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擦鞋童
擦鞋叔公当然想不到一个行动不便的小小的盲童，有一天会真正的去做擦鞋童。
我正式摆摊的那天，日子吉利，八月八日。选了一个离老街很远，而又离家算近的地方，是附近一个规模不大的儿童公园，在我们县城重点附属中学的对面。
儿童公园里面有小型摩天轮与中型海盗船，还有免费的秋千和跷跷板等设施可以玩。阿嬷带我去玩过，海盗船对于我来说还是太刺激，心脏受不了，阿嬷也承受不住。所以我们通常来儿童公园散步的话，玩秋千与跷跷板，最多花一点钱，坐坐摩天轮过一把温吞的瘾便可。
阿公是从不愿意支付这种奢侈玩乐的钱给我用的，我只从他裤兜里抠出过两三次钱玩，通常他不给我买票的话，我会倒在地上打滚，学上阿嬷的话大叫他失魂鸡！大呆瓜！唔人爱！
这种招数用了一两次以后，他就不买账了，便坐在椅子上一边喝保温杯里的茶，一边欣赏我打滚，甚至叫路人和别的小孩快一起加入过来看，很好笑哦。
滚得好的话，他们还要站起身一起兴高采烈为我鼓掌，主要是阿公先带头鼓掌欢呼，说我打滚打得太好看了。其他孩子便一起莫名兴奋起来，凑热闹。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渐渐忘记了自己最初打滚的目的，花式滚了起来，不停地翻跟头……
又听阿公说，有英俊的小男仔也在看我，为了形象包袱，我只好停止了这莫名其妙的愚蠢的翻跟头，我根本不能像孙空悟有筋斗云那样，翻个十万八千里，翻得酷而自在。我这种傻乎乎容易被卖的资质做魔女的话，真是有一点任重而道远。
我无理取闹的次数不算多，主要阿嬷跟我说过，阿公当年经常带大仔来坐摩天轮与海盗船，我很嫉妒他对人家好，总要在他这里闹上一回，分到一杯羹，得到一点甜头。尝到了好处以后，我一般下回就没有再犯。
我苦心这么做，都是为了阿公。
以便日后写个人传记回忆起阿公来，让人家的色彩不至于都是小气的大呆瓜，我都是为了阿公的形象好。嘿，又一次学上了阿公式的吹嘘。
挎上擦鞋工具箱来摆摊以后，我用耳朵倾听周围一切的声音，才发现有很多和我曾经一样的小孩，总哭着闹着要玩游乐场的设施，而好多大人都不肯买票，票价确实略贵……
我顿时觉得自己的生意很难被光顾，有这种预感。儿童乐园的设施已经先抢了一笔生意了，再在我这里多花钱，他们会不会觉得不值得……
我抱起拐杖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打算走薄利多销的路线，也可以讲价。
由于我的手艺生疏笨拙，我不能像正式的擦鞋师傅那样收客人十五块，来之前我的价格定在八块，代表发财，最后我把价格定到了六块，六六大顺。
我在路边坐了好久，没有一个大人或者小孩光顾我，和之前在摊贩那里热闹的光景很不同，让我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是儿童公园的人不算多。
可是我也不好意思去人流非常拥挤的地方叫卖，只在还算有点人气的地方，文静地等待。要是听见有人路过，我才小声问几句话：
打扰啦，请问一下，有没有人要擦皮鞋呢？只要六块就可以擦皮鞋噢！不骗人，我这是从擦了几十年鞋的老师傅手里学来的技术，一定值得起这六块！要是擦得不好，就不收费！
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六块钱擦一次皮鞋！
我问了半天，后面才敢渐渐提高声音，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人光顾我的。
