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独眼巨人(3)
7.独眼巨人
独眼巨人大楼的门厅曾经是俄勒冈大学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很容易让人想起更加讲究的年代。金黄色的地毯只在边缘处有点磨损,看得出刚刚用吸尘器打扫过。在装修过的门厅内,明亮的日光灯照着完好无缺的家具,远近的农民和各村落的主事者在这里等待与这台伟大的机器进行简短的会面,他们当中最远的离这里有四十英里,都捏着皱巴巴的请愿书在紧张地等待。
镇民和农民们看到戈登走进来,一下子都站了起来,几个胆子大一点儿的则走过来与他真诚地握手。他们的手相当粗糙,上面满是茧子。他们的眼神和低沉又尊敬的语气中充满了希望和好奇。戈登不再胡思乱想,微笑着点了点头,但他真希望自己和奥格能去其他地方等着。
最后,那位漂亮的接待员微笑着示意他们从门厅最里面的大门进去。当戈登和他的向导沿着长长的走廊去往接待室的时候,有两个人迎面走来:一个是独眼巨人的忠仆,穿着带黑色条纹的白衣服,这种衣服相当熟悉;另外一个穿着一件褪色但精心保养过的战前西服,他紧锁眉头看着一张长长的电脑打印纸。
“格罗贝尔博士,我还是不太明白。独眼巨人是要我们在北部小山谷的附近挖井,还是不要挖井?我觉得,它的回答不太清楚。”
“荷博,你回去告诉你的村民,落实到具体细节并不是独眼巨人的工作。它可以缩小选择的范围,但它不能为你做出最后的决定。”
这个农民拉了拉过紧的领口,“这是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以前,我们能从它这儿得到更加直接的答案。为什么这次不能再清楚一些呢?”
“荷博,原因是这样的,一方面独眼巨人记忆库中的地质图已经二十多年没更新了;另一方面,独眼巨人是为与高级专家交谈设计的,你肯定也意识到了,对吧?所以它的许多解释,我们当然无法理解……有时就连我们几个幸存下来的科学家也听不明白。”
“对,可是……”这时,这个农民抬头一看,见戈登正走过来。他抬起手,似乎想摘掉帽子,但他根本没戴帽子,于是,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紧张地与戈登握手。
“督察先生,我是赛欧镇的荷博·卡勒。长官,见到您真是荣幸之至。”
戈登与这个人握手的时候,低声说了一些客套话,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政客。“督察先生,真是荣幸!我希望您能去我们那里,在我们那里成立一个邮局。如果您真能这样做,我保证给您举行一个您从未见过的招待晚会——”
那个年纪较大的技术人员打断他说:“好了,荷博。克朗兹是来会见独眼巨人的。”他仔细地看了一下电子表。
卡勒满脸通红,点了点头,“克朗兹先生,记住我的邀请。我们会好好招待您的……”他又鞠了一个躬才向门厅走去。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但这会儿,戈登的脸很烫,火烧火燎的。
“长官,他们在等您。”那个年纪较大的技术人员说完,带着他继续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戈登在荒郊野外生活过,因此耳朵非常灵敏,听力之优秀,可能超出了这些镇民的想象。
他被引导到会议室开着的大门旁时,听到了一些轻微的争论声。这时,戈登故意放慢脚步,似乎要掸掉制服上的几根绒毛。
有人在说:“他给我们看的这些文件是不是真的,我们怎么知道!”
“这些文件上是都盖了章,但它们看起来有点粗制滥造。不过,我觉得那个激光卫星的故事相当合理。”
另外一个声音回答道:“或许吧。但是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十五年来我们听不到任何消息!如果他在造假,那他带来的这些信件如何解释?奥尔巴尼市的埃利亚斯·墨菲收到了妹妹的来信,他们早就失去联系了。乔治·西弗斯已经离开在格林伯里的农场,去科廷镇看他的妻子了,这些年,他一直认为她去世了!”
第三个声音轻声说:“我觉得这都不重要。人们相信,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彼得·奥格匆忙向前跨出几步,在门口清了清嗓子。会议室里灯光柔和,戈登进去后,四个穿着白衣的男子和两个女子从光滑的橡木桌子旁站了起来。除彼得外,其他人显然都已过中年。
戈登与他们逐一握手,表示很高兴这么早与他们见面。他努力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但目光时不时游离到一块宽大的厚玻璃上,那块厚玻璃将会议室分成了两部分。
桌子被那块厚玻璃隔成了两半。尽管会议室的灯光不是很亮,但另外那部分更加昏暗。只有一盏聚光灯发出乳白色的光,就像一颗夜明珠或者夜晚的月亮。
闪闪发光的灰色摄像头透镜后面是个黑色的圆柱体电容器,上面接着两排闪烁的小灯,小灯似乎在以一种复杂的方式频频闪烁,像起伏的波浪。反复闪烁的灯光触动了戈登的内心……他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几乎没法移开目光。
一团模糊的浓雾包裹着独眼巨人。尽管那块玻璃很厚,但戈登依然感受到了从房间另一端飘来的一丝寒意。
第一个忠仆爱德华·泰格挽起戈登的手,一起面对独眼巨人的玻璃眼睛。
他说:“独眼巨人,我想让您见一下戈登·克朗兹先生。他已经递交了材料,证明自己是重建后美国政府的邮政督察和代表。”
“克朗兹先生,您可以见独眼巨人了。”
戈登看着珍珠似的透镜、闪烁的灯光以及飘荡的蒸汽,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过度沉浸在自己谎言中的小孩,但他必须控制住这种情绪。
“戈登,很高兴见到你。请坐。”
温和的声音拥有完美的人类音质。声音是从橡木桌子一端的音响中发出来的。彼得·奥格给他搬了一把铺了垫子的椅子,戈登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独眼巨人再次说话了:
“戈登,你带来的信息令人高兴。这些年,我一直照顾着威拉米特河下游的人们,他们似乎也过上了美好的生活。”
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我和我那些‘忠仆’朋友们一起努力,我们的付出获得了回报。可是想到世界的其他地方仍是一片荒芜,不禁感到势单力薄,前路漫漫。戈登,请告诉我,在东部,还有我的同类幸免于难吗?”
