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主
在我们那个年代,大家都是管我叫做小盲女的。
虽然我曾很想做公主。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都知道,我那些遥远的公主梦只是一段短暂未完的童真时光。但在我黑暗混沌的童话故事里,曾有过一个伟大的女王深爱她唯一的子民孙;也有一个小孩气又中咒早亡的老魔法书,后来授予了弟子全部的魔法;最后是由一位忠诚宽厚的国王,来守护他们独一无二的小盲女的。
阳光普照,海浪声在微暖的风中响起。
我热爱阳光照射下淡蓝的海,那一定是我想象中的微波粼粼。我欣赏附近棕榈树坚硬不平的手感,它大约已成长得高大茂盛。而那沙滩的触感令我舒服,当自己双脚踩在沙砾上的时候,好像被大地微微抚摸着托住。我习惯安心听路人低声或高亢地谈话,默默收集一些碎片化的信息。总之,我喜闻海边的一切触感和气味……
盲女的故事要从那一天开始讲起,我某日惯常来到了海边公园,坐到那把木制的长椅上,安静晒着温暖的太阳,摸上一本厚厚的盲文书开始阅读。
我在专心摸书之际,有个莫名的过路人,朝我掉在地上的白色花边礼帽里投上了一块钱,我便听闻自己的帽子掉在地上了,于是摸索着捡起帽子来,把钱还给了对方,以便告诉这人,我不是乞讨者。
我虽然穿得旧些,但是干净整洁,没有料想到还是有人会投币赏钱给我。
此人微笑出一点声音,却通过手语告诉我,他不是投钱给乞丐,而是要耽搁我一点读书的时间,想问问我,在看什么类型的书,能通过手语给他讲上几块钱的故事吗?讲好了,他会付钱的。
我本想拒绝收钱,又觉得有点恰意,遇到同类的残障人士能随心交流,是一种缘分,便点头答应了。
我正在摸的这本盲文书讲的是童年……而我的童年都是阿嬷和阿公。
到底该讲书上的故事给他听,还是我的故事好呢?
我在犹豫的分钟内,遥想往事,久未言语,而过路人静静等待在旁,从头到尾没有催过我一次,他陪我一起坐在这里陷入往事的记忆当中。
我的失明,该从什么时候讲起呢?应该要从幼儿园比较调皮的阶段开始讲。
因为……其实我不是从一生下来就是失明的,在我很小的时候眼睛都能看见,视力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好,我家里人看不清的有点远的事物,我一眼就能看见,然后积极告诉他们。
他们老了,能自然接受身体的衰败,但也会很羡慕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生机勃勃,又如待写的白纸,一切完好无损。
我失明以前是有两大预兆的,我自己认为的预兆。
第一个预兆是,我撞见了别家的公公和媳妇扒灰,我休息日去找幼稚园同学玩,却在人家屋里看见黄花花苍老的肉体和中年女人的三层肉交缠在一起,房间的电视里甚至放着日本的片子助兴,这双重交配,难看得几乎瞎了我的眼睛,虽然我当时并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惊恐地转头逃掉了。
第二个预兆是,我在幼稚园午睡但睡不着的期间,看见墙纸上的卡通动物走出来了。保育员老师把电视机声音关掉了,只放画面给睡不着的小孩看,但是我只喜欢看墙纸上的动物。
我看见彼得兔从墙纸上的草地里,钻出来跟我讲话。彼得兔啃着橙红的胡萝卜和一点青草,口齿清晰地叫我小净。它说,小净,你的眼睛会慢慢干净的,因为再也不用直观地看见世间的丑恶了,以后用心去感受,会净化起来的。
我也看见小鼹鼠挺起圆鼓鼓的肚子,轻盈紧抱偷来的蜂蜜窝,它蹦蹦跳跳着走路。小鼹鼠一边吃蜂蜜,一边走到我面前,然后涂了一点蜂蜜在我眼睛上。那滴下来的黏糊糊的透明黄的蜂蜜,我伸嘴舔了舔,砸舌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只像空气。
小鼹鼠唧唧吱吱地柔声说,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甜头,因为从此你的人生很难再吃到这么甜的东西了,你会吃很多苦头的。
连唯一的甜头都是空气味的话,这开始让我忧惧,但是我很希望它们和我继续一起玩,告诉我人生未来更多的事情。
它们异口同声说,上天要让我更细致地去生活,将考验我。
可转眼间,彼得兔和小鼹鼠消失不见了……
我转头便把这种事告诉给权利最大的班主任知道——陈老师。她家跟我们家有一点亲戚关系,阿嬷便把我拜托到她班上去的,所以我才有一点信任她。
只不过事实告诉我,亲戚最不可信。
老师说,或许是你做梦了,或许那是幼儿的想象会当成真,反正不可能是真的,绝对不可能,不要瞎想了。
