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
一
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小说在中国,《红与黑》有口皆碑,而《巴马修道院》的名字则不那么响亮。其中的道理,从司汤达作品在中国的接受这个角度说,《巴马修道院》的译介相对《红与黑》要冷清许多[1],或许是一个因素。《红与黑》与《巴马修道院》的首次译介差不多同时。赵瑞蕻先生的《红与黑》作为第一个译本,最初发表于1944年。1949年又有后来一度很流行的罗玉君先生的译本问世。至于《巴马修道院》,则有徐迟先生的译本,1948年上海出版,书名定为《帕尔玛宫闱秘史》[2]。然而此后这两本书在中国的命运,反差就很明显了。《红与黑》一热再热,五十至七十年代,罗玉君先生的译本多次再版,七十年代以后,更是出现了翻译《红与黑》的狂潮,先后出现译本达数十种之多,令人目不暇接。与翻译同步,《红与黑》的研究很早就成为外国文学中的“红学”(这本书的研究与评论曾一度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尤其是1957年政治风浪后,它与《约翰·克利斯朵夫》一起被批判为教唆个人奋斗的大毒草。不过,从后来的效果看,这种政治批判实际上扩大了这部小说的影响,起码极大地提高了它的知名度)。《巴马修道院》则没有这般幸运,不但在很长时间里没有新译本问世,连徐迟先生的旧译也未见再版。[3]七十年代后,译本似乎也不多,笔者只见到上海译文版的本子,译者是著名翻译家郝运先生。对这部作品的研究当然也就单薄得很,与《红与黑》的研究规模不可等量齐观。[4]其实,无论从作者自己对作品的评价来说,还是从历史的评价来说,《巴马修道院》之重要都丝毫不逊于《红与黑》。《巴马修道院》1839年由巴黎市昂布鲁瓦兹·杜蓬出版社出版。翌年9月25日,巴黎《两世界评论》发表了巴尔扎克的长篇评论《贝尔先生研究》。据巴尔扎克文章称,《巴马修道院》发表后“没有一位记者报道,理解,研究,分析,称赞,甚至连暗示的话都没有”。换句话说,媒体是一片沉寂。这对作者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悲哀,比遭到批评和攻击更令人沮丧。巴尔扎克对作品遭受的令人费解的冷遇深感不平,于是不顾可能遭到的种种误解与攻讦,以自己在文学界的声望为小说“正名”。巴尔扎克称赞《巴马修道院》“章章闪耀着精美之光”,是“一部只有真正杰出的心灵和认识才能欣赏的作品”。[5]他在赞扬小说“美不胜收”的同时,也对小说的结构等问题提出了批评意见。司汤达读到巴尔扎克的文章,立刻写信给巴尔扎克,对他的赞扬表示感激[6],对他的批评则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同时坚定地表示,百年之后,现在很红的一些作家将被遗忘,而现在很落寞的《巴马修道院》将会受到公众的欢迎。这不由令人想起他谈到《红与黑》时曾经说过的话:“到1880年前后我将被人理解。”事实上,自从十九世纪末哲学家、批评家泰纳肯定了司汤达的文学成就之后,《巴马修道院》一直受到文学史家和批评家的高度评价。著名学者朗松编写的那本堪称经典的《法国文学史》从司汤达诸多作品中挑出了两部,推为杰作,这两部作品就是《红与黑》与《巴马修道院》。该书还把创作时间晚于《红与黑》的《巴马修道院》放在前面论述,《巴马修道院》在编著者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对司汤达作品的这种基本评断,得到后世多数学者的认同。例如司汤达与巴尔扎克的研究专家巴尔戴施在他的《小说家司汤达》中认为,《巴马修道院》标志着司汤达“超越”了《红与黑》等作品所取得的成就,在小说创作上“获得了自由”,从这个意义说,《巴马修道院》是司汤达“创作历程的终点”。[7]再如,当代美国哲学家M.亨利主编的《西方世界名著》,司汤达选了三种,除去论著《情爱论》,另外两种就是《红与黑》与《巴马修道院》。
