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吃得亏、打得堆
盛夏六月的傍晚,北京市东城区的东棉花胡同依然人流如织、热闹非凡。这条胡同约六米宽,呈东西走向,全长不过四百多米,却遍布名人故居。古朴如线装书的老房砖块,无声倾诉着悠长的历史。抬头望见屋檐下的瓦当,瓦面上篆刻的纹样早已斑驳,不知出自哪桩典故。
沿着东棉花胡同往里走,有一所艺术学府。这所学府,从延安时期成立的鲁迅艺术学院走来,是新中国第一所戏剧教育高等学校,也是当今国家戏剧艺术的最高学府。它就是中央戏剧学院。
今晚,中央戏剧学院实验剧场座无虚席,大型舞剧正在上演。
台下靠前居中的位置,坐着一位戴墨镜的特殊观众。灯光下,黑色的墨镜格外扎眼。他的右侧坐着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女士,白皙俊俏,明眸善睐。
“班长,舞台上演到哪儿,我就给您讲到哪儿。”女士轻声细语。
“好的,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内心能感受得到。”戴墨镜的男士爽朗作答。
灯熄音乐起。伴随着凄厉的爆炸声,大幕拉开了。枯树、焦土、界碑、老牛、土篱笆,萧瑟的场景诉说着曾经的硝烟,哀怨的琴弦倾诉着雷患给边境百姓带来的沉重灾难。
悲极而舞。身着各色民族服饰的演员们登场了,他们或仰天怒吼,或相拥而泣,或捶胸顿足。又有舞者飞速地旋转着,这分明是被地雷炸伤、炸死、炸怕的乡亲们,伤心、恐惧、无助的表达。
“班长,您听,铜鼓被擂响,唢呐在欢唱,边民们在用他们最隆重的礼仪,欢迎扫雷官兵的到来!”
“我听到了,边境的老百姓待我们扫雷兵可真亲啊!在雷区,他们自发给我们当向导,逢年过节,他们会带上自己不舍得吃的食物到队里慰问,平时学生们遇到我们的车队,都会自发停下来,向我们敬礼!”黑暗中,男子微微翘起的唇,像一艘快乐的小船,满载着扫雷兵的光荣和自豪,驶向他昔日战斗过的雷场。
雷场就是战场。大屏上,疯长的灌木丛、硕果累累的芭蕉树、郁郁葱葱的橡胶林,处处充满杀机。舞台上,全副武装的扫雷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们迈着矫健的舞步,向雷患发起了“决死突击”。生死雷场上,扫雷兵勇闯“阴阳道”,力拔“虎口牙”,在“死亡地带”书写“生命之舞”。
“班长,队伍最前面,扛着两箱炸药的就是您……”看到兴奋之处,女士用手指向了舞台中央。
抬起手的一刹那,她仿佛触电了一般,又迅速地收了回来——她差点忘了,他看不见。她想去握男子的手,抓到的又是空荡荡的袖管,她心中猛地一痛。
正在上演的舞剧,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师生们,以南部战区某扫雷大队的故事为原型创作的毕业作品——《没有硝烟的战场》;台下戴墨镜的男子,是远道而来的嘉宾,也是这场舞剧主角的原型人物——杜富国;旁边的女子,是舞剧的编剧——中央戏剧学院博士、清华大学教师曾夏琰。
“富国班长,王静嫂子说,她想跟您去看雪,舞台上正飘着雪花呢,王静嫂子挽着您从大雪中走来。”曾夏琰笑里含泪。
“哎呀,你们是怎么知道的?王静她特别爱看雪,白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杜富国有些惊讶。
黑色的墨镜遮住了杜富国的双眼,却遮不住他脸上的微笑。曾夏琰从杜富国身上看不到半点沮丧、颓废或自卑,他的脸上只有直抵人心的微笑。他的笑清澈而明亮,犹如山之清泉、晨之清风、冬之暖阳。和他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和愉悦。尽管曾夏琰与杜富国是第一次见面,尽管他们的成长轨迹和人生经历千差万别,但两个人却聊得很投机。
曾夏琰问杜富国:“班长,您保持快乐的秘诀是什么?”
