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30年12月24日，星期二。

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天黑得很早，叶冬雪裹紧身上的毯子，心不在焉地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主持人正一脸严肃地读着新闻：“世卫组织表示现在还不能证明这是一种新的全球性传染病，需要专业人士进行更多的调查，但建议公众注意卫生，出门佩戴口罩，尽量不要聚集，以防2020年疫情悲剧重演……”

叶冬雪完全没在意电视里在说什么，她的注意力有一大半放在身边的平板电脑上，不过现在电脑屏幕是关着的。

走廊里隐隐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对的，就是这样！三杀！我刚才就说了我会打爆上路这个废物，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好的伙计们，我们去找下一个！”

很快另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乔治先生，你如果再这样制造噪声，我会拉掉你房间的电闸！”

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陡然小了下去：“我只是在做游戏直播，房东先生……”

叶冬雪耸耸肩，这差不多是这座公寓每天的固定节目了，那位游戏主播邻居在晚饭后的直播时间里总会亢奋一会儿，直到被房东骂下去。

七点半，身边那个平板电脑准时亮了起来。叶冬雪挑起眉毛，露出微笑。

随即屏幕上便出现了一个可爱小女孩的影像，欢快的叫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妈妈，妈妈圣诞节快乐！”

叶冬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暖洋洋的空气包围起来，笑得整张脸都舒展了：“莎莎乖，莎莎早上好！”

“妈妈，我今天，我自己穿的衣服！”小女孩举起袖子骄傲地宣布，“我没有要爸爸帮忙！”

“莎莎最棒了！”

这时屏幕对面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你怎么样了？烧退了吗？”

“已经退下去了。”叶冬雪微笑道，“力气也恢复了，放心吧，没事。”

“还是再休息两天，美国人都知道过节，你那么辛苦干什么？”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没能挡住男子唠唠叨叨，“记得再吃点药，出门记得戴口罩……要不你就别出门了！”

“明天确实不打算出门。”叶冬雪同意道，“我要在家睡一天。”

“妈妈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小女孩再次占据了摄像头，“爸爸说你过年的时候会回来，对吗？”

“嗯，过年的时候我就回去了。”

“什么时候才过年呀？”

“还有一个月。”叶冬雪认真想了想，“还有一个月，妈妈就回去看你们。”

“好啦，莎莎快过来吃饭，我们还得去幼儿园呢。”丈夫的声音传来。

叶冬雪笑道：“辛苦你了。”

“辛不辛苦的在其次，你赶紧结束外派吧，就一个美国小城市，人口不到二十万，将员工外派两年？哪有那么大的工作量？你们集团也是折腾……”丈夫还是忍不住抱怨起来，“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嗯，”叶冬雪认真保证，“我今年春节一定回去过年，然后就不走了！”

“那就好，莎莎一直说……”

房间里突然一片黑暗，电视和灯都黑了，只有平板电脑还有光亮，但画面也定格在对面两人望向摄像头的一幕，随即一个小窗口弹了出来：您的网络连接已中断。

这种事情可不多见。叶冬雪愣了一会儿，站起来看向窗外，发现街道上也一片漆黑，只有一些小的光点晃来晃去——那是街上的行人正在用手机。

整个城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叶姐，叶姐在吗？”没过多久有人敲门，叶冬雪听出是住在隔壁的同事，两个小女生吓得声音都发抖了，“叶姐，怎么回事啊？怎么全城断电断网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叶冬雪打开门好奇地看着她们：“能出什么事？”

“什么恐怖袭击啊，丧尸病毒啊……”一个女孩子紧张地说，“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叶冬雪哑然失笑：“多大的人了，还信这个！”

这两个女生都是去年才毕业的，毫无社会经验，在异国他乡本能地将叶冬雪视为可信赖的大姐姐。叶冬雪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让她们再继续紧张下去，于是让她俩进屋，安抚了好一会儿，她们的情绪才稳定下来。但她们的紧张感丝毫没有消退。

“这还美国的网络呢，我正在看一个游戏攻略解说的视频，网络说断就断。”戴着眼镜的肖雨晴抱怨，“叶姐，要是真的出事，集团会不会管啊？”

