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独眼巨人(1)
国家复兴法案重建后,美国临时扩大国会宣告全体公民:
美利坚合众国的人民和基本组织机构尚健在。你们的敌人发动的反人类攻击行为已经失败,他们已被消灭。最后一批自由投票选出来的国会议员和美国的行政人员已经延长任期,组建了临时政府。上帝保佑,临时政府正在积极根据《宪法》,将法律、公共安全和自由再次带到这片我们深爱的土地上。
为实现上述目标,美国所有不重要的法律条例暂时取消,包括所有债务、扣押权和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判决一律作废。在经过相关程序颁布新法律前,各个地区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制定相关的管理办法,但必须遵守以下几点:
一、《人权法案》赋予美国领土内每个公民的自由不容剥夺。审判严重刑事案件时,必须要有公正的陪审团。除了紧急、严重的军事案件外,严禁简化审判过程就做出判决。
二、禁止采用奴隶制。不得以命偿债,也不得子偿父债。
三、各个地区、城镇和其他地方每隔几年必须举行适当的匿名选举,所有年满十八周岁的人都有权参加。未获选或未受获选者直接领导,不得对其他人使用强制手段。
四、为了协助国家复苏,每个公民都应该保护美国的有形和无形资源。无论何时何地,大家都应该收集并保存书籍和战前的机器,以造福后代。各个区域应该继续维持学校正常运转,教育年轻人。
临时政府希望在2021年之前重建全国的广播系统。在此之前,所有的交流都必须通过地面的邮路。2011年之前,中部和东部各州应该重建邮政服务,西部则在2018年之前。
五、全体公民必须与美国的邮差合作。妨碍邮差工作者可以被判处死刑。
重建后美国临时国会
2009年5月
1.科廷镇
一条黑色的斗牛犬狂吠着,唾沫横飞。它使劲拉扯绑着它的铁链,口水溅到了一群兴奋不已、大声喊叫着的人身上,他们斜靠在斗狗场的矮木墙上。一条满是伤疤、只有一只眼睛的杂种狗也向斗狗场另一边的斗牛犬嗥叫。绑着那条杂种狗的绳索就像弓弦,嗡嗡作响,似乎要从墙壁的环扣上挣脱出来。
这个斗狗场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一团团恶心又浓密的烟向空中飘去,这些烟是烟民吸当地种植的烟草吐出的,当地种植的烟草和大麻一样,人们可以自由收割。坐在一排排长凳上的农民和镇民大声喊叫着,俯视着这个简陋的斗狗场。离斗狗场最近的那些人用力敲着木板,让狗更加歇斯底里,更加疯狂。
戴着皮手套的驯犬人将自己的狗拉回来,抓住了戴在狗脖上的项圈,接着将视线移到了贵宾席,那里的观众正远眺场地中央。
那个身材魁梧、留着胡子的高官穿着的衣服比大多数人都要好。他吸着自制的雪茄,飞快地瞟了一眼坐在他右边那个瘦高的人,后者眼睛被帽舌遮住,但依然能看出这个陌生人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坐着。
那个身材魁梧的官员转向驯犬人点了点头。
那两条狗一松开,上百个人顿时呼喊起来。犬吠声震耳欲聋,就像吵架,但它们争论的东西并不复杂。狗毛飞舞,狗血飞溅,而人群却在欢呼。
在高官的席位上,那些年纪较大的人也在大声呼喊着,与乡民们没什么两样。与乡民们一样,大多数高官对斗狗的结果下了赌注。但那个身材魁梧的人——俄勒冈州科廷镇的公共安全主席——只是在猛抽雪茄,并没有乐在其中,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又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右边的那个陌生人。
这个瘦瘦的家伙与斗狗场上的其他人不同。他的胡须整齐地修整过,一头黑发相当短,还没盖过耳朵。那双被帽舌遮住的蓝色眼睛炯炯有神,似乎明察秋毫,就像《旧约》中的先知形象。这位主席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在星期日学校看到过《旧约》中的先知形象,而后来,末日之战就爆发了。
他看上去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旅行者,还穿着一件制服……生活在科廷镇上的人从未期望再次看到这种制服。
在这个陌生人的帽子顶端,有一个印有骑马者光辉形象的徽章,在油灯发出的亮光中闪烁。不知道怎么回事,它似乎比任何金属都要闪亮。
这位主席看着大喊大叫着的镇民,感觉他们今晚也有所不同。平常,在周三晚上的斗狗赛上,科廷镇上的人也大喊大叫,但没有今晚尽兴。他们也知道来了一位访客,五天前,他骑马来到了这个城市的城门口,像一个神,昂首挺胸,自命不凡,要求给他提供食物和住宿,并让他张贴告示……
……接着他开始分发邮件。
这位主席也在一条狗——老吉姆·施密特家的沃爱——上下了注,但他的心思完全没在下面沙地的血腥比赛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反复打量那位邮差。
明天他将离开科廷镇前往科蒂奇格罗夫镇,因此他们特意为他安排了这场斗狗比赛。这位主席意识到,那位邮差并没有乐在其中,因此他有些不高兴。显然,这位打扰了他们生活的邮差在努力表现出有礼貌的样子,但也很显然,他不赞成斗狗。
这位主席斜着身子对客人说:“督察先生,我猜,东部地区没有这种比赛,对吧?”