戈登眨眨眼,摇了摇头,“没有了,独眼巨人。对不起。其他大机器都损坏了。恐怕你是唯一幸免于难的。”
尽管他后悔不得不告诉它这个消息,但他希望这是一个开始说真话的好兆头。
独眼巨人沉默了很久。戈登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几乎像是啜泣,不过这肯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沉默的时候,照相机下面的那两排小灯还在闪烁,似乎在以某种无声的语言不断发射信号。戈登知道自己必须继续说话,否则会进入催眠状态,“呃,独眼巨人,其实大部分巨型计算机在战争爆发后的前几秒钟就崩溃了——你知道的,是电磁脉冲波造成的。我有些好奇,你怎么逃过那一劫的?”
像戈登一样,这台机器似乎为了回答问题,停止了悲伤的沉思。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逃过那一劫是运气好。你知道的,战争爆发那天刚好是俄勒冈大学的公众开放日。当脉冲波飞来的时候,我正好在法拉第笼里展览。事情就是这样……”
独眼巨人的故事让戈登兴趣大增。与此同时,他还产生了胜利感。他在这次谈话中掌握了主动权,就好像自己真的是“联邦督察”那样向它提问。他看了一眼那些忠仆的严肃表情,知道自己取得了一次小小的胜利。他们正在非常认真地看待他。
或许这招挺有效。
不过,他还是不敢盯着那闪烁的灯光。尽管坐在寒冷似冰的玻璃板附近,他还是觉得自己开始冒汗了。
8
尽管只有短短四天时间,但所有会议和商谈都已经结束了。他还没做好离开的准备,却突然到了离开的时候。彼得·奥格帮戈登拎着两个扁扁的挎包,陪他一起朝马棚走去,他们已经为他备好了马。
“戈登,对不起,耽误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一直急着继续去建立邮政网络。独眼巨人只是想为你制订合理的路线,这样你就能最高效地穿过北俄勒冈。”
“彼得,没关系,”戈登耸了耸肩,撒了个谎,“并没有耽误很久,我还要谢谢你们的帮助呢。”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但戈登的心里却在暗流涌动。如果彼得知道我多么想留下来,如果有办法……
戈登已经开始爱上独眼巨人大楼对面舒适的客房、食堂里丰盛可口的饭菜和壮观的图书馆(里面有许多完好无损的书)了。或许最让他思念的会是床头的电灯。过去的四天里,他都是读着书入睡的。他年轻时的这个习惯,在漫长的沉寂后,迅速苏醒了。
戈登和奥格转过独眼巨人大楼,穿过一块空地朝马棚走去,两个穿着皮夹克的守卫向他们敬了个礼。
在等待独眼巨人为他制订路线期间,科瓦利斯周边的许多地方,戈登都走了一遍,他与许多人交流科学的耕种、简单而富有技术性的先进手艺,以及为什么这个山谷会形成松散的联盟维持和平。
和平的秘密其实很简单——没有人想争斗。这台大机器承诺有朝一日会创造无数奇迹,而争斗的人将无法享受到这些奇迹。
但是,有一次特别令人难忘的谈话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就是昨天晚上与独眼巨人最年轻的忠仆——德娜·司布珍的谈话。
德娜和戈登在食堂的火堆边聊到很晚,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女使者。德娜不停地给他倒茶,不停地问他“末日之战”之前和之后的生活情况,直到他困得睁不开眼睛为止。
戈登已经学会许多避免过于详细地讲述“重建后美国”的技巧,但他对于这种拷问毫无防备。人们对与其他地方建立联系非常兴奋,而她似乎对那个并不怎么感兴趣。显然,与其他地方建立联系要花上数十年的时间。
德娜想知道战争爆发之前和之后的世界。他与范中尉及其民兵队曾一起度过了可怕又悲剧的一年,她对那段经历特别着迷。她想了解民兵队中的每个队员,想知道戈登的弱点,弄明白他为什么在那次战斗失败后,还有勇气固执地继续战斗了这么久。
不……没有失败。戈登又在关键时刻给那次米克县之战创造了一个美好的结局。装甲部队来了。粮仓在最后一刻被救了下来。英雄都牺牲了,他没有详细讲述泰尼·凯勒临死时的痛苦和德鲁·西姆斯的顽强抵抗,但在他的故事中,他们的牺牲获得了回报。
他觉得结局本该如此,这种强烈的愿望令他感到吃惊。这些女子听得入神,就好像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睡前故事,又似乎觉得这些信息有疑点,她们第二天早上要去查证一下。
我希望知道,她们到底在听什么,她们到底想从我这个不堪的小故事中发现什么。
或许是因为威拉米特河下游地区有太长的时间处于和平状态了,德娜特别想了解他遇到的最坏的人……了解他知道的关于劫匪、生存主义者和霍恩主义者的一切。