叶冬雪没法反驳，随着黑暗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街道上的不安气氛也越来越浓，刚才她们甚至听到了枪响。

“邱总他们呢？”另一个女生周楠突然问道，“不会还在商场吧？”

叶冬雪终于皱起眉头：“可能还真是。”

集团与林恩市签订投资协议后，就派了他们这个团队过来管理一个大商场。

团队一共六人，三男三女，主管叫邱如山，典型的魔鬼上级，是每天上十二个小时班还要坚持跑五公里和做两百个俯卧撑的那种人，对自己和对别人都狠，身上的“狼性”精神浓郁到好像是在野外被狼群养大的一样。在他手下高压工作两年，几乎每个人都有了心理阴影。

今晚是平安夜，大部分美国人都不会上夜班，所以按照惯例……使唤不动美国人的邱总现在应该领着两个中国男员工在商场坚守岗位。

“你们下班的时候看到邱总他们都在吗？”叶冬雪问，“我这两天发烧没去，邱总也没和我联系。”

“小苏……大概已经下班了吧。”肖雨晴想了想，“他妹妹不是今天过来玩嘛，小苏请了两天假。”

周楠大惊：“邱总能批啊？！”

“小苏说，要么按请假扣钱，要么开除，随便。”肖雨晴叹气，“也就小苏敢跟邱总这么说话。”

“……不愧是我们05后里面的翘楚。”

叶冬雪开始头疼。

她是团队副主管，邱如山管不到她，但今晚她不能装死。眼下团队六个人分成了三组，三个人在公寓，两个人在商场，还有一个员工领着自己的妹妹现在不知道被困在什么地方了。今晚状况突发，如果员工出事，虽然是由邱总去背这口锅，但自己也没法坐视不理。

“已经一个小时了，电力和网络还没恢复。”叶冬雪皱眉，“你们有没有觉得房间里越来越冷？”

两个女生都点头。公寓是中央空调供暖，没有电当然会歇菜，十二月底的马萨诸塞州夜晚气温已经在零摄氏度以下，鉴于这所公寓的老旧程度，大概再过两小时就会陷入和室外差不多的寒冷中。

“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叶冬雪站起来，“我要去商场看一下，你们在这里等我……”

肖雨晴和周楠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叶姐，你别去！”

“怎么？”

“这么晚，太危险了，路上连灯都没有！”周楠带着哭腔说，“这儿不是国内，太危险了！”

叶冬雪已经借着手机灯光在柜子里翻出了一罐防狼喷雾和一个强光手电筒，听到这话头都没抬：“所以你们不用跟我去，我是副主管，我有责任……”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爆炸的轰鸣。

三个人都停下动作，望向窗口方向。爆炸声距离非常近，就好像是在楼下炸响的一样。

还没等叶冬雪说点什么，一团火光突然在窗户边缘爆开，在女孩子们的尖叫声中，玻璃碴和窗棂碎片炸得房间里到处都是。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叶冬雪自己，她一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周楠，将她拽了起来：“走！快出去！”

第一次是意外，第二次绝不会是意外。有什么东西要攻击她们，或者至少是要攻击这座公寓，不管做什么都比留在这里强。

三个人跌跌撞撞地冲到走廊上，走廊上也是一片漆黑，但已经有住户被刚才的爆炸惊动。一个男子打开房门，愣头愣脑地问：“出什么事了吗……叶女士？”

手机灯光照过去，映出一张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脸。这是来自日本的一家邻居，丈夫带着妻子在这边工作。叶冬雪望了望左右，耐心劝告：“小林先生，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觉得可能有危险。我建议你还是先找个避难的场所。”

那人点了点头，但脸上依然挂着茫然的表情。

这所公寓显然不是什么合适的避难场所。

三个人继续往前走还不到五米，她们前方的地板突然爆开，在一片火光中，只见一团黑影撞破地板飞出，又重重地撞垮了一面墙壁，然后撞破屋顶，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叶冬雪和两个同伴面面相觑，那位小林先生则是吓得直接把门关上了。

