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逐出门墙
林灼默默地琢磨,他这个状态,不像是她露馅了。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动,林灼刚想上前查看情况。那人却道:“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声音哽咽,像是在哭。
林灼头皮一麻,难道是之前秦师姐留下的风流债?
白衣青年伸手捋了一把散落在面前的发丝,露出额头来,清冷的月光照着他湿润的眼角,那里有浅浅两道泪痕。
或许是光线比酒楼里暗上许多,此时瞧着他,几分朦胧下,倒是有几分帅气。
林灼警觉起来,感觉不太对劲。这氛围确实有点暧昧了。
她转身想走,白衣青年嘶哑道:“五年前,方家大火。”
林灼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他。白衣青年笑了笑,站起身来,看着林灼腰间的碧峰剑:“这把剑,不知为何在凌霄派的机密室里。想必是他们使了下作手段,正好我瞧见了,便取来给你。”
林灼想起来此人是谁了。五年前,正是何盈在瑞国做拔除阉党的任务的时候,刚开始进度缓慢,收效甚微,为了迅速削弱阉党的势力,何盈托秦若风除去阉党朝中重要支柱之一方家。但当时秦若风出任务受了伤,郑松原本不想让秦若风再下山,奈何秦若风执意如此,郑松便派林灼偷偷跟随。
可这件事尤为蹊跷,等两人到方家的时候,发现方家大院已起火,火势熊熊,方家一十七口均在府内。
当时本来只想除去方家作恶多端的家主,如今一家人都葬身火海,方家门前的秦若风和在暗处的林灼都愣住了。
秦若风正想走的时候,发现有一人昏倒在门口不足五步远的距离,衣衫破破烂烂,不像是这方府的主子,倒像是无辜牵连的下人,秦若风便随手拉了他一把,送他去看了郎中。
郎中将那人抢救过来,别的无甚大碍,就是被熏哑了嗓子,说不出话。他就坐在秦若风旁边乖乖地笑。他倒是没事了,秦若风伤口却崩开了,脱下外衣,血染了半个袖子,郎中看着秦若风时,头涨得比刚才还大。
那时的白衣青年还是一个小孩,被救后可能有稚鸟情结,缠着秦若风不让她走。林灼看着秦若风那么清冷的性子都被磨没了脾气,守了他几天,确定他没事儿了,就在一个他熟睡的清晨,悄悄走掉了。
难道眼前这人便是当初那小孩?
白衣青年眼神在林灼脸上流连了一瞬,便转头走了。一边走,一边仰头喝葫芦里的酒:“不记得,好啊,不记得,好啊。谁稀罕。”
见他越走越远,林灼刚想离去,那白衣青年忽然又扭过头喊道:“当初你救我一命,今日我还你宝剑。两清了!”
林灼感觉莫名其妙,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夜半子时,林灼听到有可疑声响,翻身从床上起来点燃蜡烛,坐到桌前,倒了两杯茶。
等了一会儿,林灼叹口气,走到窗前,轻击两下窗户栏杆,轻声道:“进来吧。”窗户应声而开,一人闪现,从窗口钻身进来,反身把窗户带上。此人正是郑克钦。
郑克钦随着林灼坐到桌子边上,眼睛又红又肿,似是哭过一场。他颤声道:“秦师姐,她真的……”林灼点点头,沉默地饮了一口茶。郑克钦又道:“我今日乍一见你,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没有过于注意,后来我才想起来,你是没有戴面纱。”
林灼叹气,伸手摸摸郑克钦的头:“秦师姐已死,面纱于我已经无用了。”
郑克钦缓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星眸里沉沉地聚集起黑雾,咬牙道:“是谁杀了秦师姐,我们定要给她报仇。”林灼松开手,给郑克钦端来一杯茶,道:“我慢慢说给你听。”