世纪之末复兴的毒瘤……内森·霍恩,我希望你正在遭受地狱烈火的煅烧。
特蕾西和玛丽·安在火堆旁边睡着后,德娜还在不断地向他问问题。一般情况下,这么一位漂亮姑娘与他靠得这么近,又这么崇拜他,他一定会提起精神的。但这次与在松景村和阿比在一起的感觉不一样。当然,德娜似乎并非对他不感兴趣。只是她似乎更注重他作为信息源的价值。如果他只在这里待几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如何充分利用有限的时间。
总体而言,戈登觉得她非常强势,甚至有点偏执。但他知道她也舍不得自己离开。
她可能是唯一一个舍不得他离开的人。戈登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独眼巨人的其他忠仆大都乐见他离开,连彼得·奥格似乎也为他的离开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是因为我的身份。我的身份让他们紧张。或许,他们内心深处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儿。我怪不得他们。
尽管大多数技术人员相信他的故事,但他们没有什么理由喜欢一个遥远“政府”的代表,因为他迟早会干预他们已经花费很长时间在制造的东西。他们说渴望与外界取得联系,但戈登感觉得到,许多人觉得这只不过是无奈之举。
当然,并不是说他们真的害怕什么。
戈登仍然不太确定独眼巨人的态度。在他们最近的几次谈话中,这台负责整个山谷的伟大机器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它没说过什么笑话或者妙语,虽然说话很流利,但语气相当严肃。而他想起战争爆发前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发生的事情后,就越来越无法保持冷静了。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很久以前另外那台超级计算机的记忆可能有些模糊了。独眼巨人及其忠仆在这里取得了许多成就,他没有资格评判他们。
当戈登和他的随从经过一片烧焦的废墟时,他环顾四周,然后大声说:“这里看起来发生过许多次战斗。”
彼得紧锁着眉头回忆起来,“我们在放设备的旧仓库那边将一群反技术的暴徒赶了出去。你可以看到融化的变压器和老化的应急发电机。那些暴徒炸掉那个仓库后,我们不得不改用风力和水力发电。”
能量转换的机器零件已经变成黑色,尽管仍然堆在那里,但已经不成样子了,技术人员和科学家曾经在那儿努力挽救他们的毕生心血。这让戈登想起了另一件事:
“彼得,生存主义者可能会来进攻你们,你们还应该加强戒备。如果我从侦查人员那里无意中听到的对话是真的,他们很快就要发起进攻了。”
“但是你说只听到了部分对话,所以也有可能误解了他们的意思。”奥格耸了耸肩,“当然,我们会加强巡逻,一有机会,我们就马上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并制订相关计划。可是你必须明白,独眼巨人要考虑消息的可靠性。这十年来,我们还从未有过什么大动作。如果独眼巨人发出警报,结果生存主义者却没有来进攻……”他故意没有往下说,而是让戈登自己去体会言外之意。
戈登知道,当地乡村的领导对他带来的消息感到不安。他们不想让村民错过一年中第二次耕种的机会。独眼巨人也不太相信,霍恩主义者会真的不顾艰难险阻,从几百英里之外攻过来。这台伟大的机器解释说,这不符合生存主义者的思维模式。
戈登最终只能选择相信独眼巨人的话。毕竟,它那超导存储器中有所有心理学的书以及霍恩的所有作品。
或许,罗格河村的侦查人员只是在为一次小规模的突袭做准备,故意夸大其词引起别人注意罢了。
或许吧。
反正,我也只能做到这步了。
几个人接过了他的帆布包,帆布包里装了一些个人物品和三本从社区图书馆借来的书。他们已经为他的新马装上了马鞍,这是一匹阉割过的良种马,非常强壮。还有一匹温和的大母马负责驮干粮和两只鼓鼓的、充满希望的邮袋。如果五十个收信人中有一个还活着,那已经算是奇迹了。但对那几个收信人来说,收到的那封信可能意义非凡,他们会因此开始慢慢回忆往事。
或许他可以借助这个身份做一些好事,所做的好事至少足以弥补那个谎言。
戈登骑到了那匹阉割过的马上。他轻轻拍了拍这匹精力充沛的马儿,让它镇定下来。彼得伸出手,“三个月后,你返回东部的时候,我们会再见面的。”
这话几乎与德娜·司布珍说的一模一样。如果我有勇气告诉你们所有真相的话,可能会回来得更早。
“戈登,到那时,独眼巨人保证会递交一份合适的报告,汇报俄勒冈州北部的情况,让你转交给你的上司。”