刚才那一幕已经魔幻得可以当作惊悚电影了。

“那是……什么东西？”周楠小声问，但是没人能回答她。

“恐怖电影的开头都是这么演的。”肖雨晴哭丧着脸说。

叶冬雪没有作声，只是将手里的防狼喷雾捏紧了一些。希望有用……没用的话再想别的招。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慢慢苏醒。

在公司里，她被同事们称为“叶姐”，因为她可靠又亲切。但很少有人知道，十几年前她也被称为“叶姐”，那时候的叶姐所向无敌，跟流氓动过手，为朋友出过头，见义勇为的视频上过热搜。而那段人生里她最辉煌的战绩莫过于大学毕业后的暑期旅行：当时景区突发7级地震，她作为旅行团里唯一还保持冷静的人，以一己之力把旅行团完好无恙地带到了安全地带，导游差点给她跪下。

后来她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慢慢告别了以前的生活，有了新的人生，她的锋芒逐渐藏起来，一般人看不到了。她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新的生活也同样美好。

但这绝不意味着过去被彻底埋葬。

叶冬雪深呼吸一口，寒冷的空气沁入肺部，心里久违的悸动更明显了一些。来吧，不管是什么。

天空中不断传来爆炸的轰鸣声，走廊两头的房间里也不时传出尖叫声，却始终没人再出来观望，只有叶冬雪和两个小女生借着手电筒照明跌跌撞撞摸到一楼，然后叶冬雪一脚踹开公寓大门，抢先冲了出去。

街道上已经有了几处光亮，倒不是电力设施恢复了，而是几个流浪汉熟门熟路地点燃了垃圾桶当篝火。这些平日里让叶冬雪等人绕路走的流浪汉此刻看上去居然有几分亲切，只是他们也没留意叶冬雪，一个个抬头张大了嘴往天上看。

叶冬雪等人也跟着向上望去，今天天色阴沉，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但黑暗的夜空中不时有火光亮起，还有宛若雷声一般的轰鸣传来。要不是之前看到的景象，叶冬雪觉得自己多半会把这误认为普通的雷电。

虽然大冬天打雷这件事本来也挺罕见的。

雷电之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有一个黑影掉了下来，准确无比地砸中路边一辆汽车，把车顶砸得凹下去一大块，玻璃碎了一地。汽车的警报器响个不停，但躺在车顶上的那个黑影一点动静都没有。叶冬雪不敢掉以轻心，只是远远看着。虽然按常理，一个人摔得这么脆应该是已经完蛋了，但今晚的事情好像没法按常理推测，更何况……谁能保证那家伙真的是个“人”？

“呼哧……呼哧……那个人……死了没有啊？”一个虚弱无力，甚至有点尖锐的男子声音传来，但那个声音中途变了语调，“要是没死……咦，叶女士？”

叶冬雪转身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庞大的影子从天而降，火光映出了他的脸，这次就连周楠都一脸震惊地叫出了声：“乔治？！”

“啊，周女士你也在。”庞大的影子挥了挥手，语气里充满惊喜。

这是个身高大约一米八，体重至少有三百斤的白人大胖子，长相还很年轻，戴着一副眼镜，正在一边喘气一边擦汗，就差把“人畜无害”写到脸上了。

美国的胖子很多，但在人口不过十几万的林恩市，和叶冬雪他们相熟的胖子就只有这个同住在一所公寓里的乔治。他是典型的阿宅，一个星期只出一次门，还是去超市购物，职业据说是游戏视频主播——每天晚上被房东教训的那位就是他。只看外表，完全想象不到他在打游戏的时候会大呼小叫，变成网瘾青年。

鉴于乔治众所周知的无害性，周楠胆子大了一点：“乔治，刚才是你在天上战斗吗？”

“战斗”这个词显然挠到了乔治这宅男的痒处，乔治顿时憨厚地笑了起来：“也不叫战斗……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好像身体里有一股力量，而我能很自然地掌握它……大概是我们的世界终于触发什么特殊剧情了吧。”

“力量？”

“嗯，力量。”乔治说着又飘了起来，本来他站在地上好像一大块面包，现在浮在空中则是一个大气球，轻飘飘的，连最后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了，“能让我飞起来的力量……对了，你们觉得卢卡斯怎么样了？”

