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
徐爱小序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①爱②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③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注】
① 《大学》本来是《礼记》中的一篇,但朱熹认为其文本有误,所以下手改正,又根据自己的观点增补了一段“格物致知”的解释。后来,朱熹的说法成为明代正统学说,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
② 爱:指徐爱(1487—1518),字曰仁,余姚马堰(今浙江余姚)人。是王阳明的首位入室弟子以及妹夫。
③ 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语出《中庸》。
【译】
关于《大学》中“格物致知”的讲法很多,大家普遍接受朱子的《章句》,认为《礼记·大学》的原文有错误;阳明先生却不然,认为《大学》原本没有错误,是朱子的改法不对。我一开始听到这种观点时大为震撼,继而满腹狐疑,后来殚精竭虑,仔细比较各种说法,再请教先生,这才明白先生的说法就像水是凉的、火是热的那样明白切实,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就算百代以后再出个圣人,也不会不赞同。先生天资聪明,但为人和蔼,不拘小节,容易相处。别人看他年轻的时候豪迈不羁,还曾经沉迷诗词歌赋和佛道之学,都觉得先生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所以见先生批评朱子,认为是其故意标新立异,就不去深究;殊不知先生在偏僻的贵州住了三年,在幽静艰苦的环境中涵养自身,精察天理,坚守本心的功夫已经达到了圣人的境界,领会了最正宗的学问。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①。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②,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③。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注】
① 藩篱:竹木篱笆,比喻知识、学问等的边界。
② 謦欬(qǐng kài):指谈吐。
③ 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典出《淮南子·道应训》。
【译】
我每天在阳明先生门下受教,只见先生的道行领会起来好像很容易,但越是瞻仰越觉得高深;看起来好像很粗浅,但越是探索越觉得精微;越是好像已经接近的时候,却越发现没有尽头,十多年来竟然都没能入门。而社会上有些人士,或者和先生仅有一面之缘,或者根本没当面听过先生的言谈,或者怀有轻视、偏激的先入之见,就不假思索地根据道听途说、流言蜚语来认识先生的学说,这怎么能够领会得到呢?即使是追随先生学习的人,听到先生的教诲,往往也只能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就好像只看得到马是公是母、是黑是黄,却看不出它到底是不是千里马,把握不住重点。所以我把平日里听到的教诲详细地记录下来给同学们看,大家一起考察修正,希望能够不辜负先生的教诲。门人徐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