这位客人脸上满不在乎的表情就是他的回答。这位主席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在圣保罗市、托皮卡市、奥德萨市以及重建后美国任何文明的区域,当然没有斗狗了。但在这里,在与文明隔绝那么久的俄勒冈州的废墟中……
这位客人回答说:“主席先生,本地社区可以自由处理自己的事情,只要他们自己觉得合适就可以了。”他引人注目又柔和的声音盖过了斗狗场上的喊叫声,“时势出风俗。位于圣保罗市的政府知道这一点。我在旅途中看到过比这糟糕得多的场景。”
他在这位邮政总督的眼中看出了宽容。这让主席有点颓然,于是他再次将视线挪到了一边。
他眨了眨眼睛。一开始,他认为是自己的眼睛被烟熏得发痛,于是将雪茄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它,但眼睛的疼痛感并没有消失。斗狗场变得模糊了,似乎这只是一场幻梦……而且还是第一次看到此等噩梦情境。
这位主席想,我的上帝啊,我们真的在斗狗吗?十七年前,我还是威拉米特河谷禁止虐待动物协会的会员!
我们怎么了?
我怎么了?
他用手掩着脸咳嗽,遮住了流泪的眼睛。随后,他环顾四周,发现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哭。人群中至少有一些人不再大喊大叫,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其中甚至有几个在号啕大哭,他们的眼泪从饱经风霜的脸上淌下,这些人为了生存,经历了漫长的战斗。
而现在,对他们来说,战后这些年的生活压力似乎突然不能再作为支持自己各种行为的充足理由了。
斗狗结束的时候,有一些零零落落的欢呼声。驯犬人跳进斗狗场,照料获胜的狗,还清理了一些死狗的内脏。但有一半观众似乎都紧张地看着他们的领导,以及他边上那个穿着制服、一脸严肃的人。
那个瘦长的人正了正帽子,说:“主席先生,谢谢您,但我觉得我该下去休息了。我明天还要赶路。大家晚安。”
他向那些长者点了点头,随后起身穿上了那件旧皮夹克,皮夹克上有一个红白蓝相间的徽章。他缓慢朝出口走去,镇民们都默默地站起来给他让路,低垂着头。
这位科廷镇的主席犹豫了一下,随后也起身跟了出去,他身后轻轻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今晚安排的第二个节目取消了。
2.科蒂奇格罗夫镇
俄勒冈州科蒂奇格罗夫镇
2011年4月16日
收件人:未重建的俄勒冈州的松景村村长阿黛尔·汤普森女士
传送路线:从科蒂奇格罗夫镇出发,途径科廷镇、盖普河、麦克法兰、奥克里奇镇,最后到达松景村。
尊敬的汤普森女士:
这是我穿过威拉米特森林地区,沿着我们新开辟的邮政路线,给您寄的第二封信了。如果您已经收到第一封信的话,一定已经知道你们在奥克里奇镇的邻居选择了合作,尽管一开始的时候有一些误会。我已经任命桑尼·戴维斯担任奥克里奇镇的邮政局长,战争爆发前,他就住在那里,深受那里所有人的爱戴。现在,他应该去松景村与您重新建立联系了。
戈登·克朗兹在一沓发黄的纸上提起了铅笔,这沓纸是科蒂奇格罗夫镇的市民捐给他用的。一盏铜油灯和两支蜡烛发出的光在古老的桌子上面摇曳,通过玻璃反射,在卧室的墙壁上形成了一幅幅图画。
当地民众坚持要戈登住镇上最好的房间。这个房间既干净整洁又温暖舒适。
虽然只过了几个月,但戈登却感受到了巨大的变化。所以,在信中他没怎么提去年十月在奥克里奇镇上面临的困难。
他一说自己是重建后美国的代表,那个山中小镇的人们就向他敞开了心扉。但那个专横的“镇长”差点儿杀了这位不速之客,戈登也差点儿没机会向他表明,他只是想在那里设立邮局,然后将继续前行,根本不会威胁到他镇长的权力。
或许是那个镇长担心,如果他不帮戈登的话,人们会反应强烈。最终,戈登获得了他要求的物资,甚至还获得了一匹珍贵的马,尽管那匹马有点老。离开奥克里奇镇的时候,戈登看到那个镇长的脸放松下来。这位当地领袖似乎相信自己仍然可以控制当地的人民,尽管有了美国仍然存在于某个地方的惊人消息。
然而,镇民们跟着戈登,跟了一英里多,从树后面走出来害羞地将信塞到他手里,迫切地跟他讨论改造俄勒冈州的问题,还问他们可以帮上什么忙。他们公开抱怨那个心胸狭隘的专制统治者,当他离开路上最后那批人时,风中显然带上了一股变化的气息。
戈登知道他那个镇长快当到头了。
自从上一封信从盖普河寄出以来,我已经在帕尔默镇和科廷镇建立了邮局。今天,我与科蒂奇格罗夫镇的镇长完成了谈判。在这个包裹里面还有一份我到目前为止取得的进展报告,送往在“重建后怀俄明州”的上司。当邮差沿着我的路线到达松景村的时候,请您告诉他我的经历,并代我向他表示问候。
您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才能收到信,请耐心等待。从圣保罗市出发西行的路相当危险,下一个邮差可能要一年多后才会到达。
戈登能够想象出汤普森女士读到这一段时的反应。那位细心的老族长肯定会摇摇头,看着这一句句花言巧语,甚至可能大声笑起来。
在这片曾经是伟大俄勒冈州的荒凉大地上,阿黛尔·汤普森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不会有来自文明东部的邮差。戈登也没有总部可以汇报情况。圣保罗市这个所谓的首都,只不过是一个位于密西西比河中游河畔、依然还有少量辐射的普通城市。
根本没有重建后怀俄明州和美国这回事,那不过是一个黑暗时代到处漂泊的骗子,为在这个可怕多疑的世界上竭力生存的胡诌而已。
汤普森女士是戈登在战后遇到的极少数聪明人中的一员,她眼明心亮、思维缜密。戈登说谎一开始纯属意外,后来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些谎言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就是喜欢戈登这个人,没有这些谎言,她也会向他展现善意。