“卢卡斯？”叶冬雪茫然，“哪个卢卡斯？”

“老兵卢卡斯，就是说自己参加过越战的那个疯老头，牙齿掉了一半，经常在街边举标语骂尼克松的。”乔治示范完毕落回地面，抬手指着那辆警报器还在尖叫的汽车，“跟我打的就是他。”

“上帝呀。”旁边一个正在灌酒的流浪汉在胸口画起了十字，“那个恐怖分子是卢卡斯？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是嗑粉嗑太多了吗？”

乔治一脸无奈地看着流浪汉：“谁都知道他没钱买毒品……而且他本来就已经够疯了。”

叶冬雪叹了口气：“我更想知道卢卡斯是怎么搞到这么多炸弹的，他看上去也没钱买炸弹。”

“炸弹？不，叶女士，那不是炸弹。”乔治认真地说，“那是他的力量，就像我这样……只是以操纵爆炸的形式表现出来。”

周楠看看那辆汽车，又看看乔治：“所以，你们都‘觉醒’了特殊的力量？”

“对对，就是觉醒！”乔治兴奋起来，“就好像《X战警》《超能英雄》《超感猎杀》《星球大战》……”

“好了乔治，我知道你要表达的意思了，”叶冬雪无可奈何地打断他，不然他报名单大概能报五分钟，“所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对吧？”

“……确实不知道。”乔治老老实实地承认，“今天下午我在睡觉的时候，似乎做了一个什么梦，在梦里我能飞……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悬浮在离床一英尺[1]的上方！哎呀，吓死我了！还好我很快就熟悉了这个能力，只有最开始因过于紧张，重重地摔回了床上……”

乔治摔这么一下，那张床大概不能用了——不知道为什么，叶冬雪突然走神想到了这个。

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疯子卢卡斯已经死了，和其他从高处摔下来的七十多岁的老人下场一样。跟大家一起聊天的那个流浪汉喝得有点上头，兴冲冲地跑过去看了一眼，宣布了这个结果，看来觉醒成炸弹魔并没能让卢卡斯体质变强。

但是这个诡异的夜晚并未因为死了一个疯老头就变得安全，垃圾桶的火光并不能映照得太远，四周依然一片漆黑，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或尖叫。

“我的感觉很不好。”乔治苦着脸说，“我们就好像是在什么恐怖游戏的存盘点苟延残喘，只要离开这里，就会面对从黑暗里冲出来的一群丧尸或者吸血鬼……”

“但是也不能傻站在这里。”叶冬雪提醒，“这里又不是真的存盘点，反而可能因为火光把危险的东西吸引过来……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本来她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乔治还真的应声了：“我建议你们去学校那边，刚才我在天上看到体育馆那边有光亮，而且是电灯。”

肖雨晴吃了一惊：“那边没有断电？”

“更可能是有人用发电机发电。”叶冬雪马上反应过来，“应该是市政府或者警局采取了行动……我认为在那边会比较安全，你们觉得呢？”

肖雨晴和周楠这种时候是放弃思考的：“叶姐，我们跟你走。”

流浪汉则是一脸看开的表情，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我不去，我就是太相信这些政府的王八蛋才会变成这样……我宁可和我的杰西卡一起死在这里。”

大家看了看被他命名为“杰西卡”的酒壶，欲言又止。

乔治也出人意料地拒绝了同行，这个和善的胖子取下眼镜擦了擦雾气，重新戴回脸上，表情居然现出几分坚毅来：“我能获得这样的力量，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你冷静一点，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叶冬雪皱眉提醒道，“你也是刚刚获得这个力量，使用还不娴熟，不要贸然行动——就算是英雄，等级低的时候也会死在新手村外面的！”

乔治愣了愣，脸上一瞬间露出紧张神色，但很快就平复了：“如果我连这一关都无法自己闯过，又怎么能面对之后的挑战呢？叶女士，感谢你的关心，但你也知道我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过得有多糟，如果我放弃了这个机会，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叶冬雪一时没法反驳他，这个青年的生活确实谈不上多顺利。

