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司汤达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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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市长

先生,权势难道毫无用处?它会给你带来蠢人的尊敬,孩童的惊讶,富人的艳羡,智者的轻蔑。

巴纳夫[1]

在杜河数百尺之上,沿山坡有一条公众散步的林阴大道,位置极佳,是全法国最美的景点之一。然而,每年春季,大雨滂沱,把这里冲得坑坑洼洼,无法使用,大家都深感不便。所以修建一道巨大的护土墙便成了当务之急。这样,对身为行政长官的德·雷纳先生来说,提高声誉的机会来了。他认为,有必要修一道高二十二尺,长三十或四十特瓦兹[2]的护土墙,使自己的德政万世流芳。

为了修建墙的栏杆,德·雷纳先生不得不三赴巴黎,因为前任内政部长一直极力反对维里业这项工程。眼下,墙的栏杆已经修好,离地面足有四尺。同时,仿佛要向所有前任或现任的部长示威似地,正在用大块石板铺面。

有多少次,我胸靠着那一块块灰得发蓝的石头,回味着前一天刚刚离开的巴黎舞会,凭栏俯视杜河的河谷!远处,在河左岸,五六条峡谷蜿蜒曲折,目之所及,只见谷底有小溪流淌,形成层层瀑布,直泻杜河。此地山间,阳光炎热。每当太阳直射,过路人可以在这个平台上浓荫匝地的梧桐树下憩息。由于土质优良,梧桐树生长迅速,枝叶绿得发蓝。土是市长先生叫人运来垒他那道巨大的护土墙的,尽管市议会反对,他仍然把这个休憩地拓宽了六尺(虽然他是保王党人而我是自由主义者,在这一点上,我还是要称赞他一句),故而在他和维里业那位幸运的乞丐收容所所长华勒诺先生眼里,这座平台简直可以与圣日耳曼-昂-莱伊[3]媲美。

这条林阴道的官名是“忠诚大道”,镌刻在一二十块大理石碑上,放在不同的地方。这样一来,德·雷纳市长又获得了一枚十字勋章。我认为这条大街只有一个缺点或者美中不足,就是市政当局把大道旁茁壮的梧桐树修剪得太苦了,结果,树冠矮墩墩的,又圆又平,犹如菜园里的蔬菜,其实,这些树本身倒希望能长得像英国的梧桐那样亭亭华盖。但市长的意志决定一切,因此,镇上所有的树都一年两次遭到无情的刈剪。本地的自由派人士不无夸大地说,自从助理司铎马斯隆把修树所得据为己有已成惯例之后,官方的这位园丁就更不肯手下留情了。

这位年轻的助理司铎是几年前从贝藏松[4]派来监视修道院长谢朗和附近几位本堂神甫的。有一位曾经随军远征意大利的老外科军医,退役后来了维里业。据市长先生说,此人既是雅各宾党人[5],又是波拿巴分子[6]。有一天他竟斗胆向市长发牢骚,说什么不应该定期将这些美丽的树木大修大剪。

“我喜欢树阴。”由于对方是外科医生,又是荣誉勋位勋章获得者,因此德·雷纳先生以略带高傲而又不失分寸的口吻回答道,“我喜欢树阴,我叫人修剪我的树,要的就是树阴。一棵树如果不能像有用的胡桃木那样带来收益,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

在维里业,有利可图就是决定一切的座右铭。寥寥几个字代表了四分之三以上居民的习惯想法。

你觉得这个小城很漂亮,但这里的一切都取决于是否能够带来收益。被周围清幽美丽的山谷所吸引而到此一游的外地人最初想象,这里的居民一定很有美感,一定会口口声声谈论他们的家乡如何美。不能否认,他们的确大谈家乡的美,但这只是因为这种美能吸引外地人,增加客店老板的财富,然后又通过税收,给小城带来收益。

一个晴朗的秋日,德·雷纳先生挽着妻子的胳臂,在忠诚大道上散步。妻子一面听丈夫神态严肃地谈话,一面不放心地用眼睛紧盯着三个小男孩的一举一动。其中最大的一个约摸十一岁,常常走近石栏,看样子想爬上去。这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喊出阿道夫的名字,孩子便只好放弃他大胆的念头。德·雷纳夫人看上去有三十岁,但仍然相当漂亮。

“从巴黎来的这位要人会后悔的,”德·雷纳先生悻悻地说道,气得脸色比平常更白了,“我在宫中并非没有朋友……。”

关于外省,我真想给诸位写上二百页。外省人说话啰唆,吞吞吐吐,很不痛快,我不忍心让诸位受这个罪,所以就免了吧。

维里业市长深恶痛绝的那位巴黎要人不是旁人,正是阿佩尔先生。两天前,他不仅设法进入监狱和维里业的乞丐收容所,而且还去了市长和当地几位业主义务管理的济贫院。

“可是,”德·雷纳夫人怯生生地问道,“既然你廉洁奉公管理穷人的财产,那位从巴黎来的先生又能对你怎样呢?”

“他此来不过是挑毛病,然后往自由派的报纸上投稿。”

“亲爱的,这些报纸你是从来不看的呀。”

“但别人会向我们提到这些激进派的文章,使我们分心,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我嘛,我永远不能原谅那个本堂神甫。”


[1] 巴纳夫(1761—1793),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时代政治家,主张君主立宪,后死于断头台。

[2] 特瓦兹,法国古长度单位,约1.94米。

[3] 圣日耳曼-昂-莱伊,塞纳河畔小城,风景优美,有旧日的宫室和园林。

[4] 贝藏松,弗朗什-孔泰地区首府。

[5] 雅各宾党人,法国大革命中激进的革命党人。

[6] 波拿巴分子,支持拿破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