司汤达一生勤勉,笔耕不辍,创作的长篇小说不可谓不多,然而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那就是司汤达生前真正完成的长篇并不多,仅三部,即《红与黑》《巴马修道院》以及司汤达的第一部小说《阿尔芒斯》。除却这三部,其他长篇作品都没有完成。描写一个出身大资产阶级的青年在外省与巴黎生活经历的《吕西安·勒万》[8]虽然接近杀青,却没有收尾,也没有得到最后的修改润色。自传体小说《亨利·布吕拉尔传》中途辍笔。与作家著名的意大利题材系列作品相关的《粉红与绿》残缺更多。唯一以女性为主人公的长篇《拉米埃尔》两次动笔,又两次搁笔,最终未能完成。司汤达还留下了许多中短篇小说遗稿,其中不乏具有长篇潜质的作品,可惜有的未及展开,有的更只能算是初步构想。
一个赫赫有名的小说家,竟有半数以上的小说作品停留在未完成乃至构思阶段[9],这在文学史上相当罕见,难怪引起了研究者的广泛注意。法国著名文学理论家杰拉尔·热奈特将这个现象称为司汤达小说的“残缺命运”。热奈特说:“未完成的作品在司汤达的作品中占有非常可观的比重。像《亨利·布吕拉尔传》《吕西安·勒万》《拉米埃尔》《自我主义者回忆录》这些重要的作品都在写作中途放弃了,有如流水淌进沙漠,消失其中。这样的作品还有《拿破仑传》、小说《社会地位》的初稿、好几部中短篇,其中包括《粉红与绿》——这部作品吸取了《米娜·德·法舍尔》的材料,本该写成一部长篇。如果再加上《巴马修道院》仓促的结尾、《绘画史》和《旅行者回忆录》的出版突然中断或压缩,那么说司汤达的作品从根本上说有一种残缺的命运,大概并不为过。”[10]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司汤达小说这种“根本上的残缺命运”呢?是作者缺乏才气吗?显然不是。《红与黑》从构思到完成,不到一年;《巴马修道院》的篇幅更大,实际写作时间却只用了五十二天。即便在“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快手,例如巴尔扎克看来,也要叹为神速了。既然如此,何以会有如此多的作品不了了之,情节刚入高潮便戛然而止,甚至刚刚开篇便“打入冷宫”?毫无疑问,作家突然去世是一个重要原因,正当司汤达处于创作巅峰的时候,脑溢血夺去了他的生命[11],使他的一切写作计划,无论是构思新书,还是改写续写旧稿,都化为泡影。然而突然去世的作家并不在少数,仅就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家来说,就有巴尔扎克、左拉这样的顶级人物,但是他们的作品并没有“根本的残缺命运”。所以不能把残缺现象完全归因于突然病逝,此外还有一个因素是不可忽视的,那就是司汤达的个性。了解这一点很重要,它不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司汤达作品为何有这种奇怪的“残缺命运”,而且可以为我们阅读司汤达的作品开启一扇窗户,放我们的目光进入作品深处。
司汤达是一个非常感情化的人,一个非常感性化的人。尽管他是十八世纪启蒙思想的信徒,把理性与科学看得高于一切,但是他骨子里却是一个感觉论者。鲜活的感觉,冲动的情绪,内心深处的激情,较之理性与理智,较之科学与逻辑,对他更具吸引力。他善于观察,有判断力,也不乏精辟独到的见解,但是对事物做深刻的分析和严密的思考,对未来进行精细的预测和设计,并非他所长。他听从的往往是心灵的声音。尽管从他的小说里不时看到孔狄亚克[12]式的论断,感觉到伏尔泰式的嘲讽,但是他在性情上也许更接近卢梭,而不是孔狄亚克或者伏尔泰。他感情充沛,感觉敏锐,而且心底质朴,整个一性情中人,喜欢以感觉接物,凭感情用事,这都与卢梭很接近。只有一点,他不喜欢白日梦似的遐想,这是与卢梭相左的。巴尔扎克说司汤达属于那种“喜爱速度、运动、简洁、冲突、行为、戏剧性,不喜欢议论,不欣赏梦想”[13]的作家,可以说是知人之论。司汤达的个性化入了他作品中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法国批评家让-皮埃尔·理查尔说,司汤达笔下的人物都是那种“一切从感觉开始”的人。这些人物“一切从感觉开始。在接触事物之前,预先没有任何天赋观念、内心感觉、道德意识存在。