“诸位，如果命运有所指引，我们以后会再见。”见众人沉默，乔治露出一丝羞涩来，“希望那时候我已经成为一个英雄了。”

说完，他以和体形不相称的速度冲天而起，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上帝和杰西卡保佑你！”流浪汉举起酒壶大声为他送行。

叶冬雪叹了口气，回头招呼两个小妹妹：“走吧，该我们上路了。”

前往高中体育馆的途中倒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突如其来的未知黑暗对民众颇有震慑力，大部分人都躲在家里，而有胆子摸黑搞事的人也没兴趣把目标放在行人身上——叶冬雪一行在路上看到两处商店已经烧起来了，往外搬东西的狂欢的人群被火光映照，身影扭曲宛如恶魔。

直到看见中学门口停着一辆警车时，三个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哦，叶女士。”警车旁边站着两个警察，其中一个黑人警察看到叶冬雪后也如释重负的样子，示意同事放下枪，“很高兴看到你们没事。”

“汤姆警官，谢天谢地，看到你真好！”叶冬雪娴熟地展现自己的社交技巧，与那警察拥抱了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黑人警察汤姆摇了摇头：“不知道，停电在全城同时发生，我们人手不够，没法分出去……”

“只有林恩市吗？”叶冬雪突然问。

汤姆这次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最后还是露出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叶女士。”

“我还有几个同事在外面，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状况。”叶冬雪压抑住内心的焦躁，语气变得越发平静，“警官，我想知道现在的真实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我只能回答你，我们也什么都不知道。”汤姆压低了声音，“电力中断了，通信和网络也中断了……手机信号和互联网全都断了，现在我们不知道是有外星人占领了华盛顿，还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

“我明白了。”情况比预想中还严重，叶冬雪皱起眉头，“那么能请你们派两个人去商场吗？我的同事恐怕还在那边。”

“没有多余的人了，叶女士，警局的人几乎都派出去了，今晚不少浑蛋在趁火打劫，我们这辆车是唯一一辆能调过来保护体育馆的。”汤姆无奈地摇摇头，“好了，你们快进去吧，市长也在里面，或许你可以找他要几个人。”

想起林恩市长那标准的政客样子，叶冬雪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体育馆里的人也没有预想中多，只有五六百人，在发电机点亮的灯光下聚成一团一团的。叶冬雪一开始有点意外，但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今晚是平安夜，大部分人都早早回家与家人团聚了，天黑了还在街上晃的人、知道体育馆可以避难的人，以及敢于出门穿过黑暗的人都很少，现在在体育馆的民众几乎都是刚好在附近的。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新人，过来跟她们打招呼，不过他们几乎全都是冲着叶冬雪来的，毕竟她这两年几乎是全权负责团队在林恩市的对外交流，认识团队其他人的市民加起来也没认识她的人多。于是肖雨晴和周楠索性摆出天真的“萌新”姿态，老老实实缩在一边，看着叶姐挡在前面应酬：“威廉太太，能看到你真好……哦老杰克，我就知道你会没事……伯恩斯先生，您的家人还好吗？……”

“叶姐真是名不虚传。”肖雨晴跟周楠咬耳朵，“我在集团实习时的经理，听说我是跟叶姐走，都说我运气不错，跟了集团里最靠谱的中层……小楠，你没听说过叶姐的事吗？”

周楠一脸懵懂：“我没听说啊，你知道我舅舅是集团后勤部的吧？他就说跟着叶姐不会吃亏……”

“行吧，只有我是真正的打工人……”

这时候叶冬雪已经结束了营业性的寒暄转过身来：“我问过了，停电之前大约十五分钟，还有人看到邱总他们在商场……可惜现在网络不通，很多事都做不了。”

“叶姐，我怕。”周楠小声说，“今天晚上的事情太怪了，会不会真的像那个警察说的，出大事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们放心，我还在。”叶冬雪揽住两个小姑娘的肩膀，就像十几年前她鼓励旅游团的同伴一样，“我向你们保证，只要我还在，你们就不会有事。”

她的个子并不高，身形甚至有些瘦削，但是她的语言和动作仿佛有一种魔力，让肖雨晴和周楠都平静下来。肖雨晴抽了抽鼻子：“嗯，叶姐，我们听你的。”