“哪有什么秘诀?快乐需要寻找。”杜富国笑了。
“那您是怎么寻找的?”
“我是闭着眼寻找的!”杜富国开玩笑说。
“命运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历经坎坷磨难的杜富国,将人生的伤痛铸成了战斗的铠甲。
曾夏琰从杜富国口中得知,她与杜富国是同年生人,杜富国只比她大了几个月。剧场里的灯全亮了,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了曾夏琰的思绪。人们自发起立欢送英雄退场,她连忙去扶杜富国,杜富国却轻声说:“我自己来。”
杜富国和曾夏琰都出生于1991年,正赶上中国大踏步全面改革开放的时代。那时,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处在“尚未被定义”的状态,一切都在不确定性中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机遇。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恰似从乡村来到城市的少年,虽然还有些许莽撞、落后甚至愚昧,却充满了朝气,充满了好奇,充满了创业创造的无穷动力。
那个年代,一切皆有可能。你可以大胆地去憧憬每一件事。坐在工地的砖墙上,你可以畅想一座未来的城市;坐在工人铺下的第一条枕木上,你可以畅想铁路绵延至青藏高原;坐在一台计算机面前,你可以畅想高速发展的信息公路。
那个年代,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走红,路遥在小说中写道:“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为他生活的那个世界而奋斗。”“奋斗就有收获,一切尽有可能。”这是当时普遍的社会心态。由此,带来两大奇特景观:一是官员们放弃铁饭碗出现“下海潮”,一是世代农耕的农民放下锄头形成“打工潮”。
杜富国的家乡在遵义市湄潭县兴隆镇太平村,这是一个距离县城仅十几公里的小山村。湄潭,历史悠久、山川秀丽、土地肥沃,素有“云贵小江南”的美称。和当时的许多农民一样,杜富国年轻力壮的父母,放下卷起的裤脚,背起行囊,加入到打工的洪流中去了!
杜富国快乐的童年时光,伴随着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远去了。那一年,他十二岁。
杜富国在隔壁乡的天城中学读书,一来一回要走五六里路,所以寄住在舅舅家。家里兄弟姊妹四个,他是老大,底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杜富国从小就很懂事,很能体谅父母生活的不易。
周五下午,放学铃声响起,别的同学三五成群,一边走一边嬉笑打闹,杜富国却像泥鳅一样,哧溜一下消失在回家的田野里。
十月的湄潭,茶香遍野,山花烂漫。乡间的小路旁,偶尔会发现荆棘丛中的野果已经黑红。杜富国到家时,天色已晚,爷爷奶奶去田里收拾庄稼还没回来,他赶忙生火做饭。
黔北农村的土灶,烧的是柴火,用的是大锅。过年时做的烟熏肉还剩下几块,吊在灶屋顶,黑黝黝、油滋滋的,家里来了客人才舍得切一块炒菜。老橱柜里放着一盆鸭蛋,这是奶奶养鸭子储下的,平时也舍不得吃。到了赶集天,奶奶会背到街上,卖两角钱一个,换些家用,买些油盐酱醋回来。
杜富国先用竹刷子把锅灶刷了一下,又从米缸里挖了两碗米,倒入铁锅中,加上水,用柴草烧热大灶。生米煮成了半生的饭,再用竹制的笊篱把饭捞起来,倒入饭甑。然后把饭甑架在锅中,锅内放水,烧火蒸饭。
农家的饭菜简单,杜富国见菜篮子里还有一把小白菜,便快速地洗好,切了根,就算备好菜了。篮子底部还有几个红薯,爷爷奶奶牙口不好,洗净了之后,杜富国把红薯放在饭甑里一起蒸了。
眼见饭快熟了,杜富国取出饭甑,开始炒菜。他往锅里倒了一些油,油烧得冒烟了,再将小白菜倒入锅中,刺啦一声,开始翻炒。炒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忘了放水,铲起来时有几片叶子已经焦黑。
爷爷奶奶回家时,天已黑透了。他们放下农具,看见灶房里烟气腾腾,知道大孙子已经在做饭了。
煤油灯下,兄妹几个围在饭桌前叽叽喳喳。妹妹杜富佳是个小不点,话却最多,她摇头晃脑地说:“哥,白菜炒黑菜,手艺真不赖!”一句话,惹得满屋子都是笑声。
奶奶最疼杜富国,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富国,唤着他的乳名:“飞飞炒的菜奶奶最爱吃,下次我采点蘑菇,炒来吃肯定更香。”爷爷剥着红薯,连声附和:“对头,飞飞炒的,黑白菜也好吃!”
