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腔调
我没有见过太奶年轻时候的样子,据说那时她很美,但我见过她苍老时的样子,我认为应该比年轻时更美。美的是她的骨气、她的尊严、她的腔调,是她留给后世最好的东西。
太奶这一世应该不怎么记得我,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老去了。但我们是直系亲人,血缘关系把我们的距离拉得很近。所以我想写点什么,缅怀一下她,凭借我的记忆和别人口述的事迹,来讲述她的一生。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磕头是给她,那时我八岁,她将近九十岁,有一些平时积攒的私房钱。她曾时常暗自庆幸自己小时候存下了私房钱,据说那曾救过八个孩子的命。我那时给她磕头,她就给我零花钱。小孩子给太奶磕头这件事我深深地记得是被父母教过的,这是那个年代的传统礼节,也是给下一代传递孝心的一种方式。
太奶是大户人家出身,她心灵手巧,太爷是纨绔子弟,成日游手好闲,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太奶说了算。我爸说小时候看太奶捧着青铜刺花烟袋锅咕噜咕噜地吸烟,简直像老佛爷,那气势,所见之人都要敬畏三分。于是,孩时的我瞧了就偷着学抽卷烟,被呛得眼泪汪汪。当然吸烟不好,我当时只是好奇,还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
太奶活了九十二岁,说来奇怪,她一生中不曾患过重病,在那年月,高龄人并不多。太奶的年龄,使我第一次感叹果真有长寿这一说。奶奶说太奶是地藏菩萨转世,人好。我呢,觉得她特有精神,就像她逢人便说:“人活着就得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太爷听到后却不买账,背地里嘀咕她“阴盛阳衰”,太奶一句话怼回去:“阴盛阳衰?这叫谁说女子不如男!”
太太爷读过私塾,又懂得操持家业,家有良田百顷,米面成仓,骡马成群,在当地算得上是豪门。太爷含着金钥匙出生,太太爷咽气后,太爷嗜赌成性,半年几乎将整个家业败光,多亏家里有一个贤内助给他上了个“紧箍”。
这个贤内助就是我太奶。
太奶识字不多,却心灵手巧,针线活在她手上那是镂月裁云,能做各式的马褂长衫,而且经她裁剪后的衣服穿上身都很是得体。嫁入丁家后,头几年是贤妻良母,等到第八个孩子出生时,太奶摇身一变成了贤惠版的“慈禧太后”——彻底干涉“内政”了。为什么?这个承享祖上荫德的家出事了。
爷爷十二岁那年,太爷嗜赌成性,成功地将全部家当输掉,还染上了大烟瘾。
那年月,战乱不断,民不聊生。为了养活几个孩子,太奶只好让太爷回娘家取钱——她以前存的私房钱。太爷走之前信誓旦旦,戒烟戒赌,做一个正道人,取了钱换了粮,回来让大儿子读私塾,来年考个状元郎,为丁家光宗耀祖!那时候的太爷可谓是舌灿莲花,以至于太奶很是放心。
太奶出身好,家里有一个妹妹,两人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养尊处优,没遭过罪,也没接触过外面世界的凶险。太奶对太爷这样的老滑头的话常常信以为真,听完之后只差淌出两行泪——谁没犯过错,知错能改的男人要比一成不变的更令人可敬!
然而,这次太爷载着粮食路过集市时,赌瘾又上来了,想着说不定这一把能翻身,赢回赌输的万贯家财,于是,禁不住诱惑,冲进了赌坊。十赌九输,半个时辰,他就输掉了这次带的全部粮食。虽然这事让他无颜回去面对家人,想要一走了之,但奈何肚子饿得受不了,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回家请罪。
太奶没有责骂太爷。她是那种凡事都要从自身找原因的人,认为事已至此,只能怪自己对他太过信任。
前几年,爷爷去世前我拿出相册,见到了太奶中年时的模样,深眼窝,大眼睛,五官疏朗,头戴黑缎镶钻瓜皮帽,看上去很有气质的样子。
爷爷沉思时跟太奶很像,说话的语调也很像。“男孩像母亲,女孩像父亲”,这话看来有几分道理。到了我爸这一代也是如此,爸爸的性格随奶奶,但骨子里还是太爷那一套,养鸟、栽盆景、倒腾古玩字画等,那一身不消停的习性到我这儿就是弹吉他、玩摇滚,性格敏感锋利、理想主义。这都是遗传下来的性格。
太爷输掉了粮食,太奶没责备他,她有她的理解,男人骂是骂不悔改的,得让他打心底触动,才能洗心革面。于是,太奶让太爷回家面谈,还让几个瘦小的孩子给太爷磕头喊爹。这阵势,太爷哪见过,先是害臊,然后着急,最后眼泪珠子汩汩地往下滚。
太爷要剁个大拇指明志,太奶不忍心,就在指背上写了俩字——“借”用!
