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背影
六月初,天气愈发酷热,即便临近傍晚,暑气也丝毫不减。将近六点,熟悉的开门声响起,伴随着塑料袋的沙沙声、钥匙的碰撞声和拖鞋的擦地声,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规律而亲切,就如同秦淮河里微微的波浪,周而复始地拍打着陪伴它不知多少春秋的石岸,而石岸也早已拥有了碧波的形状。我转头向后看去,那熟悉的背影、熟悉的换鞋动作和熟悉的机油味,虽不能给我带来欣喜,却能让我感到无限的安心。
这两年,父亲的工作不太景气,工资拿得少了,年终奖也不如以前多了,好在还能勉强维持生计。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单位派了一批人外出出差,多干一点,就能多拿一点,父亲也在其中。这次去的是内蒙。去年他去上海出差时,我在连云港读书,大家各奔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换个地方打电话,有时忙起来就敷衍两句,比如吃了没、最近怎么样、天气可好之类的。但这次,我却无法再敷衍了。
父亲将行李箱摊开,里面的东西寥寥无几,要不是我昨天给他买了些吃的,几乎一个背包就能装下。“带些外套吧,那里不比江南。”“带了带了。”“带点防蚊的。”“带了带了”“还有充电器……”“带了,都带好了。”我从他的回答中并没有听出不耐烦,反而好像听出了一丝期待,期待我能再叮嘱些什么。我望向他,他朝我微微一笑,仿佛孩子般对我说:“你别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我突然想起,曾经也有过类似的画面,只是角色互换了。
父亲已经五十岁了,手脚不再像从前那样灵活有力,两鬓也渐渐泛白,思维也逐渐变得迟钝。从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到五十几岁的大叔,我只是见证者。曾经,他的肩膀可以托起我的整个世界,如今,一些简单的手机问题他都要用放大镜一个一个地查看。而我对此却无能为力。岁月将记忆雕刻成诗,却又悄悄地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霜。
离别的日子,下午的车程只给我们留下了午餐的时间,我们虽然表现得很自然,但都心知肚明,接下来的日子将无法相见。窗外的影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翠绿的梧桐叶将阳光染成初夏的颜色。“外面热得很,你就别送我了。”父亲商量地说道,尽管他表现得十分轻松,但他的演技实在太差,一眼就能被我识破。虽然这不是什么重大的决定,但这样的商量却让我变成了另一个身份,无形的包裹从他的肩头放下,不经意地落在了我的手中,尽管他放得很轻,我却无法很快适应。此刻,在他眼里,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抬头看向他,与他四目相对,他随即扒了两口饭。“你就别推辞了,地铁离家也不是很远。”我说这话时,只是想告诉他而已,但这句话的效果却如号令般,父亲不再推让,他看着碗里的饭,微微地点了点头。初夏午后的微风在热浪中四处逃窜,携带着几片轻云奔向远方,却又将云朵吹地支离破碎,孤零零地流落在青天。
饭后,父亲并没有休息,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我看见他拿着工具,才知道他又在摆弄他那些机械。我自然是不懂这些知识,而且觉得他自己弄的这些东西实在丑陋,但他却对这些“垃圾”乐此不疲。家里的电器、机械、装修,他都会,而且每次都会把餐桌搞得一片狼藉。
“我走后,太阳能上水你们总是忘记关,我给它装一个报警装置,这样就会提醒你水上满了要关水了。”说着,他打开水池的柜门,一股潮湿的凉气扑面而来。他把头探进里面,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坛坛罐罐。他将一只手伸进去,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扳手,双腿跪在地上,努力将一米七几的身子钻进不到半米的柜子里。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管路,拿着扳手的手发力,呼吸也变得认真起来。我在后面望着他,想象着他在单位里,在那些巨大如城堡般的钢铁巨兽的身体里穿行,褪色的蓝色工作服和安全帽是将他黝黑的皮肤和机器漆黑的缝隙区分开来的唯一屏障。他挥舞着扳手和钳子,敲击着、旋转着,将自己的汗水转化为机器炽热的生命。而创造者,竟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背影。“搞好了,这下会比以前方便多了。”他爬出来,掸了掸手上的灰,“你看,这个是报警装置,这个龙头是开关,你要把它们同时打开,这个是……”
临走时,就算没什么事情也会忙碌起来,哪怕期限是一年、一个月、一周,只要一刻不在,都会激起阵阵情愫。他挂念着这片生活了五十年的土地,挂念着这间充满他劳动成果的屋子,挂念着他日思夜想的亲人,真正带走的属于他的东西不过是寥寥几件衣物,还有共同属于他和我们的记忆。
下午的太阳缓和了不少,但还是热得很,几片云的影子不时掠过。我帮他拉着行李箱,父亲将双肩包单肩背着,腰杆努力地挺直,仿佛在寻找二十年前的年轻。但当他仰头看向我时,便深知那逝去的青春已在另一个地方成长发芽。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行人默默地走着。“还记得你小时候我们在太子山公园里玩吗?那时的天也像现在一样,只是多了份悠闲。”我抬头顺着他望的方向望去,享受着太阳和蓝天为我们展现的油画。是的,十多年前我们也曾欣赏过这幅画,我努力地想要将这幅画的每一处细节都记在脑海中,却发现真正记住的是我身旁那个能吸引我所有注意力的背影。我没想到这段行程会这么短,此时已经到了进站口。我将行李箱放上安检,又将它拿下递给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向站台走去。我本想与他告别,可喉咙却像被堵塞了一般,难以发出一丝声响,只能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电梯尽头。除了地铁口,再也看不到上面的人,只能远远望见驶来的地铁缓缓进站。就在这时,一只手从站台上伸出,像一面小旗帜在空中摇摆着,我仿佛又能看见那熟悉的背影。终于,我还是记住了那幅油画中的细节。
列车向远处驶去,伴着风,风儿依旧没有带走那几片云,可这云却是风儿留下的,留下的还有我嘴角处那一丝丝咸味。
2024年 6月 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