奥格又紧紧地握了一会儿戈登的手。戈登再次感到困惑不解。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家伙看上去似乎因为什么事情不太高兴,戈登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事。“戈登,祝你的重要工作一切顺利。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随时为你效劳。”
戈登点了点头。无须多言,感谢上苍。他开始骑着马朝北前行。驮着行李的马儿紧随其后。
9.布埃纳维斯塔镇
独眼巨人的忠仆告诉他,科瓦利斯北部的州际高速公路已经遭到了破坏,而且不安全,因此戈登选择了一条靠西的乡间小道。路上都是各种碎片,坑坑洼洼的,所以走不快,他不得不在布埃纳维斯塔镇的废墟中吃了一餐午饭。
现在才过正午,但白云已开始聚拢,零零星星的薄雾飘到了满是瓦砾的街道上。凑巧的是,今天刚好是该地区的农民赶集推销自己农产品的日子。集市就设在这个无人居住的小镇中心的一个公园里。戈登一边嚼着从帆布包里取出来的干酪和面包,一边与农民们聊天。
“这里的州际高速公路并没有什么问题,”一位当地人困惑地摇了摇头对他说,“他们那些人肯定不常走这条路。克朗兹先生,他们肯定像你一样不常出门。他们嗡嗡作响的大脑里肯定有团乱麻一样的电线。”这个农民说完这番话后,哈哈笑了起来。
戈登并没有提到是独眼巨人为他制订了路线。他谢过这位农民后,从帆布包里取出了那张他们给他的地图。
这张地图显然运用了计算机制图法,上面做了明显的标记,标出了他在俄勒冈州北部建立邮政网络应该走的路线。他们告诉他,这条路线可以让他最有效地绕过危险区,比如已知的抢劫多发区域和波特兰市附近有辐射的地带。
戈登捋了捋胡子。他越是长时间地仔细看这张地图,越是感到困惑,独眼巨人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而,在他看来,弯弯曲曲的路线看上去一点儿都谈不上有效。
他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已经开始怀疑,这张地图是要让他不断偏离自己的方向,是为了浪费他的时间,而不是为他节省时间。
可是,独眼巨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不可能是因为这台超级计算机害怕他的干预。之前,戈登已经知道该如何减轻这种忧虑了……那就是强调“重建后美国”无意干预当地的事务。独眼巨人似乎相信了他。
戈登放下了地图。天色正在变化,白云下沉,笼罩着破旧建筑的顶部。薄雾飘过满是灰尘的大街,在他和一扇完好无缺的商店玻璃窗之间盘旋。这突然让他清楚地记起另外几块玻璃窗,当时有水滴分散在那几块玻璃窗上,折射着光线。
那个死人的头……那个邮差咧嘴笑着,他那个骷髅头的脸覆盖了我的脸。
他又想到其他东西,哆嗦了一下。一缕缕薄雾让他想起了许多东西:格外寒冷的蒸汽;他与独眼巨人在科瓦利斯见面时,他在冰冷玻璃墙上的倒影;还有他看到那两排闪烁的小灯像起伏的波浪般闪烁时产生的怪异感觉……
不断闪烁……
突然,戈登感到一阵惊恐。
“不,”他轻声地说,“求求你,上帝。”他闭上眼睛,觉得必须强迫自己去想其他东西,想想天气,想想纠缠不休的德娜或者松景村漂亮又可爱的阿比,想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想……
他大声反问道:“但是谁会做这样的事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了,尽管他不太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人们为什么要说谎,他可比谁都清楚。
回想起独眼巨人大楼后面发黑的残骸,他开始对技术人员怎么可能完成他们所说的任务感到纳闷。戈登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思考过物理问题了,没有考虑过什么是利用技术可以实现的,什么是不可以实现的。这些年,他一直为了生存苦苦挣扎,为了坚守梦想,寻找一个可以让他获得新生的美好家园而努力。他几乎丧失了判断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的能力。
但他必须查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不找到答案,他睡都睡不着。
“打扰一下!”他对一个农民说。这个农民朝戈登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残牙,一拐一拐地走过来,摘掉帽子说:“督察先生,需要我帮什么忙?”
戈登指着地图上一个离布埃纳维斯塔镇的直线距离还不到十英里的地方说:“这个叫赛欧镇的地方,你知道怎么走吗?”