司汤达的主人公面对世界,裸如赤子,不带任何成见,与上帝造物后头一天早上的人样子差不多”[14]。司汤达的个性不但化入了他塑造的人物,而且化入了他的写作方法,从而形成了他高度感性化写作的特点。司汤达写作首先凭的是情感与感觉,而不是理解、判断等智性因素。他不习惯于对小说进行通盘的思考与全面的酝酿、架构之后再动笔,他要么索性不拟提纲,要么即使拟了提纲,也十分简单,显然是担心过分理智的思考会抵消他的感觉力和想象力。这可以从司汤达自己的话得到印证。他在《吕西安·勒万》底稿的旁注中写道:“事先拟定提纲让我麻木。”司汤达的写作方式很接近他的旅行方式,他在《罗马漫步》中曾经表示“没有计划”,“完全听从一时的冲动”的旅行最合他的口味。这很自然地让我们联想到另一位高度感性化的作家:十六世纪的蒙田。无论旅行或写作,蒙田也是不喜欢事先拟订计划,而是凭兴之所至,信步走去或信笔写去。当然,司汤达写的是小说,毕竟不能完全像蒙田写随笔那样纵横恣肆,但是,正是这种没有周密的计划,“完全听从一时的冲动”的写作的策略(其实策略两个字对司汤达并不合适,因为这在他是本能,而不是经过筹划的策略),决定了他有了感觉便动笔,而一旦“一时的冲动”消失,写作就戛然而止,有时甚至是令人遗憾的终止。巴尔戴施在《小说家司汤达》里介绍了司汤达1838年底完成《巴马修道院》之后半年中的写作,他是这么说的:1839年新年伊始,司汤达创作了《科斯特罗女修道院院长》,小说完成,交付《两世界评论》发表后,着手写作中篇《苏约拉·斯考拉斯蒂卡》,未竟(三年后再写,仍未竟);重写以巴亚诺修道院为素材的一部旧稿,未竟;四月,写《圣-伊斯米埃骑士》,未竟;五月,写《拉米埃尔》,未竟;不久转而写中篇《费德》,也未竟。从这个简单的时间表,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司汤达写作的个性气息。
[1] 其中的原因值得研究,不过本文不打算也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深入下去。
[2] 在Parme的中文译名上,译者颇费踌躇。“帕尔玛”合乎现在的翻译习惯,帕尔玛足球俱乐部也为青年们所熟悉。不过,《巴马修道院》这个译名毕竟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了,最后译者还是决定采用它。
[3] 笔者孤陋寡闻,姑妄言之。
[4] 《重庆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二期发表了袁学敏的《论〈红楼梦〉与〈巴马修道院〉的共识性》,《巴马修道院》的研究也与“红学”挂上钩。
[5] 二十世纪的伟大作家博尔赫斯也很喜欢《巴马修道院》。这种伟大心灵的呼应应该不是巧合。
[6] 这封信有三份不同的底稿保存下来。
[7] 参见巴尔戴施《小说家司汤达》,圆桌出版社。
[8] 中国读者更熟悉的名字是《红与白》。司汤达曾经考虑采用这个书名。译者们在作者留下的几个未定书名中挑中了它,借《红与黑》“东风”的意图是很明显的,因为它可以给读者造成此书是《红与黑》续篇的错觉。
[9] 1968年法国10/18书店出版的《司汤达:弃置的小说》收入中篇与短篇共十一部。
[10] 杰拉尔·热奈特,《辞格II》,伽利玛出版社。显然,热奈特所谓的“残缺现象”覆盖面很宽,《巴马修道院》这样实际上已经完成的作品也包括进去。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里暂不讨论。
[11] 1842年3月21日,司汤达与《两世界评论》签订合同,准备发表另外一批关于意大利的短篇小说,其中包括《苏约拉·斯考拉斯蒂卡》和《置人于死地的恩宠》。不幸,两天后他突发脑溢血去世,否则这两部短篇断不会永远成为未完成的作品。
[12] 孔狄亚克(1714—1780),法国哲学家,感性学派的创始人。
[13] 巴尔扎克《贝尔先生研究》,《巴尔扎克全集》第三十卷。
[14] 让-皮埃尔·理查尔《感觉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