他把这封信写得这么复杂——信中不断提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是给别人看的,而不是给她看的。这封信沿着他设立的路线,中间要转手好几次才能最终送到松景村。但汤普森女士能够读懂信中的潜在含义。
而且她不会揭发他。戈登很确定这一点。
他只是希望她能够控制住自己别笑出来。
这段时间,这一带的海岸相当平静。各个社区甚至开始以现代的方式相互开展贸易,克服了对战乱瘟疫和生存主义者根深蒂固的恐惧。他们渴望收到外界的消息。
这并不是说一切都非常平静。他们告诉我,罗斯镇南部的罗格河村仍然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那里由内森·霍恩控制。所以我将北上去尤金市。此外,我带的大多数信也是寄往那个方向的。
沿途人们既兴奋又心怀感恩,他们手书的信件如雪花一般塞满了戈登的挎包,而包裹的最深处则是那封阿比给他的信。无论最后其他信怎么样,戈登都想把它寄出去。
今天就写到这儿了。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您和我其他亲爱的朋友会寄信给我。最后,请代我向迈克尔、阿比,还有所有其他村民表示问候。
美丽的松景村能够让人感受到重建后美国的存在,至少不逊于其他任何地方。
戈登·克朗兹 敬上
最后这句话可能有点危险,但戈登必须写上这句话,他想让汤普森女士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骗局中,他希望这个骗局能够让自己安全地穿过那个几乎无法无天的乡村,到达……
到达什么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戈登仍然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寻找什么。
或许只是寻找某个地方的某个人,那个人能够负起责任,能够竭尽全力在这黑暗时代做一些事。他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完全放弃那个梦想。
他将这封信折好,放进了一个旧信封中,接着在封口处滴了一点封蜡,压了压,最后在上面盖了一个章,这印章是他在奥克里奇镇的邮局里捡来的。这封信放在他之前辛苦写出来的“进展报告”上面,这报告就是一系列瞎编的东西,写给虚构的政府官员。
在这个包裹的旁边放着他的邮差帽。灯光在那个送信骑马者的铜像上摇曳,现在这个铜像已与戈登默默相伴,为他出谋划策好几个月了。
戈登实行这个新的生存计划纯属意外,但是现在各个镇的人们都信以为真,尤其当他真的从已经到访过的地方给他们送来信件时,伪造的事实看起来就更加不容置疑了。这么多年下来,人们似乎一厢情愿地守望着失去的光辉时代——那个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一切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的伟大时代。这种渴望压倒了他们好不容易养成的怀疑态度,就像一股温泉融化了结冰的河面。
戈登压下了深深的愧疚感。这十七年来,哪个活着的人没有犯过错?再说,他的骗局其实对他经过的城镇还有点儿好处。他们为他提供物资和休息的地方,他则给他们带去希望。
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两声响亮的敲门声传来。戈登说:“请进!”
约翰尼·史蒂文斯的头伸了进来,他是科蒂奇格罗夫镇邮局新上任的副局长。约翰尼一脸孩子气的脸上才刚刚长出一些有点金黄色的细胡须,但他有两条瘦长的腿,意味着他擅长翻山越岭,另外他还是个有名的神枪手。
之前谁能料到,这个少年会成为邮差呢?
“呃,长官?”约翰尼显然不愿意打扰他做正事,“现在八点了。今晚是您在这里的最后一夜,您还记得镇长想请您在酒吧喝一杯吧?”
戈登站了起来,“约翰尼,我记得。谢谢。”他一把抓起帽子和夹克,然后拿起了寄给汤普森女士的假报告和信。
“这个给你。这些官方包裹是你的第一次任务,送到盖普河。露丝·马歇尔是那里的邮政局长,她会在那里等你。她的人会好好招待你的。”
约翰尼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些信封,好像它们如蝴蝶的翅膀般轻柔脆弱。“长官,我会用性命来保全它们。”这个年轻人的眼中流露出了自豪感和一种绝不让戈登失望的坚毅。
但戈登严厉地说:“那没必要!”他最不想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为了保护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受到伤害,“用我告诉你的常识就行了。”
约翰尼点了点头,但戈登根本不知道这小子是否已经听明白。当然,对他来说,这可能只是一次惊险刺激的旅行,沿着森林中的小道远行,走过的路比他村里的其他任何人这十多年里走过的路都要长,回来后就会变成一个英雄,同时带回来许多故事。在那些小山里,仍然还有几个零零散散的生存主义者。但是在罗格河村的偏远北部,约翰尼应该可以顺利到达盖普河并安全返回。
戈登几乎让自己相信了这一点。
他呼出了一口气,抓着这位年轻人的肩膀说:“约翰尼,你的国家不需要你为她牺牲,而是要你活着,继续为她服务。记住了吗?”
“长官,记住了。”这个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戈登转身吹灭了蜡烛。
约翰尼肯定在科蒂奇格罗夫镇的旧邮局里搜寻过一番,戈登出门的时候注意到,这个少年自家缝制的衬衫上也有一枚美国邮差耀眼的徽章,尽管差不多过了二十年,那枚徽章的色泽仍然很鲜艳。
约翰尼说:“我已经从科蒂奇格罗夫镇以及附近农田的人们那里收到了十封信。我觉得他们中大多数人在东部都没有认识的人。但他们还是写了信,这是因为他们对此很兴奋,并且希望有人会给他们回信。”
因此,戈登的到来至少让人们练了一下字。就这一点也值几个晚上的食物和住宿。“松景村以东仍然相当难走而且危险,你提醒过他们这一点了吗?”
