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元娘
洛云施有个妹妹叫洛云仪,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又温柔可人。那洛云仪一身素衣清淡如莲,回眸间眉眼如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乃是京城世家之第一名媛无二之选。
旁人说“洛家小姐”四字时,指的就总是云仪了,其余庶出的不值一提,而就洛云施虽然挂着嫡出长女之名,名气风评一类,却是无法与云仪相较的。
女子十五岁及笈礼后长辈会为其取小字,这时她们的父亲洛鸿业四品文官大员的价值就充分体现了,云仪插上那支饰金玉的翡翠玉莲发簪后,洛鸿业就叫出了她以后的小字,“姝婳”,静女其姝,娴静如婳。
老老少少都很满意,因为这京城、甚至普天之下能当起这“姝婳”二字的,除了洛府二小姐云仪,便似乎没有人了。
这份热闹之后,似乎没人想起就在三个月前,大小姐的及笈礼上,只有老太爷洛德仲叫了一声“元娘”,元是第一的意思,“元娘”二字是乳名,现在也成了小字。
元娘就元娘吧,有总比没有好。也幸得,洛云施早已不在意了。
民间又一个说法,假使婴孩在襁褓中时父母关系恶劣,这个孩子便从幼时起有极强的情感,爱、恨、悲伤,以及嫉妒。
洛云施觉得这或许是真的,幼时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真相如何她不得而知,刚记事时每每听父家人说起,便是母亲不守妇道,红杏出墙,又自持身份高贵请旨和离,总之,她娘就是一个娇蛮且浪荡的女子。
她险些就信了,从心底觉得自己身份卑微,在洛家该适当收敛,父亲对继母生的妹妹更好,也就是应当的了——要不是懂事后,知道云仪只比自己小三个月意味着什么的话。而母亲为何非要请旨与父亲和离,她也能猜个大概了。
然而这样并不能使情况好转,对真相的猜测让洛云施从之前的小心翼翼转而彻底断了亲近和讨好家人的心思,如此一来,洛家更只知云仪,而无云施了。
二小姐温柔贤惠,善良端庄,蕙质兰心,秀外慧中……丫鬟都知道,外院的小厮也都知道,然后京城人都知道了。
而洛府大小姐,知道的人也只知道,是前皇后亲妹嘉南郡主的女儿,不过既然嘉南郡主也重新嫁了人有了孩子,那个小姐也未曾得过什么照拂,未曾有过什么请封,在意她做甚?
于是,洛云施活得有些寂寥,但是比起其他官家小姐也自由些,于是,就猖狂了。
世家女子,没有在市面上抛头露脸的,没有出门不坐马车而骑马的,没有随时随地一身男装的,最重要的是,没有抛弃琴棋书画、针织刺绣去习武的。而这些,洛云施刚巧都做了。于是,京城传言,洛家大小姐是女儿身,男儿心,立志招一个温柔貌美的小郎君。
洛云施七转八转从贴身丫鬟青云嘴里听到这些话时,主仆二人都大笑不止,仔细想来,上次云仪及笈时,大夫人说她家云仪一定会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英明神武、才貌双全。
云仪羞怯一笑,背过身小声问她要择怎样的夫婿,洛云施想,你都英明神武才貌双全世间第一了,那我要什么?于是就说道:“长得好看,性子好。”
于是,后来就有了温柔貌美夫婿的传闻。
青云不忿,“小姐,您以后别什么话都告诉二小姐,背后不知道怎么编排您呢。”
整个洛府,会觉得云仪不好的,怕是只有青云了。
十二岁的时候青云差点被发卖出府,就是因为听见云仪的丫鬟碧月跟小丫鬟在茶水间里挤兑洛云施,因此打了一架,把几个丫鬟打得鼻青脸肿,把云仪气得半死,掉了半日泪珠儿。
大夫人一怒之下打了青云五十棍要卖出去,洛云施动手打伤了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又跪在祖父洛德仲门前求了一夜的情,青云保住了,并且从此府里的下人再也不敢得罪她们主仆。这也是洛云施习了六年的武,第一次在府里对人动手,就一打惊人。
从此以后,青云的脾气收敛了不少,对二小姐云仪却更加的厌恶,要不是主子纵容,奴才哪里敢非议小姐是非。
洛云施依旧是一身男装,对小厮打扮的青云点头笑笑,就站起身来,“师父——”
她师父是前朝武状元,前朝覆灭后归隐一段时日,终究耗不过朝廷,出山任了个闲职,那时洛云施又极有毅力,硬是拜下了这个师父。
段珩年过五十,虽是习武之人却白衣翩翩温文尔雅,若再年轻二三十岁,论才论貌,这京城只怕无几个人能与之相比。当初洛云施在洛府见他第一面时,心想,若这人是我父亲,该当多好。
宴会上被个五六岁的小女娃一直盯着,是件很别扭的事,段珩找借口出来,却不曾想那女娃娃也跟了出来,还带着个跟她一样大小的小丫鬟,一句开场白都没有,就拽着他的衣襟跪下。
“段叔叔,您收我为徒吧!”
