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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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追忆之蜀汉

辟疾,我本想直接把那一天的事情讲给你听。但是刚准备开始的时候,我又意识到不妥,仔细想想,很多事情还是少不了前因后果,不然你无法理解人的情感变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我还是打算往长了讲。

但太长了也不好,很多事情我也只是旁观者,见证者,甚至是道听途说。你又随你老师学过国史,其实很多事你也知道。因此我也不敢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对的。但我只能把我经历过的,我所亲眼看见的告诉你。但我相信,以你的聪明,这就已经足够判断其中的是非了。

这样,就从我的出身说起吧!

辟疾,我从没有和你说过,但你应该知道吧!我的祖父是张飞,就是那个传说中能睁着眼睛睡觉,在当阳吓退千军万马的车骑将军。但很可惜,我也和你一样,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阿翁。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据说是因为鞭挞部属,被人割去了首级。

但即使如此,我们家在蜀中也非常显赫。因为你曾祖昭烈皇帝刘备,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因为他只身闯荡天下,身边没有一个血亲,所以他格外珍视身边的朋友,把他们当做比血亲还亲近的兄弟,相应的,他的朋友也前所未有的多。而我的阿翁张飞,则是最早追随他的两个朋友之一,加上又是他少见的同乡,所以就格外受重视。

在得知我阿翁死讯的那天,你曾祖沉默了半晌,在深夜里拉着你阿翁到了我家。当时你外祖还什么都不知道,就随着两个姊妹到门前拜见你曾祖。是你曾祖亲自告知了死讯,而后又把你祖父拉出来,指着我姑姑说:“这就是你的妻子。”而后又指着我阿父说:“这就是你的兄弟。”

从此我们家就成了大汉最后的戚族。

不过这也是我阿父告诉我的,在我出生的时候,你曾祖已去世了很多年。当时你祖父的第一任皇后,也就是我的大姑姑,也已病逝了十年,同年他又娶了我的小姑姑,也立为皇后。而你外祖,当时也位高权重,官至侍中、尚书仆射,是你祖父的心腹重臣。

我们张氏一门一连出了两位皇后,一位辅臣,虽说不是朝中顶流的权势,但论及荣华尊贵,蜀中再不作他想了。

所以在我刚出生的第一天,你祖父便和外祖便定好了,要按照祖辈的约定,让子女继续结亲,对象不是他人,便是你的父亲。

你看,你的亲事订的是多么晚,而在我的人生之初,就知道了自己未来的路。毕竟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选定了丈夫,就是选择了她的人生道路。

辟疾,你不要露出这种悲哀的神情,在我小时候,我真心为父母的决定感到幸福。很容易理解吧,那时所有人都关注我,祝福我,宠溺我。你祖父年年赐给我锦绣,你祖母吴昭仪亲自教我裁衣,还有什么关家赵家的伯伯,也都经常送我一些别出心裁的礼物,什么岭南的荔枝,滇池的鹦鹉,还有合浦的珍珠。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夏侯霸将军送的一把凤纹牡丹玉簪,就是我头上这一把。那时他被司马氏迫害,跋山涉水逃到蜀地来,因为与我们家有亲缘关系,所以就住在我们府里。他非常喜欢我,说我长得像他母亲,就把这支玉簪送给了我,当时西川没有这样精巧的手艺,我喜欢得不得了。现在我把它留给你,将来你赠给你妻子,就说是我的传家宝吧。

话说回来,那时候我就是这样没有烦恼,每天都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只想着快快长大,出嫁,产子,获得女人最重要的幸福。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女人的幸福也和国家的命运绑定在一起,而那个时候,国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我生得晚,没有经历过诸葛丞相治蜀的光景。你外祖说,他生前以严法治国,使百姓劳有所得,官场几无墨吏,对外还能压制魏军,几战几胜,是世间百年难得一见的雄才。而在他去世以后,国中就再没有类似的人物了。所以接替他的蒋琬、费祎两位大将军,就渐渐放弃征战,一心安境养民。