“嗯,他们说没关系。”
戈登微笑了一下说:“那就好。反正邮政服务通常寄送的都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个少年困惑不解地看着他。可是戈登戴上帽子,没再说别的。
……
自从离开明尼苏达州的废墟,戈登还没怎么看到过像科蒂奇格罗夫这样繁荣、安居乐业的小镇。农田收获的粮食年年有余。民兵训练有素,与奥克里奇镇的情况不同,这里的民兵不欺压村民。随着寻找真正文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戈登发觉自己的梦想也慢慢不再那么远大,像这样一个地方似乎就是天堂。
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个骗局帮他安全通过了许多住着多疑村民的小山村,现在他却因为同样的原因无法留在这里。为了继续圆谎,他必须继续前行。
人们对他的身份确信不疑。如果现在他不打算继续圆谎,那么连这个镇上的好人也必然会要他好看。
这个四面都是围墙的村庄保留下了战前科蒂奇格罗夫镇的一个酒吧。酒吧位于宽敞舒适的地下室,里面有两个大壁炉和一个卖酒的柜台,柜台里是当地自酿的苦啤酒,盛放在高高的陶制啤酒杯中。
彼得·凡·克里克镇长正坐在角落里与埃里克·史蒂文斯认真交谈。埃里克·史蒂文斯是约翰尼的爷爷,也是科蒂奇格罗夫镇新任的邮政局长。他和约翰尼进入酒吧的时候,两个人正在钻研戈登的“联邦规章制度”复印件。
在奥克里奇镇的那个废弃邮局中,戈登成功启动手动油印机,复印了几十份“联邦规章制度”。里面融进了许多戈登自己的想法,但它们看上去必须真实可信,同时又不能对当地的统治者构成明显的威胁,不能让他们恐惧戈登虚构的重建后美国……或者戈登本人。
到目前为止,这几页纸一直是他最有力的精神支柱。
身材高大、面容憔悴的彼得·凡·克里克站起来与戈登握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酒吧的服务员马上拿来两杯棕啤。酒是温的,芳香沁人,就像粗制裸麦面包。这位市长紧张地吸着陶制烟斗,直到戈登放下酒杯满意地咂咂嘴,这才吐出烟圈。
戈登对啤酒的欣赏让凡·克里克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他仍然眉头紧锁。他轻轻敲了下面前的那份文件,“督察先生,这些规章制度不太详细啊。”
“叫我戈登就好了,不用那么正式。”
“哦,好。戈登,那你叫我彼得好了。”这位镇长显然有点不适应。
“好,彼得。”戈登点了点头,“重建后美国政府吸取了一些惨痛教训,其中一条就是不要对遥远的地区强制实行严格的标准,那些地区遇到的困难可能是在圣保罗市的政府无法想象的,更不要说去解决了。”
戈登开始用事先准备好的一种腔调说话了。
“比如货币问题。食品中心的暴乱过后不久,大多数社区就放弃使用战前的货币,开始采用以物易物的制度,效果相当好。但是如果债务服务转变成奴隶制度的一种形式,那就不行了。”
他说的基本上都是事实。戈登沿途看到多种封建农奴制的形式正在各地兴起,但货币的使用情况是瞎编乱造的。
“在圣保罗市的联邦政府已经宣布停用旧货币。对于不成气候的乡村经济来说,纸币和硬币太多了。”
“不过,我们还是在努力促进国家商业的发展。一种方法是接受旧时使用的两美元纸币,用于支付美国邮差送信的邮费。这种纸币不太常见,也不可能利用现在的技术加以伪造。1965年之前发行的银币也是可以接受的。”
约翰尼·史蒂文斯突然插嘴道:“这种纸币和硬币,我们凑起来已经有四十多美元了!人们还在努力寻找这种旧纸币和硬币。他们也已经开始用它们偿还以物易物交易中欠下的债务。”
戈登耸了耸肩。竟然已经开始使用这种货币了。有时,他会在故事中添加一点小东西,只是为了增加真实感,至于之后会如何发展,他从不关心。戈登觉得,当地民众迷信“重建后美国”,将那点钱重新流通起来,也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凡·克里克点了点头,接着转到了另一个话题。
“不是选举出来的人不得采用‘强制手段’这部分——”他轻轻地点了一下那份文件,“这个的话,我们确实会在镇上定期举行会议。商讨一些大事的时候,周边小村庄的人也会来参加。但我不能说我或者说我的民兵团团长是真正意义上选出来的……并不是像这里所说,通过匿名投票选出来的。”
他摇了摇头,“我们必须采取一些严厉的措施,尤其是在前期的时候。我希望这部分不会给我们带来太多约束,督察先生,不,戈登。我们真的一直在尽力而为。比如,我们建了一所学校。收割季节过后,大多数年幼的孩子就去上学了。我们可以开始回收机器并像这上面说的那样进行投票——”凡·克里克想得到肯定的答复,望着戈登的眼睛。但戈登避开他的目光,举起了啤酒杯。
在旅途中,他发现了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现象:那些最算不上随大流变得残暴的人似乎反而对自己的现状最感到羞愧。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似乎……在我看来,你的工作似乎一直都做得相当不错,彼得。再说,过去的已成过去,未来更加重要。我想你没必要担心联邦政府的干预。”
凡·克里克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戈登敢肯定,几周内,这里将举行匿名的投票选举。
这里的人们有权通过选举决定自己的领袖,至于这位暴躁敏感的镇长能否连任,那就是后话了。
“有一件事困扰着我。”
说话的人是埃里克·史蒂文斯。这位矫健的老人显然是戈登心目中邮政局长的不二人选。他不仅经营着当地的交易站,还是这个镇上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拥有战前的大学文凭。
另一方面,几天前,戈登骑着马来到这个镇上,声称在“重建后美国政府”的领导下,俄勒冈州的新时代即将来临时,埃里克·史蒂文斯似乎最不相信。任命他担任邮政局长似乎让他相信了这一切,尽管他可能只是被名利一时蒙蔽了而已。
在这个谎言没有揭穿之前,他也可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过这样的可能性很小。
老史蒂文斯挪了一下桌子上的啤酒杯,啤酒杯在桌子上留下了一个椭圆形的水印,“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以前圣保罗市那边没有派人来我们这里。当然,我知道你必须经过很多荒芜地带才能到达这里,而且你说,几乎都是走路过来的。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不用飞机将人送过来?”