太奶之前为防意外把私房钱分了两份,没了第一份,就让太爷去取第二份。这次交代得清楚明了,说你再赌就不用回来了,战乱年代,就去为国家效力,做壮丁去打仗吧,这样孩子以后说起来也有个体面的说辞。太爷气得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借了马车,跑到老丈人家,拿了钱,换了粮,当日折回。
然而再次路经集市,太爷又赌瘾攻心,抬头看了看天,掐指一算,鸿运当头,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押上所有换回来的粮,想一把定输赢!结果,一把没能定赢,相反,后来连拖运粮食的马车都输掉了。太爷垂头丧气,在街上晃悠到深更半夜,才又厚着脸皮回家请罪。
这次,太奶仍然没骂他一句,但她锁了大门,不准太爷进家。三更半夜,太爷急了要翻墙回家,太奶马上放狗咬人,太爷只好狼狈地逃到平时赌博的伙计的空房过夜。
她的男人去了两次取粮,在回来的路上全部赌光,太奶实在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父亲,但看着孩子都快饿得丢了性命,只好派当时十二岁的爷爷再去借钱。
那时间,天寒岁暮,连日大雪纷飞,爷爷跟着一个前往县上拉棺材的马车,一路颠簸,终于到了他的外公外婆家,冻得差点送了半条命。爷爷的外公听说事情的前因后果,顿时大发雷霆,但看爷爷的可怜样儿,只好给了钱让爷爷赶紧回家买粮食救济全家。有了这笔钱,全家老少这才勉强度过那个路上有饿殍的要命的寒冬。爷爷也是从那个时候变得成熟的。但凡家里做父亲的顶梁柱不争气,做孩子的身上自然会落下养家的重担。加上好运气和坚韧不拔的性格,后来,爷爷被提拔为村委会一把手,每年参加县人大会议,奖章和奖状工整地挂满整面墙壁,他还多次被县长接见,是子孙后代效仿的榜样。一个人最初的教育,会伴随人的一生,不得不说,爷爷的言传身教给我们子孙后代打下了基础。
再说回到当年,粮食吃完,不能再去娘家借钱度日了,太奶就领着八个孩子去了几里外的马家做长工。那时的马家是远近响当当的大户,据说,明朝某年国舅爷护送弟妹灵柩前往京城,在城门外接受盘查,马家得悉,快马加鞭赶来认亲,国舅爷很感激,却有些怀疑来人的身份,说为了不至于冒名顶替,他给马家领头的人磕八个响头,如果马家的人能承受住不暴毙,八天后,国舅爷自然过来认亲。
八天后,马家的人安然无恙,国舅爷守信过来认亲,他还赐了一对镀金灯笼,从此马家青云直上,一举成了皇亲国戚。一代人换一代人,到了太奶那代人时,马家朝上无人,家道中落,主要靠戏班子来赚钱,但家境仍旧殷实。
太奶是个好裁缝,经手的衣服穿出去,人也显得大方得体,马家对太奶很赏识;太奶的几个孩子也知书达理,干活好,懂礼貌。马家上下很满意,想留他们长期做工。太奶干了两年,礼貌地谢绝好意,带着八个孩子回家创业。
太奶说祖上做过织布生意,又有销路,就拿钱买了几台织布机,夜里带着几个姑奶奶织布,白天让我爷爷去卖。爷爷聪明,口齿又伶俐,很讨人欢喜,布匹销量好……几年光景,家境开始复苏。后来爷爷每次提起这段经历时都会说,自己一身本领,都是在那时候跟人还价磨炼出来的。嘴皮子能决定一个人走多高,眼皮子能决定一个人走多远。可见当年爷爷的成功也有被逼无奈的成分。