到了周六,杜富国帮着爷爷奶奶去田里把红薯藤割了,再一捆一捆地挑回家,放在院子里晾晒,那是老牛冬天的“干粮”。
池塘里的水葫芦,也去捞了两篓筐,又加两捆猪草,混着谷糠煮一大锅猪食,两头猪儿拱着吃得欢。看到猪圈里脏得难以下脚,杜富国外套一撂,铁锹一抡,又是掏粪,又是垫土,不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奶奶喊他歇会儿,杜富国笑着说:“奶奶,爸妈不在家,我就是顶梁柱!”
黔北十月的早晨,天气已经转凉。青山被薄雾笼罩,庄稼被露水点缀。今天是周日,杜富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推门一看,爷爷奶奶已经下地,锅里盖着已做好的早饭。
他安顿好弟弟妹妹,简单扒拉了几口早饭,背上砍刀,拿上棕绳,就赶着老牛上山了。
老牛摇着尾巴,不紧不慢地踱着步,一人一牛沿着村口的小路,穿过菜园,走过田垄,去往山林。老牛识路,并不用赶。只是杜富国年龄小,耐不住老牛的磨蹭,不时“嚯嚯”地喊几声,让老牛走快点。
老牛上了山,自顾自地吃着草,倒不用人一直盯着。杜富国在旁边的树林中,拾掇枯枝,再砍些粗壮的藤蔓,拢成一堆。他拿出一根棕绳在柴火的一头缠绕两圈,然后用脚踩着柴火,将绳子拉紧,接着他又拿出另一根棕绳,在柴火的另一端绕两圈,踩紧捆实。
杜富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将捆好的柴火搬到一旁,坐在坡坎上发起了呆,他想起父亲在家时常带他去摸鱼。
想着想着,富国鼻子一酸:“爸、妈,你们啥时候才回来啊?”
“哞——”老牛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忽然想起来,出门前答应弟弟要带只蝈蝈给他,于是起身去找。
“唧唧,唧唧……”宁静的山林中,传来蝈蝈清脆的叫声。杜富国循着声音找去,他蹑手蹑脚,小心地靠近。蝈蝈叫声却戛然而止。
刺眼的秋阳下,少年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终于,蝈蝈忍不住了,它再次拉动了琴弦。少年弯腰,伸手,双手一扣,把蝈蝈扣在了手心。
周一的清晨,是返校的时候。村里炊烟袅袅,枝头麻雀啾鸣,杜家兄妹四个都要回学校了。
走了大约两公里,到了皂角村,杜富国与弟弟妹妹分了手,他们在皂角桥小学读书,他还得继续往前走。
临别时,杜富国对妹妹富佳特别交代了一番:“谁要是欺负你,我就捶他!”
杜富国说这话是有原因的。父母去了广东,照看保护弟弟妹妹的责任,就落在了他的肩头。杜富佳长得瘦弱,个头小,胆儿也小,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娃,杜富国生怕妹妹受欺负。
杜富佳班里有几个调皮的男生,给富佳取了个绰号“豆腐渣”(杜富佳谐音)。富佳昂起头,说:“我要告诉哥哥!”
男生们知道她大哥平时不在家,一点都不顾忌,说她哥哥就是“豆腐果”(杜富国谐音)。几个男生一见她就起哄,齐声喊“豆腐渣——豆腐渣”,小姑娘害羞,被当众喊过几次,气得哭了。
杜富国回到家,看见妹妹哭得肩头一颤一颤的。为了这个事,有一天早上,他专门去皂角桥小学“埋伏”,果然逮到了男生们挤眉弄眼,喊妹妹外号。杜富国冲了过去,一把拎起领头男生的衣领,质问他:“你喊啥?”