他们坐在桌子旁边沉默了一会儿。戈登能够感觉到,边上的镇民也在倾听。
“这个嘛,”约翰尼·史蒂文斯摇了摇头,颇令他的爷爷尴尬,“难道你们不知道那场战争有多严重吗?战争刚爆发的时候,那个能放出脉冲波的东西摧毁了所有无线电设备和其他类似的东西,所有飞机和复杂的机器都被摧毁了啊!后来一直没有人知道如何修理它们。另外,也没有备用的零件了啊!”
戈登眨眨眼,吃了一惊。这个孩子真厉害!工业文明覆灭的时候,他才出生,然而他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重点。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巨大的氢弹就在太空中爆炸了,同时放出了电磁脉冲,摧毁了世界各地所有的电子设备。但约翰尼的理解并非仅限于此,而是联想到了机器文化的相互依赖性。
不过,这孩子虽然聪明,但这些东西肯定是他的爷爷告诉他的。老史蒂文斯狡猾地看着戈登问:“督察,是这样吗?没有备用零件和维修人员吗?”
戈登知道,这个解释经不起仔细推敲。他庆幸自己在离开奥克里奇镇后,在那条坑坑洼洼的路上走了足够长时间。因为旅途非常无聊,他在赶路的时候想好了整个故事的所有细节。
“不,不完全是这样。脉冲波的辐射、爆炸以及辐射性微尘摧毁了许多东西。流行病、暴乱和‘三年寒冬’导致许多技术人员都死了。但实际上,没过多久,一些机器又重新运转起来了。几天后,飞机就做好了飞行的准备。重建后美国有不少修好的飞机通过了测试,在等待起飞,但它们不能起飞。它们都停在地上,还要再过几年。”
老史蒂文斯一脸困惑,“督察,这是怎么回事?”
戈登说:“即便你组装了一台能够正常工作的收音机,也不能收听到广播。这与飞机不能起飞是一个道理。”接着他故意停了一下,随后说,“是因为激光卫星。”
彼得·凡·克里克拍了一下桌子,叫道:“我怎么没想到呢!”酒吧里的所有人都把头转了过来。埃里克·史蒂文斯叹了口气,看了戈登一眼,只能完全相信了……或者是羡慕他比自己更会说谎。
“什么……是什么东西……”
约翰尼的爷爷解释说:“是激光卫星。我们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他对那次著名的险胜表示不屑,在暴乱发生前的那几周,那次险胜被夸大其词了。“但敌人肯定在轨道上埋下了一些未激活的卫星。程序设定它们会在几个月或几年后自动激活,激活后,任何给收音机提供信号或者试图升空飞行的东西都会遭到破坏!”他的手掌用力地劈过空气,“因此我的收音机收不到任何信号也就不足为奇了!”
戈登点点头。这个故事天衣无缝,简直可以以假乱真。正如他所希望的。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天上空荡荡、静悄悄的,同时又可以掩盖现在这个世界完全没有文明的事实。
他在旅途中看到一堆堆废弃的无线电天线,否则那又该如何解释呢?
凡·克里克认真地问道:“面对这种情况,政府在采取什么措施?”
戈登想,这些故事太妙了。他不断旅行,他的谎言也将越来越复杂,直到最终有人揭穿他。
“还有一些科学家在。我们希望在加利福尼亚州找到相关设备,制造火箭,然后将卫星送入轨道。”他没有把话说白。
其他人看上去相当失望。
“要是有法子早点摧毁那些该死的卫星就好了,”这位镇长说,“想想停在那里的那些飞机!想象一下,下次霍恩主义者从可恶的罗格河村出来抢东西的时候,发现我们这些农民有美国空军和一些非常先进的陆地观测卫星做后盾,该有多吃惊!”