“这个知道,长官。如果你抓紧的话,今天晚上就能到那里。”
“我会抓紧的,”戈登肯定地对他说,“我一定会抓紧的。”
10.赛欧镇
“等一下!我来了!”赛欧镇的镇长喊道。但还是有人在他门上不停地敲。
荷博·卡勒小心地点起了新油灯,这盏油灯是科瓦利斯以西五英里的一个社区制作的。最近,他用两百磅赛欧镇最优质的陶器从奥尔巴尼市那边换到了二十盏油灯和三千盒火柴。他觉得,这桩交易肯定能让自己在今年秋天连任。
敲门声越来越响。“好吧!这肯定是有急事!”他扔掉门闩,打开了门。
原来是今天晚上值班的门卫道格拉斯·基。卡勒眨了眨眼睛问:“道格,什么事情?怎么——”
这位门卫打断了他的话,“荷博,有人要找你。宵禁以后,我本来是不会让他进来的,但你告诉过我们,你在科瓦利斯的时候见过他。我不想让他站在雨中。”
一位穿着光滑雨披的高个男子从下着细雨的黑夜中走了进来。他帽子上耀眼的徽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伸出了手:
“镇长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想和你谈谈。”
11.科瓦利斯
戈登从未想过放弃舒适的床和热腾腾的饭菜,在雨夜骑着马飞奔赶路,但这次,他别无选择。他征用了赛欧镇马棚中最好的马,如果可以的话,他将一路狂奔。
小母马平稳地沿着一条旧县道朝科瓦利斯奔去。它非常勇敢,戈登要在黑夜里以最快速度安全前行,而它的表现几乎无可挑剔。幸运的是,一轮几乎没有缺口的圆月透过散乱稀疏的云层,在路上洒下了柔和的月光。
戈登觉得,从他进入赛欧镇镇长的房间那一刻起,那位镇长就已经完全处于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了。他没说什么客套话,而是直奔主题,要荷博·卡勒马上回办公室取回那张折叠整齐的纸。
戈登将那张打印纸放到了油灯下,卡勒一边看,一边认真思考上面的内容。“镇长先生,这个建议花了你多少东西?”他提问的时候并没有抬起头。
“一点点,督察。”卡勒紧张地回答道,“随着越来越多的村庄加入交易协定,独眼巨人的要求也越来越低了。由于这个建议不太清楚,所以还打了个折扣。”
“到底多少?”戈登又问了一遍。
“呃,我们大概找到了十台旧的掌上视频游戏机,还有五十节旧充电电池,其中有十节可能还能用。哦,对了,还有一台腐蚀不太严重的家用电脑。”
戈登怀疑赛欧镇实际还回收了更多的东西,而且还在继续收集东西,为今后的交易做准备。戈登要是他们的话,就会这样做。
“镇长先生,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什么?”
他严肃地说:“问题够清楚的了。你还给了他们什么东西?”
“为什么这么问?没有其他东西了。当然,除非你说的也包括给忠仆们的一马车食物和陶器。但与另外那些东西相比,食物和陶器不值一提。它们不过是一点儿附赠品,这样科学家们才能在帮助独眼巨人的同时维持自己的生活。”
戈登深吸了几口气,他的脉搏依旧跳得很快。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令人心碎。
他吃力地大声读出了那张电脑打印稿:“……板块构造的边界会有水渗透……地下水的储存不同……”这十七年来,他从来没见过、也没想过的一些词语从自己嘴里读了出来,“……地下蓄水层的蓄水量也不同……这只是根据不完全的资料所作出的初步分析……”
卡勒说:“我们觉得我们明白了独眼巨人的意思。在接下来的干燥季节,我们将在两个最佳位置开始挖井。当然,如果我们没有正确解读他的建议,那是我们的错。我们会在它示意的其他地方挖挖看……”
戈登倒吸了几口气,轻声说:“德尔斐[1]。”
接着他就开始摸着黑匆忙赶路了。
这些年,戈登一直在野外生活,锻炼了自己,而科瓦利斯的人们始终沉醉在繁荣中。他轻而易举就避开了这座城市边界的岗哨。
他沿着空荡荡的小街,骑到了俄勒冈大学的校园,接着又到了早已废弃的莫兰厅。戈登花了十分钟彻底刷了一下湿漉漉的马儿,给它的饲料袋里装满了吃的东西。他希望这匹马能休息好,以便在他需要它的时候能够跑得更快一些。
在毛毛细雨中,跑一小段路就能到达独眼巨人大楼。靠近独眼巨人大楼的时候,尽管他想尽快抵达,但还是强迫自己慢了下来。
两个守卫经过时,他躲到了旧发电房的废墟后面,那两个守卫耷拉着肩膀,穿着雨披,步枪盖在雨披底下。戈登蜷缩在烧掉的发电机后面,湿气钻进他的鼻孔,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可以闻到木材烧焦的味道和电线融化的气味。
当地政府四分五裂,暴乱四起,对于那段令人绝望的日子,彼得·奥格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发电房烧毁后,他们改用风力和水力发电。
戈登毫不怀疑,如果发电房抢修及时的话,肯定可以继续发电。但是,真的抢修过吗?
守卫走开后,他立即朝独眼巨人大楼的侧门走去。他特意带了一根撬棍,用力一撬,就把挂锁撬掉了。他听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过来,就溜了进去。
俄勒冈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后厅要比公众看到的一些大厅脏。放在架子上被人遗忘的计算机磁盘、书籍和文件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戈登朝中央维修通道走去,在黑暗中绊到的东西比他想象的几乎多一倍。有人吹着口哨经过,他立马躲到了一扇双开门的后面。接着他又起身,借着门缝朝里面看。
有一个戴着厚手套、穿着黑白相间长袍的男子在大厅的门边停下脚步,放下了一个又厚又扁的泡沫橡胶野炊箱。
“埃尔默,来开下门!”那个人在敲门,“我给我们的主人拿来了一箱干冰。快点,快拿去!独眼巨人要吃东西了!”
戈登注意到了干冰。浓密的蒸气从那个隔热容器的破盖子上飘了出来。
从门里传出来的另一个声音听不大清楚,“别着急,等会儿。独眼巨人再等一两分钟不会有事的。”最终门开了,灯光照进了大厅,同时还传来了早已失传的摇滚乐的鼓点声。
“你在忙什么啊?”
