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哲学与人文
在近百年的中国学术语境中,提到“人文”二字首先会想到文史哲。经过西方学科分类冲击并融合了中国古典学术之后,文学、历史和哲学的确已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在中国的学术话语中被人们一并提及。如此将哲学与文学、历史归于一类,相提并论,在它们都属于人文学科的意义上无可厚非。正因如此,一些深有学养的学者便力图打通三个门类,应和着一个惯常说法“文史哲不分家”。当然,正如斯特罗所说,哲学与历史、文学还是有所不同,在致思理路和学术方法等方面还是有较大差异(尽管本书并不打算在此详细谈论其中的差异)。
“解释”概念对于人文学科来说不仅具有方法论意义,而且具有本质属性意义。在科学逐渐占压倒性地位的近代西方世界,浪漫主义曾经起而反抗过,但新康德主义者(主要是西南学派)才扛起保卫人文科学的大旗。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1863—1936)明确地对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做出区分,并划定了各自的地盘和方法。他用“文化科学”一词来概括与自然科学相对的人文科学,认为“文化科学一词对于非自然科学的专门科学来说是一个完全恰当的标志”。10来自马堡学派而最终更倾向于西南学派的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1945)则决心从人作为文化缔建者的心智活动中为一切人文科学建立基础,认为“人类的文化并非单纯地为被给予和单纯地为不言而自明的,相反地,人类文化乃是一种有待诠释的奇迹。”11他据此对西方哲学的演进历程进行梳理,探寻人文科学的逻辑。
然而,真正将解释归属于人文学科本质特征的当属解释学(Hermeneutics)传统的哲学家们,他们从方法论开始,直到建立起解释现象本体论和解释学哲学。
施莱尔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1768—1843)和狄尔泰(Wilhelm Dilthey,1833—1911)是将古典的部门解释学传统提升为人文学科方法论的第一批哲学家。在专门研究人文科学的独特性并为之奠定方法论基础方面,狄尔泰首当其冲并做出主要贡献。狄尔泰使用“精神科学”这一独特概念概括所有各种以社会实在和历史实在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其涵盖范围要比后来人们所使用的“人文科学”概念大得多(大致相当于“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但是对于跟自然科学相对的(尽管也很大程度上要以后者为基础)、以精神现象为主或由精神现象贯穿其中和发动而起的所有现象进行统一研究,对个体的和人类的精神现象进行整体理解和解释,将“解释”这一概念用于指称“精神科学”的所有对象的根本特征,狄尔泰的确做出了重要贡献。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在建立生存论的基本本体论的时候,将解释现象进一步提升为一种本体论存在。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在世界中的生存一向与周围人、物建立起生存论的共在关系,在世界上领会性地存在。此在将这种领会建立起来和表达出来便是解释。“领会的筹划活动具有造就自身的本己可能性。我们把领会的造就自身的活动称为解释。领会在解释中有所领会地具有它所领会的东西。领会在解释中并不称为别的东西,而是称为它自身。”12解释把领会的东西整理出来,因而领会往往就在解释中,解释使领会得以呈现出来。解释并不是后加在领会活动中,或者给领会活动另外附加意义,而就是领会活动的展开和呈现。“解释并非把一种‘含义’抛到赤裸裸的现成东西头上,并不是给它贴上一种价值。随世内照面的东西本身就一向已有在世界之领悟中展开出来的因缘状态;解释无非是把这一因缘状态解释出来而已。”13
将解释现象当作哲学的专门对象并建立解释学哲学的,则是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所要揭示的是人作为语言存在物面对世界的解释学经验,以及这种经验所面对的所有领域。他对(西方)历史上力图对人的理解现象进行研究的各种理论进行批判性总结,然后概括出诠释学经验的基本结构和哲学诠释学的基本任务,并在艺术领域、历史领域和语言领域中找到解释现象的基本应用。在伽达默尔看来,“在诠释学经验里,我们必须承认那种不仅在哲学上有其合法根据、而且本身就是哲学思维的一种方式的真理的经验……诠释学不是精神科学的某种方法论学说,而是这样一种尝试,即试图理解什么是超出了方法论自我意识之外的真正的精神科学,以及什么使精神科学与文明的整个世界经验相联系。”14
从伽达默尔的角度看,理解和解释是人面对世界的基本方式,所有需要理解和解释的对象都是文本(text),不管是否有语言说出或写成。人面对文本的理解是一种历史性的、参与式的互动过程。只有将自己的由前见所构成的视界投入到文本的视界中,进行视界融合,才能真正理解文本。这涉及整个人类经验世界的基本模式,“我把这种经验称为解释学的,因为我们正在描述的过程不断重复地贯穿于我们熟悉的经验中。在这个过程中总是有一个已被解释了的世界,早已在它的基本关系上组织好了的世界,经验就作为某种新的东西进入这个世界,它打乱曾引导我们的期待的东西,并在这种激变中进行重新组织。”15
包括哲学在内的人文学科的解释性质不仅在科学占主导地位的世界中拯救了人文学科,而且将人文科学的重要性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和深度。哲学解释学所意欲完成的任务,一如胡塞尔现象学力图超越科学而拯救哲学一样。把哲学归属于具有人文性质的解释学科,既说明它的社会历史性存在,也说明它与人的生存处境的密切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