他模仿着飞机的啸音,并用双手做了一些飞机俯冲的动作。接着,这位镇长还模仿起了机枪的声音,不得不说,他的口技相当好。戈登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像小孩子一样,他们暂时沉浸在了好人得救坏蛋下地狱的幻想中。
其他的男男女女围了过来,现在镇长和邮政督察显然已经谈完了正事。有人拿出了口琴。还有人将一把吉他传给了约翰尼·史蒂文斯,没想到他相当有弹吉他的天赋。没过多久,人们就唱起了欢乐的民歌和以前的广告歌。
大家情绪高涨。希望仿佛浸润进了他们手中温暖的黑啤,浓厚而丰腴,至少感觉上不错。
深夜,戈登突然听到了某种声音。当时他正一边向酒吧外面走,一边赞叹科蒂奇格罗夫镇重新安装的室内水管,突然停在了后面的楼梯附近。
有一种声音。
坐在壁炉边的人们在唱……“聚在一起,听我讲故事,讲一个关于重要旅行的故事……”
戈登抬起头。其他低沉的杂音是他想象出来的吗?那声音很微弱,他喝了啤酒,头也有点晕。
但他脖子后面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者说直觉,就是挥之不去。这种感觉使他环顾四周,然后开始爬起楼梯来。楼梯很陡,通向地下酒吧上面的建筑。
这条窄窄的楼梯灯光很暗,全靠半路楼梯平台上点着的那支蜡烛照明。他缓慢而小心地往上爬,那些喝醉酒的人唱出的欢乐歌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他走出楼梯,发现自己到了一条黑乎乎的走廊上。戈登听了很长时间,但什么都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他准备转身离开,全当它是想象力过剩的产物。
可是那声音又传来了。
是一串微弱又奇怪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来。这些声音勾起了戈登的一些回忆,顿时使他的后背一阵颤抖。他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了。
在满是灰尘的走廊尽头,微弱的灯光让他看到了门的侧柱,上面还有裂纹。他悄无声息地朝它靠近。
唧唧!
戈登摸了下门上冰冷的金属环形把手,上面并没有灰尘。有人在里面。
哇,哇……
科蒂奇格罗夫镇应该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将左轮手枪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但他转动环形拉手开门的时候,身上没有带左轮手枪依然让他觉得就像半裸着身子一样。
里面都是盖着防水布的大木箱,布上铺满灰尘。大木箱内装满了各种东西,有回收来的轮胎、工具和家具等,这些东西应该是村民们为今后的不时之需准备的。那束闪烁的微弱灯光从一排箱子的周围发出的。窃窃私语的声音就在前面,非常轻,听上去有些急切和兴奋,就像“唧唧!啾啾!”。
戈登沿着堆得很高的发霉大木箱——就像古代沉积岩的悬崖,随时可能坍塌——爬行,他越是接近那排大木箱的另一端,就越紧张。终于,光源清晰可见。冷光,没有热量。
脚下的地板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透过奇怪的光线,他突然见到五张脸——是群孩子,他松了一口气。这些孩子抬头盯着他看的脸上满是敬畏之情——他们显然知道他是谁。当然,他们也多少被吓了一跳,连大气都不敢出。
但戈登并不关心这些,他的心思全放在了孩子们中间椭圆形小毯上的那个小盒子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小盒子一样的东西底部是一排小按钮,中间是一个灰色的平面屏幕,会发出珍珠般的亮光。
粉色蜘蛛从飞碟中冒出来,在嘎吱嘎吱的节奏声中,飞扬跋扈地在屏幕上走来走去。它们没有遇到任何反抗就到达了对方的大本营,于是它们发出了鸣叫,庆祝胜利,接着它们改变队形,又再次开始进攻。
戈登的喉咙很干。
他吸了一口气说:“哪里……”
孩子们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男孩吞吞吐吐地说:“长官?”
戈登指着那个东西说:“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他摇了摇头,“更重要的是……电池是哪里来的?”
一个孩子开始哭起来,“求求您,长官,我们不知道这样做不对。邓肯·史密斯告诉我们这不过是一种游戏,过去的孩子经常玩的!它们没用了,所以我们才到处将它们找来……”
戈登追问道:“谁是邓肯·史密斯?”
“是一个男孩。他的爸爸来自克雷斯韦尔镇,过去两年经常驾着一辆马车来回做交易。邓肯拿这个东西来换我们找到的其他玩具。”
戈登想起了今晚早些时候在自己房间里研究的那张地图。克雷斯韦尔镇就在这里北边不远的地方,离他打算去的尤金市也不远。
难道?心中的希望之火顿时燃烧起来,欣喜不已。
“邓肯·史密斯说过他从哪里得到这个玩具的吗?”他努力不让这些孩子感到害怕,但他肯定显得有些焦急,吓到了他们。
一个女孩号啕大哭起来,说:“他说是从独眼巨人那里得来的!”