“我正在玩飞弹游戏,正要发射导弹干掉成千上万的敌军。我可不想错过时机——”
门一关上,埃尔默的吹嘘就听不到了。戈登通过松动的双开门,迅速进入走廊。不一会儿,他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开着一条小缝,里面透出微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传来了争论的声音。他辨别出了那些声音,于是停下了脚步。
“我还是觉得应该杀了他,”一个人说,听起来好像是格罗贝尔博士,“那个家伙可能破坏我们在这里创造的一切。”
“尼克,你太夸张了。我觉得他不会对我们构成那么大的威胁。”这是那个最老的女忠仆的声音,他已经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她说:“那个人似乎相当真诚,没有恶意。”
“是吗?难道你没听到他问独眼巨人的那些问题吗?这么长时间过后,一般的民众都变成了土包子,他可不是。他很精明!他还记得过去的很多事情!”
“或许我们应该争取让他加入我们,怎么样?”
“这怎么可以!任何人都能看出来,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不会加入我们的。杀了他是我们唯一的选择!而且现在就要杀了他!希望几年后,他们再派其他人来代替他。”
那个女忠仆回答道:“我还是觉得你疯了。杀了他,如果最后追究到我们身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觉得马乔里说得对。”这是泰格的声音,“如果最后发现是我们杀了他,不仅俄勒冈州的人民要对付我们,我们还要面对整个国家其他地方人民的报复。”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我还是不太相信他真的是……”但是格罗贝尔被人打断了,这次是彼得·奥格柔和的声音:
“难道你忘了任何人都不应该动他或干预他的最大原因了吗?”
“什么原因?”
彼得的声音很严肃,“你这个人啊,难道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代表什么吗?我们其实应该忠于他,为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竟然想要伤害他!”
格罗贝尔还是不相信,“彼得,你就是偏心,因为他救了你的侄子。”
“或许吧。或许德娜说出我这番话才有说服力。”
格罗贝尔不屑地说:“德娜!她只是一个沉迷于乱七八糟想法的孩子。”
“好吧。可是就算你说得都对,那些旗怎么解释?”
“旗?”泰格博士的声音中带着一些困惑,“什么旗?”
那个女忠仆焦虑地回答说:“彼得指的是,镇民们在各个自治城镇里插着的旗。你知道的,美国国旗;或者说,星条旗。爱德华,你应该多出去走走了,感受一下民众的想法。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乡民们这样,在战争爆发前也没有。”
又沉默了好长时间,才有人再次说话。格罗贝尔轻声说:“我很想知道,对于这一切,约瑟夫会怎么想。”
戈登皱起了眉头。房间里所有的声音,都来自独眼巨人的老忠仆们,他见过他们,但不记得有人叫约瑟夫。
泰格说:“我觉得,约瑟夫很早就睡了。现在我去看看。等我们能够理性分析这个问题的时候再讨论。”
脚步声朝门靠近的时候,戈登迅速躲进了大厅。他被迫离开了刚刚偷听的位置,但他并不稀罕在那里偷听。房间里那些人的看法并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此刻,他只想听一种声音,于是他径直朝他上次听到那种声音的地方走去。
他躲在一个角落里,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他第一次遇到荷博·卡勒的那条优雅的走廊。
这个时候,走廊里很暗,但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会议室门上的锁。戈登溜进会议室,关上身后的门,感觉口很干。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急迫,蹑手蹑脚地往前蹭。
除了会议桌外,柔和的灯光照在玻璃墙另一侧的灰色圆柱体电容上。
他祈祷着:“希望我是错的。”
如果他错了,那独眼巨人肯定会对他一连串的错误推论感到好笑。他多么想和它一起对自己愚蠢的多疑症大笑一场。
他朝隔开这个会议室的巨大玻璃墙和桌子一端的音响设备靠了过去。
他靠近后清了清自己发紧的喉咙,轻声说:“独眼巨人,在吗?独眼巨人,是我,戈登。”
珍珠般质感的透镜中的光亮变得黯淡了。但是那排小灯仍然在闪烁,以一种复杂的方式不停地闪烁着,就像远航的轮船发来了一份有点乱码的紧急电报,看上去还是那么催眠。
戈登心中生出一种极度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他小时候也有过,当时他发现爷爷躺在门廊的秋千上一动不动,害怕自己深爱的爷爷已经死了。
小灯还在不停地闪烁。
戈登想,不会再有巨型计算机的展览了,过了如此可怕的十七年,有多少人还能记起那次巨型计算机的展览呢?戈登记得,一位研究神经机械学的朋友告诉过他,灯光的闪烁模式就像雪花,每一种都是与众不同的。
他平静地说:“独眼巨人。回答我!我要求你出于礼仪回答我!我要求你回答我,因为我是美国——”
他没有说出口。他无法用另一个谎言来证实这个谎言。在这儿,他只能自欺欺人。
房间似乎要比他与独眼巨人谈话时暖和。他到处寻找,最终找到了那些通气孔,从通气孔里出来的冷气可以吹到坐在会客椅上的访客,给人留下玻璃墙另一边相当寒冷的印象。
他轻声说:“是干冰。这是为了愚弄俄勒冈州的百姓。”
戈登觉得自己更像是被人背叛了。他本来愿意为这里存在的一切牺牲自己的生命。现在他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不过是一群幸存下来的老油条为了诈取邻里的食物和衣服并让他们为自己享有这种特权而心怀感激的一种方法。
通过编造“千年项目”和建立回收电子设备的市场,他们已经让当地人相信,旧电子机器具有巨大的价值。现在,整个威拉米特河下游区的人们都在收集家用电脑、各种器械和玩具,因为他们可以拿这些东西换取独眼巨人的建议。
“独眼巨人的忠仆们”精心设计了这一切,连荷博·卡勒那样精明的人在计算交易的成本时,也把为忠仆们提供的那部分食物和其他用品当作了附赠。
戈登记得,那些科学家吃得很好,但农民从不抱怨。
他柔和地对这台沉默的机器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本来真的会设计工具,弥补所有失传的专业技术,帮助我们找到复兴的道路。你和你的善良是我们最伟大的杰作……”
他呛了一下,记起了很久以前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听到的那种温暖又睿智的声音。他的视野模糊了,不由得低下头去。
“戈登,你说得对。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戈登喘了一口气。突然间,熄灭的希望重燃了起来,他觉得是自己误会了!这是独眼巨人的声音!