“别紧张，这里很安全。”叶冬雪拍拍肖雨晴的头，望向体育馆内，“你们也听到了，警方正在试图恢复秩序……我们在这里逗留一晚，如果天亮的时候邱总他们还没消息，我们再想办法。”

“外面的天真的还会亮吗？”周楠怯生生地抬杠，“很多故事里都……”

“少看网络小说！”叶冬雪有点好笑地拍拍她的头，“一天到晚瞎琢磨啥！”

周楠也知道自己这话太荒谬，有点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起来，叶冬雪却是在笑容里竭力压制着自己的不安。

“天不会再亮了”确实很荒谬，但今晚的异常到底是因为什么？这异常真的只限于小小的林恩市吗？如果……如果国内也出现了这种情况，家人会平安度过吗？不过中国现在正是白天，想必混乱也会减轻很多吧？

看着这两个小姑娘掩饰不住的惊恐，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景区，当时也是突然山崩地裂，与外界失联，周围的人慌作一团，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仔细想想，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罢了，当时的表现也没有特别好，只不过比起同伴显得比较突出……但今天，同伴们能依靠的只有她，她必须表现得比十几年前的自己强。

身体不知为何在微微颤抖。

叶冬雪知道那不是恐惧。

不知不觉间，体育馆里的人多了起来，说话的人却不多，今晚的黑暗和隔绝来得过于突然，大家都没什么新情报可供交流，只有几个老人的声音没停过——他们正跪在角落里虔诚地祈祷。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大门像是遭到什么重物撞击一样，猛地弹开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肖雨晴和周楠尖叫着躲到叶冬雪身后，叶冬雪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进了体育馆。体育馆内的灯光尚算明亮，所有人都把这人看得清清楚楚。对方的形象有点糟糕，骨瘦如柴，头发、胡子蓬乱，穿着一件破旧外套，满身都写着穷困潦倒，搞不好还是个瘾君子。

但这个人一脸亢奋，向人群张开双臂，大声吼了起来：“罪人们，跪下忏悔吧！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

人们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当然他也确实和神经病差不多。终于，有个中年人走了出来：“托马斯，你在做什么？”

“还真是托马斯。”肖雨晴小声说。

叶冬雪也认识这个人，这人曾经是商场的员工，但是因为多次迟到、早退、旷工以及盗窃商品，对美国员工容忍度极高的邱如山最后也忍无可忍，只能将他开除。那是今年夏天的事情，之后就没人见过托马斯，叶冬雪听说他去了一个酒吧打工，但看他现在这样子，也不知道哪家酒吧会雇用他。

至少几个月之前的托马斯没有这么狼狈。

托马斯看着质问他的中年人，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忏悔，罪人，你需要忏悔。”

“你在胡说什么？听着，这里是大家临时避难的地方，你别想……”

托马斯手中突然亮起一道白色弧光。

弧光准确击中了两米外的中年人，把他整个人都掀起来，往后飞出好几米，重重地砸在地上。

人群中一片惊呼，显然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托马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其他声音：“安静！罪人们，安静！我说过了，要忏悔！”

人们安静下来，都盯着这个诡异的人。

托马斯得意地走到中年人身边，中年人已经一动不动，但托马斯还是朝他吐了口唾沫：“这是给你的惩罚，罪人。”

“末日马上就要到来，我主将会给予所有人公平的审判！”托马斯大声吼叫的同时挥舞着手臂，“但是在这之前，始终不肯忏悔的罪人，就由我来审判！”

“你没有资格——”一个老神父愤怒地站出来，但他的驳斥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一道闪电从托马斯的手指尖迸发出来，穿过了老神父的身体，老人顿时好像挨了一发子弹一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上帝啊……”人群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我有资格，神父。”托马斯望着老人的尸体露出狞笑，“我已经得了神谕，神命我来宣告，他将要降临，而我便是使者！你们必须忏悔、服从，或者……死亡！”

人们安静下来。这样一个“神的使者”固然毫无说服力，但加上地上的两具尸体，可就有说服力得多了。

托马斯对人们的反应很满意，他左右看了看，突然精神一振：“哦，你们也在这里！该死的中国人！”