这个陈老师一直很现实。比较让我记恨的一点是,有天午睡起来,她帮我梳头发的期间闲聊了几句话,主动问我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我说,我要做公主。
她笑了说,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当中根本没有公主可言。为了严谨一点,她又说,在我们国家现在没有公主,有的话,那只是女性另一种悲惨的历史,公主的下场也都挺惨的。
我听了很难过,刚开始忍着没有掉眼泪,后头上厕所的期间,我蹲在最后一个角落里,扁着嘴悄悄哭了一会儿。我不算相信陈老师,也开始不那么相信公主的存在了。
阿嬷会教我,世界上没有笨蛋,只有找不到方向的人。如果你想要做公主,那就朝公主的方向去做。她也给我讲过一则自己编的童话故事。她说,在我们的这个世界里有公主和王子,有巫婆和傻瓜,也有好蛋和坏蛋,但我们没有需要打败的东西。只需要找到真心与勇气,善良与锋利,平等与自由……那些草根里或者大树上的这种果实,找到这些品质以后,坏的事物便不攻而破了,所以我们不需要去打败,而是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我一开始的位置就是选择做公主,几乎没有女孩子从一开始便不想做公主的。可我也只是选了一个公主的名号,年纪太小的时候,根本没有明白阿嬷童话故事里的寓言。
只是在陈老师的打击下,我很矛盾,小小年纪尝到了一点拧巴的痛楚。我很想要相信阿嬷讲给我的童话故事,又觉得权利最大的老师说话可信度比较高,是不会骗人的。
在这种心理折磨之下,我决定复仇短暂地变身为一个魔女,再也不对这种过早打击我的人给好脸色,我开始调皮捣蛋给她添堵。比如,轮到她下一次给我梳头发,却扯痛我头发的话,我乖巧挥挥小手,请老师蹲下来,我又有秘密的悄悄话要跟她讲。
等陈老师蹲下来侧耳倾听之后,我鼓起阿嬷童话故事里的锋利与勇气,用双手死命扯住陈老师的头发拔来扯去,狠狠摇晃着她的破头不放。
她刚开始忍着想要掰开我的手,奈何我认准了攥得紧,她痛到没有成功,很快放开声音尖叫起来,向另个保育员老师求救,嘴里不停地叫着,“救命啊!方老师快救命!快把这个小魔鬼给我拉开!真是太不像话了……连我宝贵的头发都敢扯……”
陈老师做班主任以来发量是日渐少了,一向很珍惜自己的头发。可她不会推己及人,午睡起来为我们梳头,总扯痛我们女孩子的头皮。
方老师听见同事的呼救,便放下帮其他小朋友梳头的事,连忙赶过来帮忙。
我报仇成功,看到陈老师的糗样破功笑了,小手自然容易被方老师掰开。
陈老师理着鸡窝头,气呼呼地要求我罚站面壁思过。
方老师先蹲下来问我,“小雅,你一向很乖的,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的,怎么回事呢,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要扯师长的头发???”
我不好说是为公主死掉的事报仇,而是找了一个像样的理由,方便提刚好发作的事讲,“她这个鸡婆每次扯我头发很痛啊,我忍了好久。我现在是小魔女啦,魔女是会复仇的。”说完最后那句话,我盯了一眼陈老师便别过了头,敢作敢当自觉性地承担错误,面对墙壁罚站。
方老师温声问,那她来给我梳头好不好?
我点点头答应了。这个保育员老师比较温柔对我也还不错,我不会对她任性起来使坏的。
至于陈老师听到我骂她鸡婆更没好气,并在那一句话和那一个眼神里,好像明白过来我为什么跟她作对了。
我这次扯班主任鸡婆头的壮举,令班上被她扯痛过头皮的女孩子们对我五体投地,也有一个头发后面编了小辫子的男生给我竖拇指。他们平时是私下敢怒,当面绝对不敢言的,胆子都很小,我胆子也比较小,跟他们比起来,算胆大了些。
我是仗着那层亲戚关系,敢对陈老师放肆罢了,对其他老师,我反而不敢了。阿嬷是有好好拜托过她关照我,我依着阿嬷的嘱咐,之前才很愿意让陈老师为我梳头,即使在她这里梳头的过程比较痛苦,有时候梳完我的眼尾都往上斜。别班的老师甚至打趣我们班女孩子梳完头以后,都是狐狸眼。
陈老师嫌我们太活泼好动,容易玩散头发,才要一次性梳得紧紧的。
到下午吃点心的时间,陈老师经常吃小朋友们的点心,有时候我们吃完一份不够吃了,嘴馋的孩子再去问。她吃着我们剩余的点心说,没有了,吃太撑对我们胃不好,吃东西最好吃七分饱浅尝一下就好了,这样东西在记忆里会好吃很多。
那天我很想再吃半个橙子和一截香蕉的,以前陈老师吃点心,我是善良地让给她吃,后来我失去了公主梦,不愿意让了。
当园长路过恰好来巡视我们班,陈老师便装模作样处理最后一个剩下来的点心,顺手给前排的男孩子,她倒是擦干净了嘴。
只有我突然仰头哭了起来,园长过来弯腰温柔地问我怎么啦?