接着,孩子们仓皇而逃,消失在了满是灰尘的储藏室小通道里。突然只剩下了戈登一个人,静静地站着,看着小小的侵略者在灰色小屏幕的光芒中突然闪现。
“嘎吱——嘎吱——嘎吱。”它们迈着步子。
游戏在“唧唧”声中结束,然后又复盘重新开始。
3.尤金市
一个身穿雨披的人,牵着一匹小马在蒙蒙细雨中艰难前行,那匹小马气喘吁吁。马背上驮着马鞍和两只满满的袋子,上面还盖了一层塑料,以防淋湿。
潮湿的灰色州际高速公路闪闪发亮。混凝土路面上的深水坑就像小湖。战后干旱那几年,风将泥土吹到了这条有四条车道的高速公路上,当雨季来临,杂草就开始长起来了。现在整条高速公路就仿佛是条铺着草皮的缎带,是山林中的平坦小径,侧下方则是汹涌的河流。
戈登将雨衣如同帐篷般支起,在雨衣下面看起了地图。在前方右边是威拉米特河与支流交汇形成的一大片沼泽,向西延伸至尤金市和斯普林菲尔德市的中间点。这张旧地图的南方是个现代工业园区。当然,现在只是几个露在泥潭上的旧屋顶。整齐的车道、停车场和草坪成了水禽的家园,它们似乎在湿地里自得其乐。
在克雷斯韦尔镇的时候,那里的人告诉戈登,从这里再往北走一点儿,这条州际高速公路就不通了。他必须抄小路穿过尤金市,找到河上的桥,然后再回到高速公路上,前往科堡。
克雷斯韦尔镇的人没怎么说清楚细节,毕竟战后也没几个人这样走过。
没关系,反正我念叨尤金市已经几个月了。我们可以看看它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我只是短暂停留。那座城市现在只不过是他沿途的一个站点,他还要继续北上去一个更加神秘的地方。
恶劣的天气并没有让这条州际高速公路彻底瘫痪。虽说路面杂草丛生、坑坑洼洼,但塌陷不严重,大部分路面依旧坚实。看来,当人类将一样东西建造得很牢固时,只有时间或人类自己可以摧毁它。说真的,这些桥的质量棒极了。或许美国人将来的子孙后代在森林中缓缓而行、自相残杀时,他们会认为这些都是上帝的杰作。
他摇了摇头。这雨让我烦躁。
没过多久,他看到了一块路标,那路标一半埋在水坑中。戈登踢开乱七八糟的东西,跪下来仔细看那块生锈的标牌,就像追踪者在森林小道上察看别人留下的痕迹。
“三十号大街。”他大声读了出来。
这是一条脱离高速公路,朝西通向山里的大道。根据地图所示,沿着这条路,翻过这座山就能到尤金市的市中心。
他站起来,轻轻地拍了一下驮着包裹的小马。“来,多比。摇摇你的尾巴,向右转。我们从这儿下高速,走大街喽。”戈登轻轻地拉了一下缰绳,小马喘了一口气。他牵着小马向下沿着离开高速的路走到了天桥的下面,而后沿着向上的斜坡西行。
从山顶上看,一层薄雾笼罩着这座荒芜的小镇,似乎掩盖了些许荒凉的景象。雨水早已洗净大火留下的黑迹。绿色的攀缘植物从道路裂缝中慢慢长出来,覆盖了许多建筑物,遮住了它们的裂口。
克雷斯韦尔镇的人提醒过他会看到什么景象。不过,进入一座死城从来就不是一件易事。戈登走到了可怕的大街上,上面到处散落着碎玻璃。湿漉漉的水渍和另一个时代的碎玻璃一起闪闪发光。
在这个镇子地势较低的大街上长出了桤木。这是因为瀑布溪和观景台大坝破裂,导致河流将污泥冲进了这座城市,大街上满是泥土。水库的崩坏导致奥克里奇镇西部五十八号大街无法通行,迫使戈登从城市西南部绕一个大圈,从科廷镇到科蒂奇格罗夫镇,再到克雷斯韦尔镇,最后接着向北行进。
破坏程度相当惊人。不过,戈登想,他们在这里坚守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差点就坚持下来取得胜利了。
在克雷斯韦尔镇的时候,市民们召开了许多会议,举办了许多庆祝活动,还选出了新的邮政局长并制订了令人兴奋的计划——向东西两个方向开辟新的邮政线路。除此之外,市民们还给戈登讲述了尤金市的人们顽强抗争的故事。他们告诉他,战争和流行病让尤金市与外界隔离后,市里的人们还苦苦挣扎坚持了整整四年。大学社区和一些乡下人奇怪地联合起来,竟然让这个城邦抵御了所有威胁……直到最后,一帮强盗炸掉了位于高处的水库,切断了他们的电源和干净的水源,这座城市才瘫痪。
整个故事颇富传奇色彩,几乎就像特洛伊城沦陷。但是他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听上去并不悲凉。现在他们似乎更像是把那场灾难看作暂时的挫折,相信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够战胜它。
在戈登到达前,克雷斯韦尔镇就是一座充满乐观主义的城市。他“重建后美国”的故事是该镇在不到三个月内收到的第二个好消息。
去年冬天也来过一个访客,他来自北方,经常咧嘴而笑,身穿黑白相间的长袍。他给孩子们分发了一些新奇的礼物,随后就离开了,嘴里说着“独眼巨人”这个神奇的名字。
那个陌生人曾说过——独眼巨人。
独眼巨人将使一切再次恢复正常。独眼巨人将会让安逸和进步重返这个世界,将所有人从末日之战的悲剧性结局——艰苦的生活和长期的绝望中拯救出来。
所有人只需要收集旧机器,尤其是电子设备。独眼巨人将拿走他们捐出来的无用破设备,或许还有一点食物,以便供养自愿为其服务的人。作为回报,独眼巨人将给克雷斯韦尔镇的人们一些能够使用的东西。
这些玩具不过是一小部分东西而已,有朝一日会出现真正的奇迹。
戈登无法从克雷斯韦尔镇的人们口中得到一些连贯的信息。他们过于兴奋,甚至有点精神错乱,说话没头没脑。他们当中有一半人认为,“重建后美国”是独眼巨人的后盾,而另一半人的看法正好相反。所有人完全没想到这两者根本没有联系——两段广为流传的传奇只是不期而遇而已。
戈登不敢纠正他们,也不敢问太多问题。他尽可能快地离开了克雷斯韦尔镇,带上了更多的信,决定顺藤摸瓜找到独眼巨人。
将近正午的时候,他向北走在了大学街上。蒙蒙细雨不会耽误行程,他可以在尤金市停留察看一番。就算这样,天黑之前他仍然可以赶到科堡,那里应该会有拾荒者居住。在科堡北部的某个地方,独眼巨人的追随者正在宣传奇怪的拯救计划。
静静地走过断壁残垣的时候,戈登想,他是否应该在北方试着揭开他这个“邮差”骗局的真相。他记起了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小蜘蛛和飞碟,心中情不自禁地催生出希望。
或许最终他可以放弃这个骗局,找到可以真正相信的东西。或许最终会有人带领人们与这黑暗时代做斗争。
这一丝希望之光过于美好,难以放弃,但又太微弱,难以掬入怀中。
走过镇上破旧的店面,他终于来到了十八号大街俄勒冈大学的校园。校园内宽敞的运动场上长满了白杨和小桤木,有些树高达二十多英尺。走到老体育馆附近的时候,戈登放慢了脚步,随后突然停了下来。
小马打了一个响鼻,马蹄刨了一下地,而戈登在静静地倾听,随后听到某处传来什么人的尖叫,应该就在不远处。
微弱的哭声先是越来越响,接着就慢慢消失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中透着伤痛和恐慌。戈登打开皮枪套,取出了左轮手枪。这声音来自北边,还是东边?
