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活死人
管家领着王士恭穿过庭院。初春的晨风吹拂着凋零的梅花，落英缤纷。偏厅里，王永光正在和王士祯说话，两人听见脚步声，抬头望来。
“父亲，大哥。“王士恭跪下行礼，头深深地低着。
偏厅里一时寂静无声。王士祯猛地站起，脸上闪过惊讶和愧疚，迈出一步，又硬生生停住。王永光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冷冷地扫过王士恭。
“你为什么还活着?“王永光开口，声音如霜。
王士恭抬起头，看见父亲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那双曾经慈爱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和失望。
“父亲，是陛下他…“王士恭颤声解释。
“陛下没有杀你。“王永光打断他的话，“可你身为臣子，早该自裁。“
“父亲!“王士祯忍不住出声。王永光抬手制止了长子。
“你可知道，你的苟活，玷污了我王家的名声?“王永光站起身，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次子，“我王永光一生为官，清正廉洁，谏言直谏。如今被贬，我心甘情愿。可你…“
王士恭双手抓紧衣襟:“父亲，陛下他并非要杀我。那日在阅兵场…“
“住口!“王永光厉声喝道，“身为臣子，阻止君上大计，本就该死。陛下不杀你，是仁慈。但你竟然苟且偷生，还敢回来见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你苟活于世，不过是不忠不孝之人，连死都不敢，你对于我王家来说，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王士恭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他张开嘴，想要解释，却发现无言以对。偏厅内一片死寂。
“大哥…“王士恭转向王士祯，眼中含泪。王士祯别过脸去，不忍直视。
“你走吧。“王永光重新坐下，闭上眼睛，“从今以后，我王永光没有你这个儿子。“
王士恭如遭雷击，泪水夺眶而出。他颤抖着伏低身子，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父亲，求您听我解释…“
“够了。“王永光疲惫地挥了挥手，“我不想再听。你走吧，我们王家，容不下你这个不孝子。“
王士恭绝望地看向王士祯，希冀着兄长能为他说句话。但王士祯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哥…“
王士祯闭上眼睛，轻声说:“二弟，你走吧。“
泪水模糊了视线，王士恭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踉跄着退出偏厅。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和兄长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管家领着王士恭离开偏厅，他们穿过后院。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青石板上泛着潮气。他们经过厨房，那里飘来早饭的米香。这是最后一次闻到家里的饭香了吗?王士恭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少爷，走吧。“管家轻声说。
后门外是条僻静的小巷。管家拿出一个布包:“这里有些盘缠。“
王士恭接过布包，掂了掂分量。他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管家已经转过身去。后门“咿呀“一声关上了。
偏厅内，王士祯站在窗前，看着弟弟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他转身对父亲说:“父亲，您为何非要如此绝情?“
王永光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到长子的话，他淡淡开口:“你觉得为父做错了?“
王士祯踱了几步，斟酌着说道:“韩大人当日也在阅兵场上。可他知机识变，没有像父亲这般坚持反对和约。他如今不也安然无恙?“
“哼。“王永光冷笑一声，睁开眼睛，“韩爌懂得变通，为父就不懂?“
“那父亲为何…“
“你可知道为父为何坚持反对和约?“王永光打断儿子的话，“为父是在等一个人。“
王士祯一愣:“等谁?“
“魏忠贤。“王永光沉声道，“为父一直在等他出面。阉党势力如果掺和进与后金的谈和，就会落人口实——阉党勾结后金，清除反对派。到那时，天下人定会群起而攻之。“
王士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父亲是想…“
“是啊。“王永光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让魏忠贤自己跳进这个坑里。宫里'那个人'最想看到的，就是魏忠贤死，阉党覆灭。“
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梅花，声音低沉:“可谁曾想到，皇上为了维护魏忠贤和阉党，竟亲自下场。他明明可以让魏忠贤出面处理此事，却偏偏要自己来。“
“所以父亲才…“王士祯恍然大悟。
王永光叹了口气:“为父已经尽力了。皇上执意要维护阉党，那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可是二弟他…“王士祯忧心忡忡。“父亲就真的不管他了吗?“
“不管了。“王永光转过身，面对王士祯，“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王家唯一的儿子。“
王永光站在窗前，看着院中凋零的梅花。天色渐暗，寒风吹得窗棂作响。他开口道:“我已经老了。只要宫里'那个人'还在，王家就不会真正倒下。“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某种笃定:“我不是一个绝情的父亲。王家这次付出的牺牲，他都看得见。京城…我们暂时离开就是。“
王士祯听出父亲话中的深意，不由得握紧了拳头。院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你早晚会回到朝堂之上。“王永光转过身，目光落在长子脸上，“但是士恭…“他顿了顿，“他终究是一个被陛下'杀死'过的人。“
“将来你若在朝堂之上，士恭若在你身边，陛下每次见到他，都会想起我王永光当年是如何反对他的。“王永光叹了口气，“这对你的仕途极为不利。“
王士祯低下头:“所以父亲才…“
“是啊。“王永光在太师椅上坐下，“为父不得不赶他走。你是长子，王家的未来要靠你来担着。“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你要记住，朝堂之上，最重要的不是对错，而是取舍。为父今日看似绝情，实则是在为你铺路。“
王士祯盯着父亲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父亲，您说的宫里'那个人'是谁?“
偏厅内烛火摇曳。王永光正在整理案上的文书，听到这个问题，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窗外的风声渐大，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还不到时候。“王永光头也不抬，继续整理着文书，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王士祯张了张嘴，还想追问。抬眼却见父亲的肩膀微微绷紧，背影显得格外孤傲。他忽然明白，有些事情，现在问不得，也不该问。
夜色已深，偏厅内愈发昏暗。王永光将整理好的文书装入木匣，上了锁。他转身看着长子，目光中带着深意:“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王士祯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刚到门口，又听父亲低声道:“记住，有些事知道得太早，反而是祸非福。“
王士祯心中一震，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他快步走出偏厅，消失在夜色中。
王永光目送长子离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转身面向窗外，双手负于身后。
京城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如同一张巨大的棋盘。而他，正在这盘棋中布下一步险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