没有大人在侧看顾，别人好像会嫌弃我是个招摇撞骗的小盲童，以为我是个小骗子。我听见有人脾气上来骂自己小孩，“我拜托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学一下那个小骗子带墨镜装瞎子擦皮鞋，多少都能赚点钱，而不是只会哭闹要玩这个、买那个！真是受不了你啊，每次一出门就像一只牵不动的小狗，凡是路边的屎尿你都想拼命舔一口……”
然后那个小孩真的哽着叫了几声汪汪，求求超人爸爸给自己买摩天轮的票……
我很受伤又生气，便大声解释，我不是骗子，我在低年级的时候发高烧眼睛真的坏掉了！我家很穷，阿嬷很辛苦，我才出来摆摊啊！我自力更生，为什么要说我是骗子，我学擦皮鞋学了好久……阿公的新皮鞋都被我擦得牛皮变薄……也很光森……
我说着渐渐控制不住哭了下，很快用袖子很有骨气地擦掉眼泪，继续叫卖，只需六块钱就可以擦一次皮鞋哦！
然后那个骂自己小孩是狗的男人，走过来忽然取掉了我的墨镜，一阵风拂过后，再给我戴上墨镜，他便光顾我了。
那阵风便是他猛一拳头挥向我眼睛，仅隔几厘米差点碰到的时候，他收手了。
他确定了我真的是一个盲童，即使他打拳过来我可以故作镇定，但我的瞳孔骗不了人。他注意到拳头打过来那瞬间，我的瞳孔都没有强烈收缩，细微的神态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表情疑惑。
这个超人爸爸为表歉意，便光顾我了，而且给了我很多小费，让我无需找钱给他，他一共给了我二十块。他对自己那个还在哭的小男孩说，这份坐摩天轮的二十块钱，今天光顾给自力更生的小盲女了，爸爸说错话冤枉人，要向人家道歉，可以吗？你看啊，人家眼睛看不见了，家里条件不好，不仅没有闹着要去玩，反而小小年纪承担这么多，我们向她学习好吗？
据说小男孩虽然还在抽噎，但是点头同意了。
可是接过钱的时候，我低头告诉他们，“超人叔叔弟弟，不要向我学习。阿嬷说，小孩子就是要快乐地玩，长大以后很快没得玩了。我呢，是看我阿嬷辛苦才想分摊的，自愿的和被迫的很不一样啊。原来做工真的很痛苦，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我家里很有条件，阿嬷也不用这么辛苦，我也可以开开心心没有负担地玩。是我爸爸不负责……”
超人爸爸叹气嗯了一声后，便转头问儿子，“今天又被小盲女上了一课了，她阿嬷说得有道理。别哭鼻子了，那今天老爸再破费，把一天的工资花光，请你坐摩天轮好吧，玩要有个度嘛，下次散步就不要一直闹着要玩。等我哪天手头宽裕，再请你玩……”
他们父子便沟通着和好，渐行渐远去玩啦。听声音，他好像把自己儿子抱到脖子上去坐飞机，一起呼呼飞着去买票了，儿子终于不哭了，嘻嘻笑得好快乐。
我微笑着，羡慕他们。
儿子也回神对我道过一声谢说，非常谢谢你啦，小盲女，卡尔超人说得对，你真棒！我是巴斯光年，biu～拯救地球，维护宇宙和平，我们英雄科学家与刑警联盟，会联手维护你的擦鞋摊！祝你好运！
我喊道不客气，欢迎下次光临！
感谢又庆幸遇到他们，一旦被人光顾开了口子，好运渐渐将至。
除了刚开始无人问津，渐渐的，生意还算幸运，慢慢地有点客人来光顾了。这里面有路人，有熟人，也有半生不熟的人。有为我在叔公那里保密的蕙兰姨，有邻居家的小偌姐姐，有被我犯罪抢劫过的小卖部老板……
他们都大多叫我小名，嘉净或者阿嘉仔，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大名叫做林书雅，只是跟着我家里老人，叫我嘉净，以为这就是大名了。
小卖部老板有点坏心眼，叫我下次再去他那边抢点东西走，他都看不过去我阿公那个铁公鸡亏待我。
我摇头不肯再做这种事，尽心为小卖部老板擦皮鞋。他便与我商量，那以后我在小卖部买了什么吃的，可以赊账，我是唯一可以在他那边赊账的人。他不会管我阿嬷要账的，他只管我阿公要……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没有犯罪，不会惹怒阿公。阿公最多无奈求我不要乱吃东西，或许也不肯付钱。但小卖部老板说，他自有办法让爱面子的阿公掏钱，这就不需要我操心了。
