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方和西方之前
西方是什么
“当一个人厌倦了伦敦,”塞缪尔·约翰逊说,“他便厌倦了生活,因为生活所能提供的,伦敦都有。”[1]那是在1777年,每一种思潮,每一种新奇的发明,都使约翰逊博士的家乡充满活力。伦敦有大教堂和皇宫、公园和河流、高楼大厦和贫民窟。最重要的是,伦敦有可以购买的商品——花色之齐全,种类之繁多,超出了之前任何时代的人们最为天马行空的想象。打扮精致的淑女和绅士可以在牛津街新建的拱廊外停下,款款走下马车,选购新奇的商品,如雨伞(这是18世纪60年代的发明,英国人立刻发现它不可或缺),或者女用手提包和牙膏(两者都是那十年里的新产品)。不仅仅是富人在享受这种新的消费文化。令保守人士感到惊恐的是,生意人在咖啡店里消磨时光,穷人把下午茶称为“必需品”[2],而农民的妻子则在购买钢琴。
英国人开始感到他们与其他民族不同。1776年,苏格兰智者亚当·斯密在其《国富论》一书中,把英国称作“小店主之国”,但他的本意是赞美。斯密坚信,英国人对自身福利的重视使得每个人更加富有。他说,只要想想英国与中国之间的反差就知道了。长久以来,中国曾经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之一,土地丰饶,文化灿烂,人民勤劳,人口众多”,但是已经“在法律与制度允许的范围内,富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再也没有余地”。简言之,中国人陷入了动弹不得的境地。“劳动力的竞争和雇主的利益”,斯密预测道,“将很快使他们沦落到普通人类生存的最低水平”,结果是“中国底层人民的贫困程度,将远远超过欧洲最为贫困的国家……任何腐肉,例如死猫死狗的残骸,虽然臭气熏天,招人厌恶,但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美食了,就如同其他国家的人们看来最健康的食物一样”[3]。
约翰逊和斯密言之有理。虽然在18世纪70年代工业革命才刚刚开始,但在英国,人们的平均收入比中国更高,收入分配也更均衡。关于西方主宰地位的长时段注定论往往是以这一事实为出发点的,这一理论的支持者们认为,西方的主宰地位是工业革命的原因,而不是其结果,我们需要上溯更长的时间(或许要长得多)来解释它。
我们需要这样做吗?历史学家彭慕兰(我曾在前言部分提到过彭慕兰的著作《大分流》)坚称,亚当·斯密和他之后的所有奉承西方的学者实际上是在拿错误的东西进行比较。彭慕兰指出,中国的广袤和多样与整个欧洲大陆相当。如果把在斯密所处时代的欧洲最为发达的地区——英国单独挑出来,同整个中国的平均发展水平相比较,英国将胜出,这不足为奇。同样地,如果我们反过来,把长江三角洲地区(18世纪70年代中国最为发达的地区)与整个欧洲的平均发展水平相比较,长江三角洲会胜出。彭慕兰认为,较之将英国与欧洲不发达地区相比,或者将长江三角洲与中国不发达地区相比,18世纪的英国与长江三角洲有更多相同之处——产业主义萌芽、市场繁荣、有着复杂的劳动分工。这一切都使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因为思考太过草率,长时段注定派把事情整个儿颠倒了过来。彭慕兰评论道,如果英国和长江三角洲在18世纪是如此相似,那么对于西方缘何主宰世界的解释就必须是在此之后,而不是在此之前。
有一点是明确的:如果我们想知道西方为何主宰世界,首先需要知道“西方”是什么。但是,一旦我们提出这一问题,事情就复杂了。对于究竟是什么构成了“西方”这一问题,我们大多数人的感觉出于一种本能。有些人将西方等同于民主和自由,另一些人想到了基督教,还有一些人想到的则是世俗的理性主义。事实上,历史学家诺曼·戴维斯找到了至少20种关于西方的学术定义,并用他所称的“弹性地理”统一在一起。每一种定义都赋予西方不同的形态,而这一定会造成混乱,关于这一点,彭慕兰曾在书中抱怨过。戴维斯说:“对于西方的定义,它的辩护者们可以用任何一种他们认为恰当的方式进行。”戴维斯的意思是,当我们着手定义西方的时候,“西方文明本质上是知识建构的混合物,可以被用来增进作者们的利益”[4]。
如果戴维斯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么,关于西方缘何主宰世界的问题不过是任意地选取某一价值观来定义西方,声称某些特定国家是这一价值的典范,然后将这些国家与一些同样任意的“非西方”国家相比较,以得出我们想要的任何自圆其说的结论。任何人如果不同意我们的观点,可以直接选用一种不同的价值观作为西方性的典范,拿一些不同的国家来代表这一价值观,再选取一个不同的对照组,那么自然就会得出一个不同的但同样自圆其说的结论。
这样做毫无意义,所以我想选择一个不同的路径,我不会一开始就从结论出发,先臆断西方价值观,然后回溯历史寻找其根源。我将从最初开始探寻,一路往下,直到我们看见各具特色的生活方式在世界的不同地方出现。然后,我将把这些各具特色的地区中最西端的称为“西方”,最东端的称为“东方”,以地理标记来区分东西方,而不是通过价值观进行判断。
想要从头开始是一回事,可要真正寻找到这个源头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将看到,在遥远的过去,学者们曾多次试图从生物学的角度定义东西方,这些学者否认我在前言部分提出的观点,即群体的人类是大致相同的。他们认为,世界上某些地方的人在基因上要优于其他地方的人。一些持类似观点的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即某些地区自洪荒之时起便在文化上优于其他地区。我们必须仔细审视这些观点,因为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在这里走错一步,那么在关于历史形态和未来形态的问题上,就会谬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