“段老爷,求您收我们小姐为徒!”
段珩惊立原地,一时间都忘了搀两个小丫头起身。为徒,为什么徒?他又不会缝衣刺绣。就算习武,他也不会收女娃儿做徒弟,前朝覆灭再出山为官已是丢了风骨,不知道为多少书呆子看轻,要是再收个女徒弟……
他简直不敢想,估计会被戳破脊梁骨,淹死在口水里。
但是洛云施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也不是个顾忌会不会让口水淹死的人,自那以后,时常偷逃出府到段珩的府邸看望他。不到十日,京城就传遍了前朝状元,如今的七品典仪段珩收了洛太傅府的大小姐为徒,传授武艺。
流言沸沸扬扬,说得不堪入耳,段珩一怒之下就真的收了洛云施为徒,并且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还夸洛云施天资极高,为女子中少见奇才……
作为前皇后的侄女,这个消息自然传入了皇宫,没想到皇上居然一笑,金口玉言让段珩好好教导洛云施,于是,这段叫洛家人敢怒不敢言、叫世家学子嗤之以鼻的师徒缘分就开始了。
直到后来,七岁的女娃娃一边扎着马步,一边笑着跟段珩说,那些流言其实都是她散布的。段珩惊觉上当,然而为时已晚,大笑过后对洛云施越发怜爱,要多无助的处境,才想要出府习武,才会小小年纪有如此深沉的心思。
段珩坐下,接过洛云施倒的茶喝了一口,半含着笑容道:“方才为师来的路上,路过一首饰铺。”
“嗯?”
“那楼前站了几个小姐,摇扇遮面,窃窃私语道是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郎君。”
洛云施道:“哪里?”
段珩意味深长一笑,搁下茶杯道:“那几个小姐指着茶楼二楼的窗口,谈论那窗口露出的小生面容——”
洛云施了然了,又在揶揄她。
她坐的位置正在二楼窗边,侧对金玉满堂,那是卖首饰的,楼下果然站着几个官家小姐,不时朝她的方向看来,个个娇羞欲语还留……她早不是第一次被女的看上了,因此也不在意,反讽道:“几日不见,师父耳力越发精进,都能听见人家小姑娘的私房话了。”
偷听女子贴己话本为不雅,何况段珩又不是少年公子了,可以说是为老不尊。段珩大笑几声,感叹在洛云施面前永远讨不了便宜。青云也得意大笑,对小姐的表现很是满意。
茶楼聚了许多人,因为今日有人斗画。
斗画是京城人的传统,文人总喜欢标榜自己收了些什么好东西,当世名人也好,前朝也好,几百年前也好,历史多久,造诣多高,一吹牛自然就又有人嗤之以鼻。
于是前者就问后者:“莫非兄台有更好的?”而后者既然敢不屑也是有底气在的,便略带谦虚略带骄傲回道:“更好倒不敢说,不过老朽,或者在下确实有一副藏品,愿与诸位共赏。”
斗画斗字斗文由此而生,时间不定,往往前四五日会有店小二告知众人,想看的人到时候自己齐聚店里,自然也就看到了两个持有者所吹嘘的作品。
洛云施他们是撞上的,不过既然遇上了,就打算看看,何况又赶巧在二楼。
两幅都是山水画,都标榜为前朝文人邓子彦的画作,一副春暖花开,一副秋意渐浓。画一取出,观者便感叹与议论纷纷。
“果真佳作,只可惜年代久远又不曾好生保养,你看那纸张皲裂,可惜啊可惜。”
“可不是嘛。”
“不对啊,邓子彦一生孤苦,即便老年片刻安逸,也不曾作过如此色彩鲜艳的画来。”
“这幅深秋图虽然神似,但终究未曾孤寂细节,邓子彦每画枫必定没叶五角,你看这,缺了一角。”
洛云施几人听得热闹,不曾插言,直到有人怀疑那春暖花开图是女子所作,继而话题居然引到,当世能作出这样画来的女子只怕也只有洛府二小姐了……
青云的脸一下黑了,转眼看着洛云施。
洛云施对她抬抬眉,表示一切无恙。
段珩笑了笑,道:“旁人不知,为师还不晓得,你十一岁时能作出的画,就比你那妹妹现在还好。云丫头,你若是跟她比,未必输她,你若不比,又何必对这些事情介怀?”