蕙兰姨带了好多双皮鞋过来擦，几乎把全家人的皮鞋都打包过来了，我有点怀疑这位大客户把祖上三代的鞋也都运过来了。
她笑笑说，也就是为我介绍生意，把邻居他们的鞋一起带过来了。
她让我算她便宜点，她还帮我在叔公那里保密呢，封口费也要算进去。不会打折的话，她帮我算数学，她肯定不会坑害我的，毕竟她已经带来这么多双鞋累积在此，帮我显得生意兴隆。
看蕙兰姨平时在摊位上对我照顾有加的份上，我同意打很多折。
而小偌姐姐不穿皮鞋，她是把妈妈的高跟鞋、长靴和爸爸的臭皮鞋拿过来光顾的。
她爸爸的皮鞋臭得要命，宛如毒气，简直是生化武器，我被熏到闭眼流泪都不想擦了，只能痛苦地坚持下去，拼命告诉自己要坚强。阿嬷平时做脏活累活，不知道要比这受苦多少倍！
小偌姐姐有点抱歉地说，她就是想多光顾我一点，也看爸爸鞋子太脏了，真的一时没多想什么，不是故意的。她老爹的汗脚确实比茅厕还臭，从不穿袜子，夏天有时候还要光脚踩在地板上，脚抬起来的时候甚至黏糊糊起芝士拉丝一样的腻汗。
呕，小偌姐！别说了！我的小鼹鼠！这太恐怖了！
我一边回话到呕吐，一边把头仰着拼命远离手上的活计，希望我的鼻子离她爸爸的恶臭皮鞋再远一点。
总得来说，折磨人的熟客比较多啦，都会跟我聊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知不觉让我与客人们搭话聊出了经验，不至于在擦皮鞋的期间冷场，把生意做得死气沉沉的。再不济顺势卖卖惨，人家会主动多给我一点小费。
后来那天的超人父子也有为我介绍生意，真的维护了我擦鞋摊的和平，让他们的朋友和同事们来儿童公园光顾盲童擦皮鞋，我万分感激他们。
除了他们，还有几个有点熟悉又比较陌生的路人，有点奇怪，我分不清是几个人，他们喜欢夹着嗓子说话，或者声音很沉而苍老。有时候咳嗽得很厉害，有时候听起来中气十足很健康，有时候又年轻点，有时候老得好像没有牙齿……
一会儿是老公公，一会儿是老婆婆……
而且他们每次来，都会假装自己是第一次来，我没有拆穿这些客人的兴趣，很配合他们的搞怪。遗憾的一点便是，我看不见，不知道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样的行头，来来往往的客人也很引起我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但是面对客人，我自然不可能像摸阿嬷和阿公那样，而去摸人家浑身上下啦。
有时候生意不好，我会想去挨家挨户推销自己擦皮鞋的功夫。
可是阿嬷不让我上门去按门铃给人家服务，也不要我摸瞎沿途兜售乱走，她怕我容易摔倒，或者遇到坏蛋被人拉进屋子里藏起来，以后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在儿童公园的话，阿嬷会叫人远远看着我的，不会打扰我做生意。我想反正有人跟着保护我，那我也可以上门去啊。
我最终去敲门推销擦皮鞋的服务时，虽然吃过好几次恶劣的闭门羹，被几个查某人嫌我烦，或者遇到惊死人的雷公性与肖猪哥。
这几个老畜生骂我，小三八，擦你妈个头啊。
我不是怪蜀黍哦，只是我要问你一下有没有那种服务，要不要擦擦叔叔的小蘑菇啊？来，把你的小手放过来擦……
小瞎子，擦皮鞋给你过世的妈妈买棺材吗？
卖艺不如卖身，到我家来跟着我住好了……
真是什么样的人渣都有。
但大多数时候，正常人家见我是一个长相淑静的盲童，都会比较担待着，甚至端出茶杯与点心招待我，让我多擦他们家几双皮鞋，便可少跑几次。
小盲女真懂事，太辛苦啦。那些大人总是这么夸我。