爷爷十八岁时,太奶把家里太爷当年输掉的田地和马车全部买了回来,在当地又成了大户。现在想想,我们家的人都热衷创业这件事,是从太奶身上遗传下来的。只是爸爸年轻时经营的磨料生意大概是时运不济,后来并未取得成功,但却让我明白,人活一辈子得做自己得意而喜欢的事情。我爸常就学识这方面夸我。我反驳说,我比不上太奶,人家那是实业,我只不过是一个写字的,够得上爱好够不上成功,非要和创业沾上边说,那就是自由不拘束,好与坏都得自己承担,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家业振兴后,太爷也戒了赌,转而玩古董、酿酒,以及兴头上会组班子在村头大柳树下唱戏。他是个不错的红脸,那铿锵有力的戏腔,是他的招牌。用我太奶的话说,太爷这一辈子除了“擅长”输钱,就会这个,搁现在不亚于那些文艺界的老生。但爸爸则一口咬定太爷真正拿手的是酿酒。太爷不喜欢喝市面上的酒,喜欢自己研究秘方,头年酿造,来年三月掀盖品尝时,香味能远飘十里,醉倒春风。除了酿酒,太爷手上的玉石古玩不少,他爱这个,也影响了孙子,我爸年轻时就受他影响,玉石扳指不离手,这些年更是对古玩沉迷不能自拔。我爸最遗憾的一件宝物,据说是太爷爷的玉石小狼狗,那东西成于明朝,上等货,在太爷去世后,太奶执意让此物跟着太爷下葬。出殡那天,爸爸一边抹眼泪,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宝贝随着太爷一起入土,从此深埋地下。那时候的父亲,用他的话说,恨不得冲上去将宝物取回。由此可见,他对古玩的痴迷程度之深。
而太奶的理由听起来很简单,不管这东西的价值,只说他生前爱这个,走了以后,让他带上吧。言语间,透着对太爷的不舍之情,毕竟几十年的夫妻,赌博输了家产没关系,一个人独自上路才是真自私……
现在来看,太奶还是爱太爷的,只是似乎太爷一辈子没给她机会表达。
家境殷实后,爷爷读了私塾,太奶对长子要求严格,不准逃学、不准抽烟、不准与和赌博有关的一切有染。从小就教导他不要学他老子,一生要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爷爷很争气,读书第三年就被当地村委会选拔出来做了村秘书长,之后成了村委书记,一生清廉,去世后被方圆几十里的人追悼,缅怀。
年少时,总觉得爷爷一生太过节俭,连麻将牌的码数都不识得,听起来或许有些过于谨慎了,但这些年我明白了,钱总会花完的,可是本领会跟随人一辈子,精神会传承一代又一代,太奶给了爷爷精神,爷爷给了爸爸……我能想象到未来家里的孩子接力似的继续继承下去。所谓遗产,有时是无形的。
爷爷是二十岁恋爱的,是自由恋爱,恋爱对象还是同村的姑娘,也就是后来我的奶奶。
太奶是传统的女人,管得住爷爷不赌,不厮混,不做非法勾当,却没想到青春期的爷爷恋爱了,而且爱得很深,非奶奶不娶。奶奶家和爷爷家同村,两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奶奶家境不错,太姥爷听说家里姑娘有了心上人,还是当地有名的才子,就没反对,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没儿子,让孩子来他们家完婚。他们家有宅子,有良田,有白馍馍和大米饭,养得起这一个快婿。可是这样的要求,有做上门女婿的嫌疑,于是就有人出来反对,这个人不是太奶,而是太爷,他不同意长子委身于别人家,认为有辱祖宗脸面,于是闹了很久,最终被太奶“镇压”下来。
太奶让爷爷跟奶奶完了婚,还让爷爷去了太姥爷家,完全成了开明的家长。这让当时以她为傲的太爷十分不满,背地里说她是家族的耻辱。太奶就问他,咱家富吗?太爷说富。咱家是阴盛还是阳盛?太爷说阴盛。那她家富吗?太爷说富。太奶继续问,那孩子跟她在一起是阳盛还是阴盛?太爷说阴盛。那她家富还是咱家富?太爷说她家富。说完这话,太爷知道被太奶彻底地绕进去了,回头一想,却也深以为然。