但这声音并不是从音响设备中发出来的。他迅速转身,看到一个瘦瘦的老人坐在会议室后墙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正看着他。
“你知道的,我经常来这里。”这个老人用独眼巨人的声音说,声音中透着悲伤,充满了遗憾,“我过来与我朋友的鬼魂坐坐,它很久以前就死了,就死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老人向前倾了倾。珍珠色泽的灯光照到了他的脸上。“戈登,我叫约瑟夫·拉扎勒斯基。很多年前,就是我建造了独眼巨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监督它的编程和学习,我爱它像爱自己的儿子。和所有好父亲一样,我知道它将比我更加优秀、更加善良、更有人性时,我感到非常骄傲。”
拉扎勒斯基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的,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它确实得以幸存。那部分故事是真的。独眼巨人放在法拉第笼中,没有遭受脉冲波的袭击。我们努力抢救它的时候,它仍然在法拉第笼中。发生反技术暴乱的那天晚上,我杀了一个人,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杀人,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去帮忙保护发电房,拿着枪就像疯子一样乱射,但无济于事。虽然民兵队最终赶到,将那群疯子赶了出去,但太晚了,发电机被毁了。就差了几分钟,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他摊开手,“戈登,你似乎看出来了,正如你想的那样,那之后,我什么也没有做……就是坐在独眼巨人的身边,看着它死去。”
戈登站在可怕的黯淡灯光下仍然一动不动。拉扎勒斯基接着说:“你知道的,我们创造了巨大的希望。在反技术暴乱发生之前,我们已经制订了‘千年计划’。或者我应该说,是独眼巨人制订了这项计划。它已经有了重建世界的大致思路。它说,它需要两个月敲定相关细节。”
戈登感觉自己的脸就像石头一样僵硬。他静静地等待着。
“戈登,你知道量子泡沫储存器吗?与量子泡沫储存器相比,约瑟夫森结[2]就像木棍和烂泥组成的一样。这种泡沫像思维一样轻盈而脆弱。它们的反应速度比神经细胞快一百万倍。但是,它们只能在非常寒冷的状态下存在,而且一旦破坏就无法复原。”
“我们想救它,但无能为力。”老人再次低下了头,“我宁愿那天晚上死的人的是我。”
戈登讥讽道:“因此你决定自己实行这个计划。”
拉扎勒斯基摇了摇头,“当然,你很清楚,没有独眼巨人,这个任务不可能完成。我们只能做做表面功夫,制造一种幻觉。这在接下来的黑暗年代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活路。我们周围充满了混乱和怀疑。我们这些可怜的知识分子拥有的唯一法宝就是这种微弱又缥缈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希望。”
“希望!”戈登苦笑了一下。拉扎勒斯基耸了耸肩。
“来请愿的人过来与独眼巨人谈话,与他们谈话的就是我。通常给他们提供一些好建议,查一下书中的一些简单技术或者用常识调解纠纷并不难。有些事情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一个活人,但他们相信电脑是不会偏袒任何人的。”
“无法用常识找到答案的时候,你就故弄玄虚。”
拉扎勒斯基又耸了耸肩,“戈登,德尔斐和以弗所[3]都是这样做的。说实在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过去二十年,威拉米特河谷的人们看到过许多渴望权力的恶徒在某个人或一帮人的领导下结成联盟。但人们还依然记得机器!他们也记起了你穿着的这件古老制服,尽管在战争爆发前,他们通常对邮差都不大尊重。”
大厅里传来了声音。声音先是越来越近,接着又逐渐消失了。戈登有些不安,“我要离开这里了。”
拉扎勒斯基大笑起来,“别担心其他人。他们只是说说而已,不会采取行动的。他们一点都不像你。”
戈登咆哮道:“你不了解我!”
“不了解你?我冒充‘独眼巨人’与你聊过好几个小时。我收养的女儿和年轻的彼得·奥格也和我详细讲过你的情况。我对你的了解可能超出你的想象。戈登,像你这样的人实属罕见。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荒郊野外生存,你却保留了现代人的思想,与此同时,还练就了一身适合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本领。即使外面的那群人要害你,你也能智胜他们。”
戈登走到门边,停了下来。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台死机器发出的柔和光芒,那些小灯还在绝望地闪个不停。
“我没有那么聪明。”他感到呼吸有点困难,“你看到了,我也相信了!”