洛云施笑道:“师父,我嫉妒。”
有的人嫉妒会攀比,而有的人嫉妒会抛弃,抛弃嫉妒那人的一切。
从大夫人拿着云仪的画作在祖父面前夸赞起,她就不在人前作画了,从云仪“温柔端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开始,她就再也不需要这些夸赞了……
云仪的一切,她都不要,全部不要。本只是这样想,却渐渐成了现实,而她,也接受了。
所以洛家二小姐千金难求,洛家大小姐成了鬼见愁,她不在乎。
段珩道:“只要是人,何况你还是女子,总不能一直如此的。”
洛云施替段珩斟茶,道:“那到时再说吧,师父您说对不对。”
楼下的小姐们,打探到那美貌郎君乃是洛府大小姐所扮,心头哀怨过后,便斥责这样的女子有伤风化,待到下次若在那处宴会见了,一定要齐心将她冷落下来,以正世家小姐之名。
洛云施自然不知道这些,傍晚回府时,丫鬟等在门口,说老爷要见她。
洛云施应下,回房换了身衣服,就往上房走去。请了安,才看见大夫人也在。
洛鸿业看着他的大女儿,一身浅绿色的罗裙,洁净的脸上毫不施粉黛,如墨的长发绾了一支檀木簪子,打扮得随意慵懒,眉宇间毫无情绪,没有二女儿的娇俏可爱,也没有其他庶女的小心讨好。
她的模样,似极了请旨和离时的善宁,又觉得奇怪,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哪里就能变得这样冷淡……
想到长孙善宁,他正了脸色,面无表情道:“你又去找段珩了?”
洛云施点头,诚恳道:“跟师父约了在齐苑庄见面。”
洛鸿业已经不想再深究这个话题,而是道:“七日后是皇后娘娘生辰,午时曹公公来府上传旨,各府小姐都要在寿辰上献艺。你妹妹已经应下,她琴弹得好,你又习武,你们姐妹俩就一个弹琴一个舞剑,皇后娘娘也很满意,你好好准备吧,不要丢了洛府的脸。”
洛府的脸还需要丢么?一个堂堂的太傅嫡孙女,世家长女,居然在千秋节卖武,是皇后想报复当年姨母为后时对她的压制吧,还是云仪想让她出丑?
洛云施没有拒绝,只淡淡道:“哪个妹妹。”
洛鸿业一怔,一旁的大夫人倏然抬头,皮笑肉不笑道:“瞧这话说的,难道还能让哪那些庶女在皇后娘娘面前出丑不成,当然是你姝婳妹妹。”
庶女不能出丑,有失洛家颜面,但是她能。洛云施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点头应是:“元娘明白,只怕元娘武技不佳,会妨碍二妹发挥。”
大夫人道:“没事没事,元娘素来让人省心,娘和你爹都相信你,皇后娘娘也很期望你的表现呢。”
素来让人省心,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大夫人第二,就没人能当第一。洛云施笑着谦虚了几句,十六岁的女孩沉稳如一滩潭深水。洛鸿业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女子笑靥如花,推着他的肩膀道:“墨轩,你发誓,你发誓此生只爱我一人”……
回房洗漱完,看见青云一脸阴翳地走了进来。洛云施将毛巾给了一旁的青梅,笑问青云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
青云白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我的小姐,你怎么能答应舞剑呢!你知不知道这次千秋节皇上皇后有意为公子小姐们指婚,要是公子们亲眼看见小姐你……有谁还想娶你,小姐你都快十六岁了……”
这就是一场相亲大会吧,所以,她的名声是要落实么?洛云施拉青云坐下,道:“我又能如何,云仪提的,爹答应了,连皇后娘娘都点头了,我难道还能不同意么?”
青云就哭了起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小姐,小姐从小不得老爷宠爱,善宁郡主也不照顾小姐,现在连二小姐也算计小姐,小姐……”
这洛府,恐怕只有她知道洛云施从小过得如何寂寞。
明明不在乎,青云的话却像一根根针刺在心头。洛云施松开手,冷冷道:“怎么,你是怕我嫁不出去,你跟着讨不了个好夫家么。”
青云愣住,不敢再哭了,可怜道:“小姐,青云不是这个意思,青云只是……”
洛云施道:“不早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