但这件事后来用我爸的话说是太爷心里有怨气,以至于还影响了我爸爸。每当我交了一个女友,爸爸就问,那你们结婚不会她们家说了算吧?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受爸爸这一思想影响,虽然知道婚姻是自由的,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避不了的。因为要成就一段恋爱,除了要看俩人有没有缘分,还要讲究门当户对。
爸爸告诉我说,太奶除了聪明,还有点好面子。
当年借粮让太奶在父母跟前丢了脸面,织布发家让她扬眉吐气,逢年过节,她会带着爷爷,赶着马车,拉上半车的礼品,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走亲戚。爷爷学会了赶马,四匹马皮色相同,个头相同,一看就是那种精挑细选出来的,跑起来的气势像现在马力很大的名贵跑车。
不仅如此,但凡每次回娘家,太奶都要换马匹驾车,黑白红灰马交替使用,那豪气阔绰的样子,一时间被太奶娘家那边的人啧啧称赞。但太奶为人真诚、坦率,有人嫉妒她,说她太目中无人,她就毫不怯场地怼回去:“我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一碗米一碗饭都是血汗换来的,甭管啥时候,都能挺起腰杆!何来目中无人?”
其实,挺不起腰杆的是我太爷。家业殷实后,太爷又有了赌博的念头,大概尝尽了太奶给的苦头,他不敢正大光明地赌,就跟狐朋狗友私底下赌,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奶的眼线多,抓了线索,泰然自若地去抓现行。推开门,堵住屋里的人,一不打二不骂,笑着抽口烟袋,语气平和地说了几句话转身就走。
从那以后,太爷不敢再偷摸赌博,用我爸的话说,他被抓住了把柄。太爷爱酿酒,太奶抓住了他的死穴,将他酿的酒倒了。这下可好,太爷得不偿失,从此戒赌。一个赌徒摇身一变成了归园田居的隐士。
多年后,我问爸爸,当年太奶对太爷说的那句话是什么?爸爸说太奶的大意是,你赌了半辈子没关系,输掉了钱也没关系,可是孩子大了,会模仿了,你不想以后孩子继承这个,再遗传给下一代吧?
太爷似乎被这句话给制住了。虎毒不食子,太爷人虽然荒唐,但心地善良,对几个孩子还是十分宠爱的,到了老年,看到了麻将摊也会走开。这给爷爷留下了好传统,他不仅不沾赌,而且当他经过赌桌时,赌徒都会知趣地拂袖走人。
太奶去世前,已经没有自理的能力,脑子也糊涂了,偶尔能分得清人,她受到了爷爷很好的照顾。爷爷是个孝子。对于孝敬父母这件事是一半是先天,一半是后天。有人生下来和父母亲密无间,有人就不是。也有那种小时乖,听父母话,但成家立业后对父母不好的。也有人生下来就跟父母对着干,骨子里倔强凶狠,长大后才知道父母恩重,对父母好的。
我小时候经常见爷爷一手捧碗,一手拿着勺子给太奶喂饭,有时搀扶着太奶去散步。快九十岁的太奶神采奕奕,她年轻时干净体面,年老时幸运地被爷爷细心呵护,算得上有福气的人。
太奶去世那年,我读初一。下葬那一天下午我被家人通知回家参加葬礼,在太奶的葬礼上,很遗憾,我没有看到她的名字,挽联上写着丁孙氏驾鹤西行,才明白那个年代的女人是没有名字可言的。但我要怎么样给别人介绍她呢?或许只有那句话——光明磊落,顶天立地,这是她做人的腔调。
太奶,这句话我记住了,有机会的话,我想要再给您磕头,请您再给我一些零花钱,我不用它买零食买玩具,我只想买您那微微一笑——气盖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