他与拉扎勒斯基对视了一会儿,最后那位老人低下了头,没有回答。随后他走了出去,离开了冰冷刺骨的地下室,以及他身后死去的机器。
12.俄勒冈州
东方初露晨光,他回到了拴马的地方,然后爬上马鞍,用脚后跟示意坐骑沿老邮路向北前行。
他空虚又悲伤,似乎有一股寒气封住了他的心。他不敢多想,担心再想下去某种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会粉碎。
让那些蠢货沉浸在骗局中吧。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他清醒了!
他不想回赛欧镇了,尽管邮包还留在那里。对现在的他来说,一切都已成过去。他开始解开制服的扣子,打算将它扔到路边的水沟中,让谎言也永远随它而去。
一句话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现在,谁将负起责任……
什么?他摇了摇头,想甩掉这个念头,但做不到。
现在,谁将为那些愚蠢的孩子负责?
戈登一边咒骂,一边稳稳地骑在马上。马儿向着北方小跑,离开了昨天早上他还依依不舍的地方……现在,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徒有其表,中看不中用。
谁将负起责任……
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翻涌,就像一首挥之不去的曲子。他最终意识到,这与那台废机器灯光闪烁的节奏一模一样。
……为那些愚蠢的孩子负责?
晨光照耀下,马儿经过一个拿废旧汽车当栅栏的果园。此时戈登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在最后几滴液氦蒸发、致命的热量导致机器死机的瞬间,它的思考不知怎么进入了循环,被保存在了外围电路中,不断无望地闪烁,会怎么样?
这可以算是鬼魂吗?
独眼巨人最后的想法和遗言会是什么?
机器的鬼魂也会纠缠人类吗?
戈登摇了摇头。他累了,要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事情。他不欠任何人的!就算是“独眼巨人”那堆破铜烂铁和锈蚀的吉普车上坐着的干尸邮差,我也不欠他们什么。
“见鬼!”他在路边吐了一口痰后,干巴巴地大笑起来。
那些话还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回荡。现在,谁将负起责任……
他沉浸在思绪中,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后微弱的喊叫。戈登拉缰驻马,回望身后,一只手放在了左轮手枪的枪柄上。此刻过来追他的人非常危险。但正如拉扎勒斯基所说,戈登知道那群人不是自己的对手。
远处的独眼巨人大楼前一片混乱,但是……这次骚乱显然与他没有关系。
朝阳射出了刺眼的光芒,戈登眯眼远眺,只见两匹马气喘吁吁,蒸发的汗液几乎形成了小团雾霭。一位精疲力竭的男子拖着脚走在通往独眼巨人大楼的台阶上,对匆忙向他跑过来的人大声嚷嚷着什么。
另外一个报信的人显然受了重伤,正躺在地上等待抢救。
戈登听到了他们大声喊出来的词语,瞬间明白了一切。
“生存主义者!”
他咒骂道:“妈的!”
但他只是转回头,拉缰策马向北而行。
换作是前一天,他会过去帮忙。他愿意为了挽救独眼巨人的梦想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且,他差点就这样做了。
他差点就要为一个毫无意义的闹剧、诡计和骗局牺牲生命了!
如果霍恩主义者真要开始入侵,尤金市南部村民们的抵抗会非常顽强。那些匪徒将转向抵抗能力最弱的北部。而面对罗格河村的霍恩主义者,北威拉米特河下游柔弱的村民简直不堪一击。
不过,霍恩主义者的人数大概不会多到能占领整个山谷。科瓦利斯肯定会沦陷,但还有其他地方可去。或许,他可以沿着22号高速公路向东走,绕回松景村,再次与汤普森女士相见。或许阿比生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了。
马儿小跑着。叫喊声在他身后渐渐消失,就像被慢慢忘掉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今天天气不错,晴空万里,好几周没这种旅行的好天气了。
戈登骑着马前行的时候,一缕寒冷的微风吹过他解了一半扣子的制服。从路边水坑的倒影中,他看到自己的手放在扣子上,慢慢地扣上又解开,解开又扣上。
马儿散漫地走着,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
谁将负起责任……
这些话挥之不去,就像在他脑海里闪烁的灯光。
马儿摇摇头,打了一个响鼻,用蹄子刨着土。
谁?
“可恶!”戈登大喊了一声。他掉转马身,向南跑了回去。
马蹄的嘚嘚声回响在独眼巨人大楼的门廊时,议论纷纷、心惊胆战的人群顿时退到一边,他们在前后来回踱步的马儿面前安静了下来。戈登静静地盯着人群看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重新穿上外套,扣紧制服的扣子,戴上邮差帽。明亮的骑马者铜徽在东升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发号施令。
为了生存,为了“重建后美国”,科瓦利斯的人们以及独眼巨人的忠仆们迅速服从了命令。
注释
[1]希腊古代神庙所在地,也是阿波罗神谕的发布地点。
[2]电子能通过两块超导体之间薄绝缘层的量子隧道效应。
[3]希腊爱奥尼亚古城,是阿耳忒弥斯神庙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