕迷惑地注视着她,又望向蔡琰,“你们姊妹俩又在玩什么把戏?”
“可我真的不是小琬啊!”江望萍茫然,蔡琰也很疑惑,想起妹妹的遭遇又很难开口,只能缓缓地说:
“父亲,我们不是方才一起把小琬……从子午关接回来了吗?”
听到“子午关”三个字,蔡邕脸色陡变,冷汗直淌,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小琬……小琬身上已经冷了……就连眼珠子……都被鸟啄走了……琰儿,你帮她把眼珠子找回来了吗?”
“我……”蔡琰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蔡邕又一次晕了过去。
“蔡先生!”江望萍赶紧扶住他,大颗大颗的眼泪难以抑制地从她眼中涌出,使得蔡琰都愣住了:
“望萍姑娘,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实在对不起你们家……”江望萍泣不成声,“你放我走,我却害死了你妹妹,现在你父亲也……”
她知道蔡琰要经历难以想象的磨难,她知道蔡邕是非常重要的历史人物以及书画琴名家,正如她也知道司马懿是整个三国历史的关键,可光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以为穿越到三国时代的自己会是占尽先机的开挂主角,然而时代巨轮的一再碾压却让她认清,她依然是个在历史洪流的巨浪中挣扎求生的小人物,不愿回到自己的时代只是为了逃避现实,反倒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每一次无心之举,都可能化为变动整个历史的蝴蝶之翼。
眼看着江望萍什么都不说越哭越伤心,蔡琰不明所以,同时还担心着刚被仆人们放平在榻上的父亲的安危,只好先拍着江望萍的背安慰她:
“望萍姑娘请先回去吧,待父亲醒来我慢慢向他解释……你若在场,只怕又会被认作小琬。”
江望萍肿着眼睛抬起头:
“可你和他解释时,他如果又晕几次……”
那样会出人命的吧?蔡邕如果因为这种原因早逝,是不是也算自己改写了历史?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给那对少年男女瞎指路,这一切悲剧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回想起自己老说的那句“自己选的,我认命;别人塞的,我不要”,在这件事中又有哪些是自己选的,哪些是别人塞的?
蔡琬的命运又算不算是被她江望萍所强塞的悲剧呢?
江望萍满脑子都是自责的念头,那股熟悉的难受情绪让她又回想起了与父母吵架害他们出车祸的往事……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发酸,而这时屋外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董太师召蔡中郎进见!”
两个少女应声抬头,看到院子里站着一名使者,神情傲慢。自家没见过世面的使女有些害怕地低着头站在他身后。
蔡琰整了整衣襟,出门朝使者作了个揖:
“家严忽染重疾,正在昏睡,万望海涵。”
“蔡中郎的女儿来长安了?”使者看到蔡琰倒是有些意外,因为蔡邕受董卓征召为官时并未携带家眷。
“得知家严有恙,特来照料。”蔡琰示意管家给了使者一小包银两,“烦请使者大人在董太师面前美言几句,待家严病愈之时……”
“蔡中郎德誉才名,我一向是钦佩的……”使者掂了掂银两的分量,撇撇嘴,扔回蔡琰手里,轻声说:
“可董太师啊,性子暴!之前抓住了袁绍手下一个豫州从事,煮了!袁绍的叔父家里五十多口人,死光!”
使者的声音陡然一高,蔡琰被他吓得一抖,使他对自己的表演感到很满意,再想到蔡邕重病昏睡,胆子也大了起来,干脆凑近蔡琰,带着口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粗糙的手指抚过她白皙的面庞:
“太师有要事与蔡中郎相商,蔡中郎若是称病不见……蔡家啊,小心三族的性命!”
蔡琰是大家闺秀,从没经历过这种骚扰,整个人都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
江望萍在室内隔着竹帘看得心焦,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失导致的,更是悔恨不已。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多谢使者提醒!”在使者还想进一步轻薄蔡琰时,江望萍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打落使者的脏手,洪亮地说,“家严刚刚醒转,明日必将拜见太师!”
江望萍气鼓鼓地瞪着使者,蔡琰惊讶地担心着她会惹火使者,没想到对方的气焰反而蔫了,讪笑几句“蔡姑娘真有精神”就走了,管家又追上去,往他手里塞了一包更沉的银两。
“对付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渣,就是要有气势!!”江望萍得意地叉起了腰,蔡琰却又疑惑又担忧,问她:
“你刚才说……‘家严’?”
“我……做了一个决定。”江望萍握紧拳头,咬了咬嘴唇,“你父亲现在的情况,如果不叫醒他,你们全家都可能被董卓杀死。可如果叫醒他,他一回想起小琬的事就会崩溃大哭甚至晕倒,我想董卓还是会大发雷霆。
“但看你父亲刚才的样子,我觉得,他可能只是受刺激导致脑子的认知能力出了点问题,使得他抗拒现实。也许只要跳过‘出问题’的部分,他的脑子就能继续正常运转。”
说到这里,她看到蔡琰迷惑的表情,似乎没有听懂,不由得又停顿了一下,方才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就以小琬的身份去叫醒你父亲,让他以为小琬现在好好地活着,他是不是就能像以往一样,正常应对董卓了?”
并不是很复杂的发言,却让蔡琰愣了好半天:
“你的意思是,你要主动做我妹妹的替身吗?”
