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从今而后,我叫沈知言
宁州县剧团。
1976级演员训练班,开班已经两个月了,因为学员多,初训果如沈四狗猜测的那样,放在了县中学,这让易青娥愈发敬佩他的四狗哥,认为无所不能。
两个大教室。
男五十女三十,全部装下。
这两个月,姐妹俩才算知道,舅舅一再告诫说:“娃,唱戏是苦差事,吃不了人下苦,就成不了人上人。”倒究是啥意思了。姐妹俩不怕吃苦,可她们做梦都没有想到,学戏会这样的苦。
九岩沟时,四狗还是手下留情了。
五点准时吹哨,十五分洗漱,排队、报数、河边喊嗓,一不小心,不是忘洗脸,就是忘上厕所,只能尿裤子。
沈四狗讲故事,说古时候学戏,尿多也要挨打,练功多出汗多,哪那么多尿,原以为是笑话,如今看来是真的。
喊完嗓就是练功。
腿功、腰功,劈叉、下腰,疼得钻心,痛得要命,操场上常常哭成一片。
姐妹俩开过一年小灶,倒还自如。
没几天,逃兵好几个。
惹得主教练提藤条大骂“逃兵”,说:“疼,疼也要忍,多咱疼练到不疼,功夫就上身了。唱戏这行,先苦后甜。”易青娥不知道,唱戏甜在哪里。
但苦,却已然是知道了。
不过,她是出了名的能忍。
易青歌是知道方向的那种忍。
易青娥却是纯粹的能忍,再难的事,缓口气儿也就过来了,啥啥不耽误。
下腰、劈双叉,易青娥总是第一个下叉面壁那个,屁股对屁股脸贴脸,三十个人下完叉,易青娥都十几分钟了……
每次都是先下后起,尽管有底子,也还是难受,起来时腿都城棍棍儿了。
像是别人的腿,跟她没关系。
可四狗哥说过,“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她得忍着,好在她还有姐姐陪。
问题是,早晚两趟功,易青娥还好,到上文学课时,她就麻缠了,听不懂,总爱睡觉,于是挨教鞭罚站常有。
姐姐说:“丢人。”
可那有什么法子,她是学不会嘛。
这期间,易青娥终于深切地体会到四狗哥的利害,那些干部子弟才能吃到的冰棍、烧鸡、水果糖、汽水、包子、炸面叶……她居然也是可以想吃就吃的。
四狗哥凭一己之力,硬是把她和姐姐的生活水准,拉到干部家属的水平。
除了吃的,用的、穿的、铺的、盖的易青娥也一点不比别人差,同学里家庭条件最好的楚嘉禾,她有的蚊帐,易青娥和姐姐也是有的,且洗漱用品比她似乎还更好些,楚嘉禾几次要买,易青娥都没同意,最后姐姐送了她……
哼,姐姐总这样,啥人都能玩起。
一旦易青娥流露出这意思,易青歌就敲她脑袋,“你懂个屁,劈叉吧你。”
伸脚一踢,易青娥库叉就下去了。
也因此。
楚嘉禾谁也瞧不起,同学里就瞧得起易青歌,两人年龄一样,玩得很好。
易青娥不理解,姐姐又敲她脑袋,“你都能盯着那封潇潇看,我和楚嘉禾玩怎么了?”易青娥红脸,忙胡乱撇清道:“我不是,我没有,你乱说。”
封潇潇十五岁,小分头,高鼻梁,大个子,穿海魂衫,军用确良裤子,脚上是底子很厚、洗得很白的白回力鞋。
易青娥喜欢白鞋,才多看两眼。
反正,她是真这么认为的。
“小心四狗剋你。”姐姐又敲一记。
“四狗哥才不会欺负我呢。”
“呵呵,他快来了,等着吧你。”
为表示对四狗哥的想念,这天,易青娥拿粉笔,悄悄在教室外面角落里,青砖墙上画了一条伸舌头的大狗,脑袋上趴了只扑棱蛾子,完工后审视一番,自觉非常不错,简直完美,很满意。
她确实有些想念四狗哥了。
俩月了都,也不知来看看她。
胡老师、米老师还来学校看过她几回呢,四狗哥一次也没来,咋了嘛他。
不知怎的,小秘密被易青歌发现了,端详一会儿,也跑去寻了根粉笔。
于是,大狗背上坐了个女孩。
背剑持箫,一手扯狗绳,一手拿葫芦狂饮,潇洒恣意,完工后审视一番,自觉非常不错,简直完美,很满意。
易青娥后来见了,气得小肚子鼓鼓的,想找姐姐报仇,可又怕打不过。
毁了又觉可惜,只得罢了。
随后,就另辟更隐秘的新阵地。
之后没多久,剧团扩建完毕,加上县中学也要开学了,训练班搬了回去。
又没几天,到处传着闹地震。
剧团里搭起好几个防震棚,大家都住了进去,有爱玩的人相互逗乐,一日三惊,到处乱糟糟、闹哄哄,连黄正大都出来镇压了,就在姐妹俩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沈四狗来了。
那是一天下午,阳光很好。
斜阳西落,角度正好,正射进剧团大门前那胡同里,不知怎的,一侧水洼波光粼粼,被映射到空中,竟在门口地面半人高空处,形成一片跃金浮光来。
沈四狗正站在那浮光处,如神仙。
易青娥听到信儿,和姐姐急忙忙跑过来门口时候,正看到这神奇的场面。
“看甚,傻了吗?”沈四狗笑。
“四狗哥~”易青娥猛一步跨出,扑到沈四狗怀里,嚎啕大哭,委屈极了。
“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目光看姐姐易青歌,询问原因。
易青歌撇嘴,“作妖的。”
哦,原来如此,明白了,沈四狗任易青娥树熊一般趴在怀里,一手托着小屁股,一手向后招手,“铁头,过来。”
易铁头闻声从巷子里面转出来。
背上背了个大布袋,胸前还挂着个小的,嘴里鼓囔囔的,不时嚼着什么。
“呀!”易青娥害羞,忙溜了下来。
沈四狗引他们进传达室,先把那小的献给看门老头儿苟存中,把大的那个从易铁头背上取下,一一拿给姐妹俩。
“这是番茄干,这是红薯干、这袋是苹果干,这是杏干,红薯和苹果都是蒸过又晒的,还加了糖,很好吃,给你们胡老师米老师分些,余下留着吃。”
“真好吃。”易青娥已是吃上了。
易青歌问:“怎这么多?”
沈四狗笑着解释:
“村里和供销社签了合同,大规模制作的,尤其红薯和苹果,多得根本吃不完。”说着,居然又拿出一袋子,看模样,里面似乎是瓶子,叮叮咣咣的。
“这里面是番茄酱,甜咸口儿,都用罐头瓶封了,吃到冬天都没问题。”
“番茄酱?”易青歌都没听说过。
“都是村里做的?”
易铁头插言,“都是,村里多得是,番茄长熟不让吃,全做这个了,我爸说了,明年还要种更多,放心吃。”
苟存中从他那袋子里摸出一瓶,是新罐头瓶,暗红色,油油亮亮,拧开尝了尝,“娃呀,九岩沟里能做这东西?”
“咋不能?供销社的人就在村里。”
易铁头胸脯拍得邦邦响。
“哟,九岩沟这是有能人了呀。”
“那可不。”
易铁头看沈四狗,眼里全是崇拜。
苟存中了然,“娃,你这是……”
“我来上学,县初中。”沈四狗说。
“从今而后,我叫沈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