窗外,月光皎洁,静谧的夜色中,两人像小时候在孤鸣山后山森林中一般,并肩坐在一起,像互相取暖的小兽。郑松平日里对郑克钦过于严苛,他童年的色彩都是林灼落笔绘就,而秦若风是林灼仰望的月亮,自然也是郑克钦的月亮。
如今这月亮陨落了,只剩下两只星子,互相照亮。
第二日一早,林灼、郑克钦与凌霄派众人启程赶赴血衣派。疾行多日,已跨过了大半瑞国领土。经过运河祥济流域,弃马换船,几人一路张帆向南前行。
林灼等人所乘的是一艘小型的客船,船上并无旁人,只有一个船家和林灼等几人。这一日林灼和郑克钦坐在船头,欣赏着大运河的悠悠碧水。
瑞国大运河总长近两千千里,沿线分支河流数百条,共有祥丘、祥宁、祥济、祥照四大流域,大小码头无数。祥丘流域的长青码头以绸缎布匹交易闻名,祥宁流域的长旺码头则是以米粮交易为主,祥济流域白通渠的长通码头则在瓷器交易上享有盛名,祥照流域长沛码头的美酒、名茶声名远播。前番一直骑马走陆路,如今换了船,习习凉风吹拂在脸颊,林灼不禁胸怀大畅。
这一处运河河道甚为宽阔,河岸相距数十米,岸边有许多红衣绿袄的温婉女子在浣洗衣裳,还有许多小摊贩设在两侧,蒸笼屉冒着徐徐的白烟,洗好的鲜菜水灵灵地摆在筐里,吆喝来往行人和过往的船只的声音此起彼伏。
前方河道稍窄处,建了一座拱桥,青石砖整齐堆垒,几只鸟儿从拱桥下飞出,头朝着水面不住地看,像是在找鱼儿来吃。桥面上,来往的百姓络绎不绝,赶车的、挑担的,人人奔波忙碌着。
河面上更是热闹非凡,船流如织,帆樯如林的槽船满载货物,来往频频。有一队槽船帆布高膨,领头的槽船与众不同,船长近二十米,货物用黑布盖了,以粗绳扎的牢牢的,船帆之上绣了百花争艳图,其后有十五只槽船紧紧跟随。
船家见林灼眼睛不断流连在那百花争艳的船帆之上,笑道:“这船队是江南的绸缎商船,从祥照流域长沛码头来的,要一路北上,到祥丘长青码头处交货。这一路,路途可长呢,为防止槽船掉队,这一个花哨的船帆就是引路灯啊!”
林灼点点头,报之一笑。郑克钦感慨道:“这么多绸缎,到京城岂不是能换百两黄金?”船家失笑:“如果真能全到京城,岂止百两?”说罢,语气低沉下来,喃喃道:“但这一路谁说的准呢?”
忽逢一日暴雨倾盆,暴雨引得运河激流阵阵,小船忽上忽下,颠簸异常。郑克钦和林灼缩在角落,凌霄派几人也都抱了栏杆等物事稳住身形。船家东倒西歪,勉强维持着小船的方向。
一声清越的歌声撕破暴雨的沉闷,时不时的惊雷也压不住这歌声,声音稳稳地送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出峡还何地
杉松郁不开
雷声千嶂落
雨色万峰来……”
林灼听到这歌声,心中大震,小时候她曾偷听到师父郑松唱过这首诗歌,她曾央着师父当面唱来,师父却板起脸假装从未唱过,但而后,林灼又发现师娘一个人时常哼这曲子,这次她学乖了,不再问这是什么歌,是何人所唱,但这曲调却深深刻在了脑子里。
林灼扶着栏杆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船头。掀开苇草帘,见十几米远处有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位瘦削苍老的书生,那书生仰天高歌,声音直冲云霄。那书生旁边站着一人,头顶光滑无毛,酒糟鼻,像一个铁塔一般。雨水冲在林灼脸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书生旁边的那人,正是瑞国宫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铁屏风孔云。
那书生歌声少歇,林灼提气高喊:“孔大哥,是我,你平安逃出宫中了么?”对面船的孔云一愣,忽然大喜,拼命地朝着林灼挥手。孔云跟那书生说了声什么,书生点点头,这船便朝着林灼的船靠了过来。