[一一]
在得知客栈的打工仔其实是个小公子之后,自称是“亲戚家义女”的打工妹又以大家闺秀的姿态带着使女出现了,这让客栈老板感到非常迷惑,但他还是收下江望萍递来的碎银,为他们开了一间雅室供他俩叙话。
“你……你现在的身份是蔡琰吗?”司马懿看到江望萍那身和蔡琰差不多的衣着和首饰也呆住了,不明白那天她跑出客栈之后发生了什么。
江望萍摇摇头:“是蔡琬。她因我而死,所以,我决定要负起责任。”
江望萍缓缓地向司马懿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在她自称小琬叫醒蔡邕之后,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小琬私奔的事以及子午关的尸体,以为姐妹俩只是来探望他的,然后就心平气和地去劝诫董卓不要自比太公望自称“尚父”了,并且还不缺胳膊不少腿地顺利归来,可见脑子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望萍的计划实施得十分成功。
听到这里,司马懿对江望萍十分敬佩,但还是希望她跟他回去:
“望萍姐,你真的想清楚了?你不是喜欢跳舞吗?做蔡家的才女可是不能再跳舞的!”
江望萍点点头,笑了:
“你也想清楚了吗?你这次回家肯定会挨打,而且会被严加看管按头读书,再也不能背着木剑爬树上房了。”
听她这么一说,他也笑了:
“想清楚了,背着木剑假扮游侠救不了天下苍生。我也得负起责任。”
然后他起身,施礼:“蔡姑娘,后会有期。”
司马懿与家仆一起离开后,江望萍从衣袖里取出了那个耳钉大小的小齿轮,对着它说:
“你都看到了吧?我决定了,我要留在这里。”
“等一下,我在做值日。”小齿轮里传来了言正礼有点慌张的声音,然后他拿着拖把和抹布从齿轮随意门里冒出了脑袋。
这随意又亲切的现代人模样,在如今的江望萍看来简直如梦隔世,使得她不禁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你真的决定留下了吗?”言正礼接下江望萍扔过来的小齿轮,“上次忘了告诉你,其实你父母不是你害死的,那场事故是公交车司机全责。”
“这样啊……”江望萍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睑,“可蔡琬确实是被我害死的,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好的,我明白了。这个任务应该可以结案了。”言正礼恢复了日常的冷漠表情,“但最后,我有点好奇,江学姐,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句‘如果是自己选的,我认命。如果是别人塞的,我不要。’吗?”
“记得,可现在我的想法也变了。人生啊,从出生到死亡,随机事件真的太多了,‘自己选的’和‘别人塞的’其实根本没法分得那么清楚,不是吗?”江望萍说着,露出了一个意味复杂的笑容,“而我们能做的只有……勇于承担责任,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
面对命运的洪流,江望萍、蔡琰与真正的蔡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为此要付出多少代价,也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一二]
“哇,终于可以结案了,言殿好厉害!蔡邕欧吉桑也恢复正常,历史不会被改写了!”
看着显示屏上终于出现了“结案报告通过”字样,丹璃高兴地用手朝着言正礼比了个心,言正礼却一言不发,直接穿过齿轮随意门,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言正礼其实注意到了,丹璃从老家回来后就又开始用假装天真中二的“伪日语”腔调讲话,也就是说恢复了正常,这让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面前这个古灵精怪活泼任性的丹璃,比她在老家沉重阴郁的样子看起来要开心多了。
但丹璃来自异世界,不熟中国历史,所以自然只觉得一切恢复正常就好,而不会有言正礼这样百味杂陈的感受。
江望萍的奇遇强度最终被定为3级,也就是“当事人就此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而那到底是怎样一条路呢?都不需要翻历史书,看看网络百科就能知道个大概:
两年后,董卓被王允、吕布、士孙瑞等人设计杀死。
同年,蔡邕因为在提到董卓时叹息而被王允所杀。蔡琬做了上党太守羊衜的续弦,生下两子一女,还和司马懿成了亲家——
她的儿子羊祜是魏晋名将,女儿羊徽瑜后来成为了司马师的续妻,在侄子司马炎称帝后被尊为太后,史称景献皇后,蔡琬则被追封为济阳县君。
她曾经像早春的浮冰一样坚硬而坚决,又薄又脆,为了对抗命运,不惜粉身碎骨。后来却甘愿融化为水,担责赎罪,并化作了命运洪流的一部分,影响着整个历史的走向。
单看身份地位,相比遭遇坎坷的蔡琰,她的一生确实是享尽了荣华富贵。
然而她在正史上只留下了“蔡氏”这个称呼,生卒年月不详。
从名字、个性到才能都被遗忘,却被当作“贤妻良母典范”为人称颂,因为羊祜的传记里记载着她“恰逢亲生儿子羊承与丈夫亡妻的遗子羊发同时生病,心知无法两全,蔡氏专心照顾亡妻的儿子,自己的孩子却病死了”,听起来高风亮节,却不知又隐藏着多少无奈和悲苦?
对一个从现代穿越过去的女孩来说,这样的人生,到底算幸福还是不幸呢?
言正礼坐在书桌前感慨着,突然想起她儿子羊祜有一句老被引用的名言叫什么来着……
对了,想起来了:
“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