男生顿时蔫了,说:“不喊啦,不喊啦。”杜富国大声地说:“再欺负我妹妹,我就捶你!”打这以后,男生们看到杜富佳,再也不敢起哄了。
杜富国的学习成绩不算好,但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他。
农村办学条件差,教室里四处透风,窗户的玻璃碎了,冬天只能用塑料布盖上挡风遮雨,学生们用的桌椅板凳也总是缺胳膊少腿。
有时老师正在讲台上说得手舞足蹈,讲台下却忽然咔嚓一声,有同学的凳子腿折了,一时间人仰马翻,同学们哄堂大笑。
杜富国个子不高,却热心又手巧。他找来石头和钉子,哐哐几下,凳子就修好了。长此以往,班里的同学都爱找他修东西。
父亲杜俊经常告诫杜富国:“你记住,吃得亏、打得堆,不要太计较!”“吃得亏、打得堆”是黔北的一句老话,意思是做人要大气,不要怕吃亏。
杜富国说,这句话对他和弟弟妹妹的影响很大,他们从小就知道不能小气、不能自私,凡事要愿吃亏、敢奉献,所以他们走得正、行得端,走到哪儿都有好人缘。
“爸,我恐怕不是读书的料,要不我去学个技术吧?”饭桌上,杜富国低着头,手扯着衣角,小声地说。
夜幕降临,一家人劳作了一天,正围坐在一起吃饭,杜俊在深圳打工时带回来一台旧风扇,它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执意要制造出一丝凉意。
这些天,初中毕业的杜富国,一直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他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要去学一门技术。可是,他始终不敢跟父亲开口,他知道父亲一直希望自己好好读书,将来能走出大山。
晚饭时,看到父亲陪爷爷聊着家长里短,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先吃饭!”杜俊没接话,杜富国想了几天的理由,就这么被憋回去了。
月已挂中天,杜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推开老父亲的房门。不承想,老父亲也和衣躺在床上,没有睡。
“爸,富国这娃,看来上学是没指望了。要不就让他去学修理?”杜俊半是征求老父亲的意见,半是给自己拿主意。
“这娃,我从小看到大,脑子笨,手不笨,做什么都很踏实。”爷爷对这个大孙子格外疼爱。
“那就送他到遵义去学个修理吧。”杜俊说。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让他去吧,只是他还小,身子骨还太嫩,别把他累着了。”老父亲满意地抽完一锅旱烟,父子俩都回去睡了。
农村的日子像春江里的水,总是波澜不惊、静静流淌,纵然有无奈、忧愁、贫困、心酸,也都被土里刨食的农民吞到肚子里去了。
等啊,等啊,杜富国终于等来了好消息,他能到遵义的一家机械设备修理店去当学徒了。从山村到城市,走在车水马龙的柏油路上,杜富国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
但是,他始终记得父亲嘱咐的那句话:“吃得亏、打得堆,不要太计较!”
钻车底、搬轮胎、注机油、洗配件,杜富国每天都一身油污一身汗。他对来到店里的每一位顾客都很热情,那双爱笑的眼睛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淳朴的孩子。
杜俊去看儿子,老周师傅对杜富国赞不绝口,直夸这孩子能做成事。
修理店业务不忙时,杜富国也会请假回家看看。乡邻都知道,杜俊家的老大在城里学修理。一传十,十传百,谁家的摩托车、自行车坏了,都会找上门来,后来连打谷机、铲车出了故障,也来找他。
杜富国本就是个热心肠,无论谁找来,都没有推辞过。有一回,村里一户人家的铲车“趴窝”了。车主火急火燎地找到刚进家门的杜富国。他二话没说,就跟车主走了。
从下午五点,一直鼓捣到凌晨,发动机终于重新冒起了烟。车主拉住杜富国非要塞个红包,富国却死活不接。“乡里乡亲的,咋还给钱呢!”杜富国一脸诚恳地说。
还没来得及合上眼,天已经亮了,杜富国又坐上了去城里的头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