但在我六岁那一年,国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费祎大将军遇刺。

费祎大将军是你大伯母的生父,也是国中实际的宰相,结果却离奇死在了一名魏人降将手上,这实在无法让人接受。当时朝野议论纷纷,都以为安国已久,应当发兵报复。恰逢东吴丞相诸葛恪发信来朝说,他在东兴大胜魏军,歼敌竟达数万,这正是北伐的不世良机,请我国于明年一起呼应。于是你祖父就任命卫将军姜维为帅,重新开启了北伐大业。

我不懂军事,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成都,何况自从诸葛丞相移镇汉中后,北伐大军也从来都在汉中,一旦举兵,我连出征的盛典都不曾得见。所以这些事情,我并不知道,也很少听你外祖谈起过。我那时关心的,其实就是让时间快快过去,我好早点嫁给你父亲。

我很早就认识你父亲了,因为我姑姑是皇后嘛,所以我父母常常会带我入宫,一齐去拜见她,所以也会经常撞见你父亲。我第一次见你父亲的时候,应该是在四岁。

那也是我第一次进宫,当时正值四月,春华已谢,夏至未至。小姑姑见了我很欢喜,就带我到橘柚园里去游玩。橘柚园是宫中最大的果园,有上千株果树,春有毛桃樱桃,枇杷桑葚,夏有杏李葡萄,石榴杨梅,秋有柑橘紫梨,红枣甘蔗,可谓无所不包,除去极个别时间外,园中总有花实丰盛,是宫中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

然后我就撞见了你父亲。说来也奇怪,最近我有很多事都记不住,但年轻的事情却愈发清晰了。当时我牵着姑姑的手,远远就看见有很高的人在打枇杷,靠近一看,原来是你父亲骑在你大伯刘璿头上。你父亲那时才六岁,只有这么高,而你大伯已成年很久了,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臂膀粗壮,一看就孔武有力。导致我第一时间以为他们是父子,而不是兄弟。

我姑姑当时就指着你父亲,对我笑着说:“那就是你未来的良人。”,而我什么都不懂,就问道:“什么是良人?”,我姑姑就回答说:“是你将来的丈夫,一生的依靠。”

你大伯听见了,就耸着肩,提醒你父亲,说:“六弟,弟妹来了。”

你父亲就转头看见了我,那时候的他多可爱啊!他手拿一根竹棍,手里提着一串枇杷,一张脸沾着几条灰痕,就像一只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猫。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低头问你大伯:“她就是希妙?”然后就一溜烟从你大伯身上滚下来,把手里的枇杷全塞到我手里,老气横秋地说:“夫人,吃枇杷。”

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但在当时,我却很动心。他手上的枇杷湿漉漉的,还沾有清晨的露水,淡淡的果香和他身上叶子似的清新气息包裹过来,更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又似慌乱,总而言之,就是一时僵在了原地。

最后是你的父亲亲手剥了一颗枇杷给我,笑着说:“很甜呢!”,我下意识含了进去,我姑姑还有你大伯都笑了起来,可我真的觉得,那是我一生最甜蜜的几个时刻之一。

从此你父亲就经常来家中看我,或是明目张胆的来,或是暗地偷偷的来,他都干过。他年纪很小的时候,胆子就已经很大了。后来大了一些,到了你这个年纪,他也能骑马,有一身好射术,于是他就经常出宫,带着几个护卫到东郊去狩猎,大多能满载而归,而每次他射猎回来,都会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我家,然后送给我一些礼物。

和大人们的礼物比起来,他的礼物当然很寒酸,有时是一只巴掌大的松鼠,有时是一圈杏花织的花环,还有一次,他射中了一只锦鸡,而后突然奇想,把羽毛都拔了,做了一把羽扇给我,这些礼物的价值不算太高,但是我却明白其中的心意:这说明他喜欢我,愿意和我白头偕老。对于一个早已确定了夫君的女子来说,这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等到景耀二年,也就是我十三岁的时候,你父亲十五岁的时候,你父亲行了元服之礼,被封为新兴王,也是在同年,我们正式举行了婚礼。