阿嬷依然不同意我上门服务，否则就不要再出去擦皮鞋了，她真的很担心我遇到危险，怕我小小年纪被人家骗，怕我真遇到什么犯罪分子。我看不见很难灵活起来逃掉，即使看得见，一个小孩子遇到危险，能逃掉的胜率很低，她不想让我过早挑战外面的危险世界。
她为了警告我，那段时间天天放许多恐怖的新闻给我看，从早到晚给我念很多丧心病狂的凶杀案、拐卖妇女儿童案、儿童性侵案的各种新闻。
我听了咽咽口水，恐惧后怕起来，真的不敢乱上门按人家门铃推销服务了。
阿嬷念得对，人心隔肚皮，千人千面。我要是为了赚这点小钱，而因小失大，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阿嬷愁眉苦脸说，那她也不要活了，一定抛弃不知好歹的阿公跟我一起下地府。我们婆孙俩手牵手一起过奈何桥，想办法糊弄了孟婆去，绝不喝孟婆汤，下辈子她必须再做我老母亲，黄泉路上有她在，才放心我的生生世世。
阿嬷一直很让我感动，我听话不去擦皮鞋了，乖乖把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面，要帮忙的话，折腾阿公做做家务就好。
我听到那些新闻后，也想起遇到过的一些比较奇怪的人，便跟阿嬷讲起几个骂我的人，以及一些不危险的怪人。
有男人穿个牛皮的人字拖都要叫我擦，还得用帕子擦干净他脚趾上每一个臭臭的灰指甲……
有香水味浓郁的女人，问我有没有指甲油，顺便想涂，劝我应该再搞点副业，摆多一点不同颜色的指甲油免费给客人用……
有出手大方的人只给我钱，叫我擦一下他们鞋面的灰就行，他们赶时间……
有老人家砍价砍到最后不给我付账……
有男孩儿和女孩儿凑钱各擦一只鞋……
不同人不同事，当不同的人互相遇见，在自己理所应当的逻辑世界观里，自然互相不认可对方，才会有无逻辑、荒诞奇怪一说。可是我们忘了，这个世界就是充斥着各种不同的事物，才多姿多彩的。要是万物都一样，那岂不是死气沉沉，就像克隆人，即使是克隆人性格都不同。
至于那几个变嗓子说话的人我也讲了，真的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要装自己是不同的人呢？
阿嬷捂肚笑个不停说：“呆瓜啦你们，真是呆瓜变三八！那几个人都是你阿公扮演的！我一想起哦你阿公装客人的挂面，我就想笑，他做戏做全套，从头到尾都要打扮，居然还拿我衣服去穿扮过阿婆……真是要命……戴了我的遮阳帽……又把丝巾缠在嘴上为了让别人认不出他来……真是有够丑的，就是一个三八小丑……不过啊他难得光顾你那么多次，好大方一回，你干脆啊只在家里摆摊赚你阿公的钱就行。”
我遇到的假嗓子竟然都是阿公乔装打扮的，既然他扮演不同的人来我这里擦皮鞋，我对他的印象也就没有那么吝啬了，因为他肯支持我的事业，就像对待大仔一样。对于这件事，我开心了许多天，睡前睡醒想起来都会甜蜜微笑。
我说过自己不贪心，他只需要分一点点偏爱给我知道，我就不那么记恨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了。除了触碰底线的事，我和阿嬷平时一样性子算软，比较宽容，不很记仇。
阿嬷还说，阿公千辛万苦把过去那些老旧又丑陋的鞋子都翻出来了，灰头土脸的才要打扮一番，专门光顾我。
而我也听进门的阿公顶嘴说，还有我阿嬷那个死老太婆装大款，见我生意不好不开心，给好多钱让穿皮鞋的小女孩和小男孩来我这白白擦鞋，干活还要千方百计付钱给人家用，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蠢到让一家之主夭寿！
他们这一次不满对方揭开真相，吵架起来互相揭短，有点凶对方都是白痴乱花钱，然而我却很高兴，没有一点难过，我觉得这是他们吵过的最温馨的一次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