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草迷宫（十）

“老爷子他生来便是个死心眼儿。我跟您说呀，月夜里，远远望去，能找到影儿的，除了堆压在苇棚柱脚边的小石子就在您身后那儿，我把它们搁那儿后便回家去了。除了这，便只有这长凳的影儿了。”

“甚至能望到崩塌山崖那边。只见那女子的身影，看着比蛛网上的蜘蛛都要小，晶莹剔透，似乎正沿着山脚，蹑手蹑脚地踏过恍若淡墨涂抹出的草地，往回折返。”

“‘我倒是想看个究竟，她又如何处置这嘉吉？’”

“我家老爷子打定了主意。”

“想必您也知道，从明神神社石阶再往前走，货车便来到了三崎大道旁边的一条小道上，随后就是村口了。老爷子把车拉到了那儿。这边村风安详恬静，一见到车上货物张贴了‘鹤谷先生专用’的签条，自然也就都不敢染指。”

“我家老爷子说，他就跟趴在地上躲着似的，回到了家里。后来村里人都笑话他，说：‘喂！就算你再躲着，你那油光锃亮的脑袋和暗红的裹头巾，在月光地里又哪能藏得起来呢？你呀，那会儿早已中了她的邪，虽还留了条性命，可在月影下，就跟变成了有着两只大红前螯的螃蟹似的。’”

“老爷子听他们这么说，气得直瞪眼，喷着唾沫呵斥道：‘行啦行啦，快给我打住！怪叫人瘆得慌的！’”

“真是让您见笑了。都活了这么把年纪，那女子要你走人、一边去，那你就别再去揽这事儿，不就行了？”

听到老媪这么说，法师皱了皱眉头，说：“我可没在笑话他。那她还对老人家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没有？”

“对老爷子她还算高抬贵手，没再找麻烦。”老媪满脸谦恭诚恳地说，“幸好老爷子平安无事，今天他还上鹤谷老爷家地里干活去了。”

“这么说，只有那个叫嘉吉的遭了殃？”

“那也是他自找的。起先那会儿，我跟您说，她还好心好意（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亲手拿出一剂芬芳、清凉得就跟咬着水晶似的解酒药，还替他递上过药的清水，就是从这提桶里舀的。”

老媪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那该是上供时用的提水桶吧？隔着苇帘，就搁在一丛石竹花下的背阴地里，桶箍上——多半从那天起便一直这么着——虽张挂着注连绳[1]，可还簇新着。

“她舀来水，让他喝下。待嘉吉醒过酒来，便吩咐他道：‘你要觉得误了老板的事，没脸回去见他，那就用这个去偿还他的酒钱吧。’说着，又拿出件了不得的宝物来。”

“我跟您说呀，像是颗珠宝！翠绿、光润，美极了！”

“我家老爷子躲在草丛里，偷偷张探着他那蟹眼，这时不正好看个正着吗？”

“她就这么攥着，恍若正攥了只很大的萤火虫，指尖被稍稍映成幽蓝，白皙的手掌仿佛通体透明似的。”

“这珠宝天生就该拿在她这样的人手上，那才叫合适，是不是？接下来，哎呀，那光泽一下便消失在了嘉吉掷骰子的掌心里。”

“随后呢，她似乎拔下发簪，微低着头，嗯，自然是团扇掩住了脸，重又把它轻轻插在了漆黑秀发的前端。她脚下穿着的也不知是草鞋还是雪屐[2]。就这么随同月光一起，跟波浪和缓起伏着似的，唰唰唰走远了。”

“看着这一幕，我家老爷子又吓得打了个哆嗦。‘您瞧，说是明神的贴身侍女，只怕是在逗我玩哩。多半是从叶山那边谁家别墅里偷偷跑来的吧？’我家老爷子这么猜想着。”

“‘都走反啦，这不是在往秋谷那边走吗？咦，怎么回事？’老爷子觉得好生奇怪。可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嘉吉这讨债鬼呢，真不敢相信（愿我佛慈悲，怜悯我等众生，竟还会有这种事），只见他攥过珍珠，趁着醉意，起先还只是嚷嚷着‘我得知恩图报’‘想请教下芳名’‘且容我一睹芳容’，呶呶不休地黏糊着她，她也便忍着一路走去；后来竟大声吼起谣曲来，多半是夜间上织布场他姐姐那边去，走在田间小道上大声哼唱的那种，里边都是些让人学都学不来的胡话。到了最后，他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又是扯拉衣袖，又是伸出手去，从身后紧紧搂住她。”

“我家老爷子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哎呀，这都还没完呢，随后又跟和服下襟被嘉吉的草鞋给钩住了似的，就这么一边让嘉吉搂抱着，一边拖曳着他，朝前走去。法师您瞧，竟还有这等骇人听闻的事。”

“太不像话了，竟然又做出这等事来。”小次郎法师一脸愠怒。

注释

[1]日本人喜庆祭祀时张挂在门前檐下或器物上的稻草绳，有吉祥之意。

[2]日本人走雪地时穿的一种牛皮底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