叶冬雪将两个女孩护到身后，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个怪人：“托马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她表情冷静，声音中也没表现出畏惧情绪，这显然让托马斯很不满，他瞪着叶冬雪，面部忍不住变得扭曲狰狞：“叶女士，你还是这个样子……我被你们开除的那天，你就是这个样子，你一丝怜悯之心都没有，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们给过你机会。”叶冬雪平静地回答，“你忘记自己违反员工条例多少次了吗？”

托马斯整张脸都涨红起来，他大踏步走向叶冬雪：“你这个婊子，母猪！你不许这样和我说话！”

肖雨晴和周楠几乎要哭出声来，叶冬雪依然护在她们前方：“托马斯，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托马斯已经走到叶冬雪面前，喷出的热气几乎要喷到叶冬雪脸上，叶冬雪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血丝，“我要……对，我要惩罚你们这些罪人！我不会轻易让你死，我要先杀死其他中国人，让你后悔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他举起手臂，越过叶冬雪的肩膀看向后方的肖雨晴和周楠，但就在这个时候，叶冬雪突然也扬起手臂，将小半罐防狼喷雾一口气喷了出去。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这时候还敢动手，托马斯刚才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现在与叶冬雪近在咫尺，更是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喷雾滋了满头，顿时哀号一声捂住脸，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来，本能地往后退去，嘴里则是大叫：“××！婊子……”

叶冬雪微微眯起眼睛，这家伙果然和那个卢卡斯一样，虽然有奇怪的力量，但本身的抵抗力依然只是普通人水准……不，以托马斯的身子骨，可能还不如普通人！

想到这里，她手腕一抖，已经将强光手电筒抓了出来，然后用力挥起，重重地砸在了托马斯头上，整个体育馆里的人都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她又对准托马斯的脑袋连续砸了好几下，砸得托马斯头破血流，一个字都骂不出来了。

“难怪舅舅说跟着叶姐不会吃亏……”周楠小声说。

沾染鲜血的手电筒一端已经变形了，玻璃和灯泡碎片撒落一地，叶冬雪不满地看了它一眼：质量不行，下次得换个牌子。

她身体的战栗已经消失了，有一股热流在体内奔涌。现在即使面对诡异的恶徒，她也没有丝毫恐惧，就好像十几年前一样。

但托马斯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他捂着头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婊子，我要杀了你！我发誓我要杀了你……”

叶冬雪没有回答，只是将手电筒换了一头握在手里。

此时枪声响起。

托马斯的身子猛地一晃，似乎还想努力做点什么，但他随即倒在了地上，除了弥留之际的一点抽搐，什么都做不了了。

叶冬雪愕然地望向托马斯身后的体育馆大门口，黑人警察汤姆还保持着举枪射击的姿势站在那里：“我也发过誓要干掉你，杂碎。”

“警官！”已经有人反应过来，连忙赶过去，“天哪，你还好吗？”

汤姆的样子当然不好，甚至算得上凄惨：他的帽子没了，脸上和衣服上都是血，只能斜倚在门口勉强支撑住自己。在这个状态下能够开枪命中十几米外的犯人，叶冬雪还蛮佩服他的。

“该死的，我当然不好。”汤姆被一个中年人扶着艰难地坐到地上，那是本市的一个外科医生，“托马斯这个杂种，杀了艾迪，打晕了我……我昏过去之前，发誓要杀了他，还好上帝保佑，他还在这里！”

“艾迪死了？天哪……”

艾迪就是和汤姆搭档的另一个警察。叶冬雪还记得那个刚穿上警服没几个月的年轻人，脸上总是洋溢着轻松快活的神情，他喜欢吃中国菜，喜欢和叶冬雪他们打招呼，还说将来要去中国看大熊猫，甚至还在学中文——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叶女士，你真了不起，你救了我们。”有人过来激动地握住叶冬雪的手，拥抱她，叶冬雪一边机械地回应，一边出神地盯着地上的尸体。

今晚到底怎么了？

天真的还会亮吗？

注释

[1]注：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合0.304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