那一天真是快乐,当天你父亲乘着墨车来接我,我身穿金饰的嫁衣,用纱扇蒙着脸,在你外祖的牵引下走出府邸,当我放开你外祖的手,迈入你父亲的墨车里,这就代表着我已经正式出嫁,不再是张家的女儿,而是你们刘家的人了。

入车后,我放下纱扇,墨车为玄布遮盖,根本看不清周遭。只能看见车前你父亲的背影,还有车前依稀的烛灯。但我不觉得孤独和害怕,因为周围到处是锣鼓声、祝福声,而侍女们一齐对着墨车撒合欢花,还有一些孩子追在墨车后面歌唱,这些让我安静和满足,只想着如果能这么走下去,一直到老死也很幸福。

后面就是一些很繁琐的礼仪了,什么新人沃盥、同牢而食、三饭三酳,你以后也会经历的,我在这里就不再多说。而辟疾,你要记住,婚礼是一个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时刻,虽然繁琐,却最关系到夫妻婚姻的命运。

我希望你以后成婚的时候,也要用心,不要嫌麻烦,不要给婚礼留下遗憾的回忆。对于我来说,就是因为你父亲给了我一次没有遗憾的婚礼,他当时春风满面,笑意盈盈,这就够了,所以现在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怨他。

成婚以后,我们两人的日子更是恬静。说起来,和现在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就是在成都西郊添了一片六百亩的庄子,我和你父亲在那儿成了一个小家。这很正常,你父亲在兄弟中排名第六,太子之位早早就属于你大伯,按照大汉惯例,其余亲王皆不得参政,相应的,也就少了很多麻烦事,只需要管好自己的家事便可以了。

也不止是你的父亲这样,你现在的这几位伯父,也多是如此。如果说硬要有什么不满,大概就是六百亩地还是有些太寒酸了,像东吴或是曹魏的大族,多坐拥数千亩的田地,拥有近千名仆人。不过我们也知道国家困难,不易骄奢,就是像张嶷将军这样的名将,也常常因看不起病而困扰,我们能够衣食无忧,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而在你父亲的兄弟之中,你父亲真的是个贤王。他和我成婚以后,当时是他操持家业。

他和佃户们混在一处,一齐下田,一齐开渠,一齐射猎,全庄一百户百姓,就没有不倾慕于他的。平日里哪家遇到什么难事,他都会第一时间帮忙解决,而庄子里所得的税赋,他往往只留下自己应得的一半,其他的都送到少府,说充当军需。朝野内外都称赞他,说你父亲勤俭修德,堪称皇子表率。

那时候,你父亲待我也很好,他当时不纳妾也不饮酒,虽然说话无拘无束,时常吓我一跳,但为人坦荡,我从来不需要猜他的心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再大的烦恼,哭一顿,闹一顿,第二天就过去了。时光简单得就像老子说的那样,男耕女织,春耕夏耘,日升而作,日落而息。

那时候我母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过来看我,看见我们夫妻和睦,也非常满意。唯一的遗憾就是我还没有孩子,她就经常打听一些偏方,然后配齐了给我送过来,叮嘱我说:“女人再幸福也不能没有孩子,有了孩子还是真正的圆满。”

她催得我当了真,所以那段时间,我最操心的,就是想怀一个孩子,可惜一直没怀上。但那时我还年轻,你父亲也年轻,再等等也来得及。

可有些事情是等不及的,比如春耕,春耕拖久了就要粮荒,又比如朝政,朝政拖久了就酿成了灾难。

就在我和你父亲还过着自己的生活,并以为生活将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灾难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而当危难真正到来的时候,你才知道了,许多你以为将要天长地久的东西,实际上脆弱得不值一提。

在景耀五年那年,也就是我和你父亲成婚后的第三年,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姜维大将军避祸沓中,灭国之难也就这样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