他进入大学建筑群间的半丛林地带,匆忙寻找藏身之处。自从离开奥克里奇镇以来,他这几个月一直过着舒适的生活,简直过于安逸了。他显然已经养成了一些坏习惯。比方说,他在这些荒芜的大街上居然就这么优哉游哉地走着,好像是这里的主子一样,这样还没人留心到他,简直是上天恩赐的奇迹。
他牵着马从体育馆一侧一扇裂开的门中走了过去,将马拴在露天看台的折叠式支架后面。戈登在马的边上放了一堆燕麦,但没有动马鞍,还给马系上了肚带。
现在该怎么做?在这儿干等,还是去一探究竟?
戈登拿出弓和箭筒,给弓安上了弦。下雨天,它们可能更可靠,至少要比他的卡宾枪或者左轮手枪安静。
他将一只鼓鼓的邮袋塞到了不大会有人看到的通风井中。当他开始寻找藏另一只邮袋的地方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了。
他对自己刚才的愚蠢行为咧嘴苦笑了一下,将另外那个包往地上一放,就动身去察看情况了。
声音就是从前方砖瓦结构的建筑内传出来的,这个建筑上那些长长的玻璃窗仍然闪闪发光。显然,以前来抢劫的人觉得这幢建筑根本不值得搜查。现在,戈登可以听到微弱的低语声、马轻柔的嘶鸣声和马具发出的轻微碰撞声。他看了一下,屋顶和窗户边上都没有岗哨,于是快速通过草木茂盛的草地,向上走了几步混凝土的台阶,将身体贴到这幢建筑一角的门口。他大张着嘴呼吸,以免发出声音。
门上的挂锁年代久远,满是铁锈,门上有一块蚀刻的塑料牌:
西奥多·斯特金[1]纪念中心
1989年5月落成
自助餐厅营业时间
中午:11:00—2:30
下午:5:00—8:00
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但是听不清楚。外面有一段楼梯可以上楼。他往后退了几步,看到三层梯有一扇门半开着。
戈登知道自己又在犯傻了。他不该来这儿的,他应该牵着马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些声音听上去越来越愤怒。透过门缝,他听到了殴打的声音。一个女人痛得大哭起来,随后传来了男人的哈哈大笑声。
任何有脑子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溜之大吉,但戈登的性格使他留了下来。戈登对自己的人格缺陷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开始沿着混凝土楼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那个门半开的房间里有些腐烂发霉的东西,但是四楼的学生活动中心看上去没人动过。不可思议的是,巨大天窗上的玻璃竟然都完好无缺,只是铜窗框上有一层铜锈。在透过天窗的微弱光线下,能看到铺着地毯的楼梯盘旋而下,连接着楼层。
戈登小心翼翼地朝这座建筑开放的中心区域靠近的时候,突然打了个趔趄。先前来抢劫的人完全没动这些学生社团的办公室就离开了。布告栏上还贴着运动会、各种表演和政治集会的通知,不过由于过了这么长时间,上面的字已有点看不清楚了。
只在很远的另一端,有几条通知,上面的字是红色的,非常显眼,那些通知肯定与紧急情况——最后那次几乎毫无征兆、摧毁这座城市的危机——有关。除此之外,办公室内其他杂乱的东西都温馨舒适、催人上进、充满激情……
还充满了朝气……
戈登迅速沿着旋梯朝下方传来声音的地方走去。
第二层大厅外有一个阳台。他趴下来匍匐前进。
建筑的北面,他的右侧,部分双层玻璃墙已经破碎,两辆大马车就停在那里。西面墙壁那边,有六匹马拴在一排黑色弹球机的后面,呼着热气。
外面的一堆玻璃碎片中躺着四具尸体,绵绵阴雨在尸体周围形成了不断扩大的粉色水坑,那四个人应该被自动步枪打死不久。遭到伏击的时候,只有一个受害者掏出了枪。他的手枪丢在水坑里,离那一动不动的手有好几寸。
声音是从他的左边传来的,正好是那个阳台转弯的地方。戈登小心翼翼地向前爬行,向外看L形房间的另外一部分。
西面墙壁那边还有几面很高的镜子,可以让戈登看到楼下的一些情况。在反光的玻璃窗之间有个大壁炉,砸碎的家具在壁炉里熊熊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注释
[1]西奥多·斯特金(Theodore Sturgeon,1918—1985),美国最杰出的科幻作家之一,与阿西莫夫、海因莱因等同为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