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金瓶梅合璧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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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子和一群女子的故事: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

在现代社会,长篇小说写一个男人和许多女人的故事不稀奇,但是在400多年前的明代,写很多女人的故事、女人的命运,这样的写法是具有重大突破性的。虽然,用今天的眼光看,《金瓶梅》的妇女观是不端正的,它对妇女是不尊重的,是把她们当作男人的玩物和泄欲工具来写的,但是它写得很生动,许多女性通过文字表现活跃在我们眼前,栩栩如生——因为它纯客观的描写,这些被西门庆掌控、玩弄的女性,也各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历程、性格特点,乃至于某些闪光的成分。

《红楼梦》和《金瓶梅》之所以可以合璧赏读,原因就在于它们在同一个框架下既有相同点、相似点,又有不同之处,这样对照阅读就特别有意思。

有人把《红楼梦》也概括成一个男子和一群女子的故事,这样概括也没毛病。作者大量描写主人公贾宝玉和众多青春女性之间的故事。我们都知道《红楼梦》对女性角色的设置有“金陵十二钗”这么一个框架,在第五回就透露了,金陵十二钗起码有三组女性,最起码有三十六个了,这就很不少了。

第一组是《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的十二位女性,书里面把她们都完整地点了名,也描写出来了。第二组叫作《金陵十二钗副册》,里面正式交代了一位女性,其他十一位女性是谁?是书里面的哪些女子?读者们可以去猜测。第三组叫作《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正式点名交代了两名女性。这样看起来的话,光是金陵十二钗系列,女性的数量就很可观了,《红楼梦》就写了宝玉和她们的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里的妇女观和《金瓶梅》里的妇女观大相径庭,在《金瓶梅》的男主人公西门庆的眼里,这些女性都是供他享受的,是他的玩物,是他想得到的对象,他可以蹂躏她们、摆布她们,他充分显示出他作为男性在那个男权社会里面的威严和霸道。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一样,虽然贾宝玉所生活的社会环境也还是男权社会,妇女在这个社会里面,总体而言也是被压抑的,青春女性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等于禁锢在鸟笼里面,但是贾宝玉对这些女性的态度和西门庆完全不一样,他把她们当作花朵一样来欣赏,欣赏她们青春的美丽、青春的活力,同时尽可能地去体贴和呵护她们。宝玉不只这样对待女性,他曾经有一句有名的话叫作“世法平等”,他有一种在那个社会里面非常宝贵的早期民主思想的萌芽,他认为人应该是生而平等的,男女应该是平等的。甚至于他认为青春女性高于男性,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见了女儿,他觉得清爽愉快,见男人觉得发出臭味,他必须远离。

《红楼梦》所塑造的贾宝玉这个男性角色,他的历史内涵、思想内涵、文学高度都超过了《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暂且不说宝玉对金陵十二钗的欣赏和呵护的态度,除了这些女性以外,宝玉对其他一些女性也持有这样的态度。这些女性可能也会收录在金陵十二钗另外的册子里,但是现在传世的曹雪芹的《红楼梦》前八十回里没有明确交代。副册除了第一位香菱以外,还有哪十一位?又副册除了晴雯、袭人以外还有哪十位?有没有金陵十二钗的第四册、第五册、第六册?不是很清楚。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举一些例子,说明贾宝玉在那个时代所体现出的一种进步观,一种进步的思想取向。

比如,书里面写到有一个小官员叫傅试,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他有一个妹妹叫作傅秋芳,傅秋芳年龄已经很大了,书里情节发展到点出她名字的时候,已经有二十一二岁了。那个时代十五六岁的女子就可以出嫁,到了二十一二岁就很大了,她为什么老嫁不出去?不是傅秋芳面相丑陋、没文化、没能耐,而是她哥哥总想把她当作一个发财的工具,要去攀附大富大贵的人家,想把她嫁给富贵公子,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她。当时傅试打主意想把傅秋芳嫁给贾宝玉。

书里描写贾宝玉那时才十几岁,傅秋芳比他大很多岁了,但是傅试打定了主意,经常派家里的婆子来给贾宝玉请安,说是请安,实际上就是来活动,想谋取这样一门婚事。宝玉对傅秋芳是什么态度呢?书里说,“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1)贾宝玉并未见过傅秋芳,但听说以后觉得她也是一个青春女子,应该也像花朵一样在春天正盛开。他没见过傅秋芳的面就产生好感,甚至产生了遐思遥爱之心。这就说明宝玉的妇女观和西门庆大不相同。