白茶躲在船舱,雨水顺着林灼掀开的苇草帘斜斜地打了进来,白茶烦躁道:“能不能放下帘子。你……”白茶忽然又想起林灼武功远远高于自己,不由地话说一半就又吞了回去,一撅嘴,不吱声了。
林灼回头看了一眼,干脆掀帘子出去了,郑克钦见状,也跟了出来。两船靠近,此时暴雨稍歇,风也不那么大了。孔云待两船距离挨近,拿出一片舢板,搭在了两船的船舷之上。那书生咧嘴一笑,道:“既然是朋友,我们过去吃酒说话。”说罢,钻进船舱,再出来时,单手托着一桌酒席,桌上酒菜杯盏俱全,甚至还有筷子搭在饭碗之上。那书生就这样托着酒席,双脚如风,踩在舢板上,几步便上了林灼等人的客船。
此时虽说风已转小,但依然吹得强劲,船晃晃悠悠地在河中飘荡,带的那舢板更是忽上忽下。那酒席在书生的手上竟然未掉落一杯一盏一筷,菜肴像是粘在了桌子上。林灼和郑克钦对视一眼,心中都暗暗喝彩。
那书生本来笑意满脸,一掀苇草帘就想把桌子放下。没想到,那书生看到程西君等人,忽然变了脸色。程西君等人七扭八歪地靠坐在船舱,长剑散落一地,剑穗蓝白黄三色掺杂,是凌霄派特有的标志。那书生见状脸色猛地一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挤出一句话:“凌霄派的?”白茶等人面面相觑,程西君双手抱拳道:“鄙人凌霄派程……”话还没说完,那书生虎着脸,一摔苇草帘,转头蹬蹬蹬几步,又走回了自己的船上。田光华怒气上撞:“什么人呀,这是!有本事……唔唔……”旁边的白纹直接捂了他的嘴。孔云正站在船头跟林灼叙话,见状叹了口气,对林灼和郑克钦道:“烦请两位还是到我们船上吧。”
林灼和郑克钦从舢板上走过来,来到孔云的船上。船舱中陈设简单,角落里放了两个巨大的书箱,四周散放着几本书,刚才端出去的那酒桌此时正放在船舱正中间,桌角有两个软垫,侧边上铺了一领竹席,席上并无枕头,只拿几册书胡乱地摞在一处,一床薄被像个花卷一般团在角落。船上并无他人,一共就孔云和那书生两个人。四人坐在酒桌旁边,喝酒吃菜。
孔云道:“这是我师父,江湖人称金髯书仙武达海。”林灼瞧着武达海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的浅金色胡须,心想这外号倒是名不虚传。林灼低头,见桌角边放着一本书,随手拿起来翻看,是一本诗词选集。
武达海夹了一筷子牛肉,嘟囔道:“什么金髯书仙,都叫我黄毛怪人。”
孔云尴尬一笑,挠挠头道:“我师父脾气有些古怪,独独瞧不上凌霄派中的人。我跟师父说秦女侠是血衣派的,在宫中还救我一命,师父本来十分欢喜,没想到看到了几名凌霄派的人,这心情又差起来了。”武达海哼了两声,心情似乎极为不悦。
林灼和郑克钦抱拳道:“晚辈血衣派掌门门下……大弟子,秦若风”,“晚辈血衣派舟坡门下三弟子郑克钦”。
武达海饮了一杯酒道:“舟坡……我和舟师弟有年头没见过了,群川师弟更是阔别已久。咳咳咳……”武达海咳了两声,又道:“你们两个小娃娃,为何与凌霄派的人混在一起?可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林灼忙把凌霄派给血衣派送协战帖的事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遍。武达海听闻此事,脸色终于有所和缓。听林灼讲起金杵剑法之类如今江湖中热议的事,武达海只是淡淡地听着,并没有什么兴致。
郑克钦不由地心中好奇,耐不住问道:“前辈,您曾经和凌霄派有什么过节吗?”
武达海此时方才看向郑克钦,他从头到脚地扫视着郑克钦,眉头缠在一起,似乎是有个极难的问题困扰着他。林灼见状不对,忙拍了郑克钦肩头一巴掌,佯装怒道:“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口无遮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