我就把陈老师将剩余的点心吃光了,不给我们吃的事捅破。
园长板脸叫班里的三位老师都出教室以后,再进来关上门抽了几个小朋友问话,他答应大家这是匿名问话,老师们不会知道是谁说的。
有几个没吃够的孩子便都一起拆陈老师的台了。特别是比较好动的几个男孩子,告状告得比我起劲多了,形容得很夸张,撒谎说有几次发点心都没有轮到他们,一次都没有吃到。
看他们说得这么过头,园长眉头也皱得很深。我坐立难安,又为陈老师辩解,才没有!每个人都有轮到的。
陈老师说,吃太撑对我们胃不好,吃东西最好吃七分饱浅尝一下就好了,这样东西在记忆里会好吃很多。我完整复述了这句话。
因为我害怕事后,陈老师会把炮火都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也不想一起污蔑她,我的胜利至少要光明磊落,不对不错。
最后的结果是,园长只是把陈老师叫去训话,叫到办公室严肃地训她,“胃口大到连小孩子的东西都偷吃得这么过分,出了问题你就是活该,要是有小孩子回家告诉家长,我看你也不用做班主任了,降薪是一定的,念在初犯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园长对员工没有那么抠,后面对陈老师补充说,可以吃没有小孩子要吃而剩下的食物,也可以去厨房要一点来吃,但是不可以再吃小朋友们要吃的多出来的食物。
陈老师对我的结果是,冷眼相待,一言不发。
园长对陈老师训话的内容,是方老师告诉给我知道的,她念我,“还好没有扣陈老师工资,幼稚园老师工资本来就低,不然陈老师真的有可能伤心了。她晚上都不吃饭的,为了省钱,只有下午吃几口小朋友的点心果腹。因为陈老师家很需要用钱,家里出了点事,饭钱都要省啦。”
所以方老师周末经常会叫陈老师去自己家吃饭。方老师请我也不要太怪陈老师了,她多吃小朋友点心确实不对,不过日子难过起来,做好老师会有点困难,我们就一起帮助她渡过难关,好吗?
我有点后悔,一时想体谅陈老师,可是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要说最过分的一次是,我委实鬼迷心窍做错了。有次中午,轮到我和同桌去厨房提饭桶回教室,我笨手笨脚把自己给绊倒了,大家的伙食都被我打翻了,中午的饭菜摔得一塌糊涂,一地粮食可惜地变为排泄物。
我一时之间很怕老师们嫌麻烦骂我,也怕饿着的同学们生气骂人或者排挤我。
我一想到这些后果,头脑不灵清时,渐渐害怕到极点,便忘光了阿嬷童话故事里说过的那些品质,又把一切责任都推卸到了陈老师身上。
同桌颤抖地问我怎么办?
我让她待在原地守着,我……我去找人。
我蹑手蹑脚低头去找园长认错,向园长提起我上次跳操有点扭到脚痛,跟陈老师说过,今天也不想去打饭,但她还是让我去提饭菜,于是饭菜被脚痛的我摔跤打翻了。
园长首先关心了我和同桌的安危,叫医务室的校医给我们检查有没有摔伤。园长也相信陈老师是有可能因为之前的事情报复我的,便又把陈老师和其他老师一起叫去了办公室调查,问我是否有跳操脚痛的事,以及说过不想去打饭的话。
脚痛其实没有什么,我只是累痛了。我不想去打饭也只是偷懒,提饭桶真的很沉,手指都搬得痛。这所幼稚园喜欢锻炼我们动手自给自足的能力,平时要做的活动有点多,我容易累痛。
但我觉得只有推卸责任,才能相安无事躲过一切责难。我只需要面对陈老师一个人就可以了,我咬死不认,她也不会知道真相的。我也许……甚至可以让她对我愧疚。
但这一次陈老师被骂得狗血淋头,真的被扣钱了,园长骂她公报私仇不注意幼儿的状态。而且园长最后罚她独自去提饭到教室,再挨个分食到我们每个小朋友的桌前,这一次,小朋友们不用排队去打饭。大家推迟了吃饭时间,没有午睡,到下午都有些懒懒的,有一些不喜欢午睡的小孩子倒是很高兴。
不过在我数次捣蛋给陈老师添堵以后,她最后一次问我话说,你何不做一位名副其实的魔女呢?为什么要执着于公主的称号?
丢了这句话给我后,后来她就不怎么管我,通常把我推给副班主任或者保育员管。其他几位老师开玩笑的时候跟着也都叫我魔女了。
我好像让陈老师失望了,最后一次,我后知后觉自己真的过分做错得离谱,但是我不敢面对每个人说出真话,我不敢面对陈老师,不敢面对同学们,不敢面对园长,不敢面对副班主任和保育员,最不敢面对的是阿嬷和阿公……
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只有我一个小人做贼心虚,体会到了做错事的懊悔。
这一次过后,我温驯多了,与陈老师井水不犯河水。
我在幼稚园做事做得最出格是属实的,到后来出了一件大事,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折,我几乎再也调皮使坏不起来了。
我甚至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除了面对阿公,我再也不敢轻易做错任何事情了,常常莫名对人们抱着莫须有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