书里还写到秦可卿,这是宁国府的一个女子,她死了以后大办丧事,在起灵运送到家庙铁槛寺去停灵的过程当中,宝玉和堂嫂王熙凤坐在一辆车上,半路上拐到了一个农庄,王熙凤要去方便一下。宝玉在农庄里遇到了一个农村姑娘,叫二丫头,二丫头在炕上摆弄纺车,教宝玉怎么用棉花纺线。后来王熙凤方便完了,洗了手出来继续坐车,宝玉只好跟着她上车了。书中这样写道:“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面那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他偶然遇到一个农村的柴火妞二丫头,就对她产生好感。他对青春女性的欣赏,不限于贵族,更不限于小姐身份。对丫头,对农村偶遇的柴火妞,只要是青春女性,他都觉得要欣赏,他都恨不得跟这些纯洁的、美丽的女性长期相处。他只见了二丫头一面,就恨不得跳下他贵族的马车和二丫头一块儿去生活,你看,这是什么心思?这样的笔触出现在200年前的《红楼梦》里面,是石破天惊的。

那个时代、那个社会没有几个人会有这样一种妇女观、这样一种情感,可曹雪芹就通过贾宝玉书写出来了。还记得书里有这样的情节吗?大过年的,宝玉忽然有一个想法,那时他的贴身大丫头袭人请假回家过年了。袭人不是贵族府第荣国府家生家养的,她是荣国府用银子从民间买来的一个女子,后来成了宝玉的首席大丫头,所以在过年时她请假回家。她家离荣国府不是特别远,就在一个巷子里头。他们家姓花,袭人实际上就是花袭人,哥哥叫花自芳。当时她母亲还活着,她回家看母亲,府里就允许了。宝玉知道以后,就让自己最亲近的男仆焙茗(书里有时又把他名字写作茗烟)陪着他,说咱们偷偷地去你袭人姐姐家看一看,居然就去了。他一个豪门贵族的公子,突然出现在一个小胡同里的平民家里,花家人大吃一惊,当然也接待了他。待了不一会儿,袭人就不让他多待,怕府里知道以后责备宝玉,而且她自己本身也罪过不小,就让宝玉回到府里去了。后来袭人回到荣国府,宝玉问她,我在你们家看到炕上有穿红衣的姑娘,挺好的。袭人一听就不高兴了,说那是我两姨妹子,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在你们家当丫头,也想把她买来你们家当丫头?宝玉赌咒发誓说绝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他心里面就是欣赏像花朵一样的青春女性,他说我们当亲戚不可以吗?他说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他认为人人平等、世法平等,他不觉得人家是穷人家的女孩子就低自己一等,他感兴趣就说出来。

这段情节也充分说明,《红楼梦》里面的一个男子和一群女子的故事,和《金瓶梅》大不相同。《红楼梦》的男一号贾宝玉的女性观和《金瓶梅》的男一号西门庆的女性观大相径庭。甚至于书里写贾宝玉听刘姥姥陪贾母聊天,刘姥姥是一个从农村到荣国府来争取得到一点赏钱去过冬的人,她胡诌说有年冬天隔了窗户一看,外面柴禾堆那儿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子在抽柴。这明明是瞎编的一个故事,但宝玉听了以后,对故事当中抽柴的女子就感兴趣了。他听刘姥姥说,在他们农村有一个庙,供了一个民间的女神仙,这个抽柴女子应该是那女神仙幻化出来的。宝玉就派焙茗寻找那个庙。为什么呀?他听到了这样一个冬天冻得不行去抽柴的女子的故事,就产生了怜爱之心、怜悯之心、体贴之心,这就是《红楼梦》里面男一号的心思。还有一笔写到他到宁国府去。宁国府跟荣国府是同一个祖宗传下的两房后代,宁国府是他堂兄贾珍主持家务的一个府第。那边演戏,他去看戏,他嫌这些戏吵吵闹闹,不乐意坐那儿陪着,他在宁国府里产生什么心思呢?他说这个府里有间屋子老空着,里头挂着一轴美女的画像。画上的美女一定很寂寞,我去看望看望她。你看,他连画上的青春女性都惦记,这就是《红楼梦》里面的男一号的特点。

所以把这两部书当作两块美玉合璧赏读的话很有意思。它们有相同之处,都是写一个男子和一群女子的故事,这样的构思、这样的小说的基本构架是其他古典长篇小说所没有的。但是这两部书的男一号又大不相同,体味他们的不同之处,这样读起来就会很有意思,也留下很多思索的余地。


(1)本书所引用《红楼梦》原文,参考《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