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三周末，血月之相
傍晚，六点十分。
一区，执政官邸门前，或许是因为瘟疫的影响，本应轮值把守大门的卫兵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官邸的大门紧闭着，仿佛这栋建筑中空无一人。
庭院的一扇彩绘玻璃窗旁，那扇窗户自行打开，窗边的阴影一阵蠕动，涌入那扇窗中。
走廊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杜林隐藏在阴影里，听着走廊尽头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和脚步：
“戈兰勋爵彻底疯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快去找南茜小姐……她在哪里……”
杜林沉默一瞬，眸光闪了闪，身形重新融入阴影，沿着楼梯前往二楼。
……………………
六点十五分，三区街道。
“好了！真的好了！儿子，我的儿子……赞美伟大的母亲，赞美您！”
一栋灯光昏暗的房栋内，传出女人喜极而泣的声音。
屋子的房门突然被敲响，屋内的动静顿了顿，几秒后，女人打开了门。
门后站着一名长发凌乱，几乎是形销骨立的妇人，她面色苍白，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屋内的女人几乎没能认出来，半晌才犹豫着问：
“佐拉？”
住在隔壁的佐拉大婶一家和她是邻居，两人的私交一直不错。
她家里人刚生病时，佐拉还一直热心地过来帮忙，直到她自家人也得了疫病，这才渐渐没了音讯。
她望着门前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的佐拉，不禁皱了皱眉：
“……佐拉？你在这里做什么？”
门前站着的女人神色飘忽，语气也像变了一个人，丝毫没有了之前的豪放与爽朗，只透着浓浓的茫然和麻木：
“你儿子……他病好了？”
女人神色变了变，像是有些心虚，她勉强笑了笑：
“啊，你听见了啊……确实好了些，我还想着过几天告诉你……”
她不想再多说，就想退回屋，可佐拉却不依不饶，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语气飘忽：
“吃的什么药？你药是哪来的？”
女人皱了皱眉，突然有些烦躁。自己哪里来的药关她什么事？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咄咄逼人……
是了，她一定是嫉妒自己！嫉妒自己治好了儿子，嫉妒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她脸色阴晴不定，就想要关上门，可门外的佐拉却紧紧扯住她的衣袖，那张苍白的瘦脸又白了几分：
“你刚才说……伟大的母亲？母神的尊名里，没有这个的，没有的！”
女人脸色变了变，就想要扯回自己的衣袖，关上大门：
“这……关你什么事！只要能治病，哪里来的都行！”
可她怎么都甩不开佐拉的手，这个苍白瘦弱的女人似乎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
“把手放开！神经！死了儿子的神经！”
女人几乎是尖利地喊叫，可依然甩不开佐拉的手。她脸色一阵变化，如牛般喘着粗气。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女人双眼通红，几步走出门外，藏在身后的手猛的往前一送。
“去见你儿子去吧！你这个……贱人！”
佐拉被撞的往后退了两步，她愣愣地低下头，鲜血从她的侧腹渗出来，一柄利刃插在她的小腹处。
她捂着肚子，又往后退了几步。门前的女人畅快地大笑着，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辉：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你不是很能吗？不是喜欢说教吗？现在又如何？！”
她砰的一声摔上房门，门后依然传来女人的狂笑。佐拉在关闭的门前愣愣地站了片刻，她终于转身走到了街上，喃喃地念着：
“没有的，明明没有这个的……我没有念错……”
“母亲啊……”
她捂着自己的腹部，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却有火光映红了她苍白的面孔。
一群人纠集着高举着火把走过来，女人茫然地转头望过去，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人群从她身侧走过，中间不断传来憎恨到极致的叫骂声：
“都是异端审判所，是他们隐瞒了药方，是他们毁掉了药材！都是他们害的！”
“这群罪该万死的东西……吊死他们，吊死他们，吊死他们！”
人们的情绪愈发激动，人群叫嚣着，谩骂着，挥舞着刀叉与火把，向一区涌去。
………………
六点三十分，二区。
这里本应是秩序最为森严的地方，平时的夜晚，这里总是鸦雀无声。
可如今这里的平静被打破，整个二区一片混乱，笼罩着嘈杂的声音。
“几千年来，声称热爱生灵的神明几时拯救过生灵？”
“他们既只愿在教堂端坐，又有何资格给那些真正愿意垂手聆听普通贱民之愿的……冠以邪神之名？”
“塞米尔城需要独立！我们说着因蒂斯语，那些高原佬根本不把我们当成同族！”
“我们有城墙，我们有士兵！我们有自己的文化，这里本就是一座孤城！”
“荒唐！你们怎么敢……来人！拿下他们！！”
有人高声吟诵，有人大声斥驳，有人点燃营帐，有人拿起了武器。
燃烧声，叫骂声，刀刃碰撞声响彻了整个二区。
……………………
六点四十五分，一区，异端审判所。
“该死！那群暴民越来越近了，他们都疯了么？！……去二区求援的人呢？怎么还没有音信？”
“不知道……我们派了一队人过去，一直没有回应！”
“那去教堂的呢？！”
“也，也没有！”
巡查卫兵队队长娜塔莉带着一队卫兵，镇守在通往政府机构的道路上，她脸色阴沉。
不知从何时开始，整个事态都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她隐隐感觉到这次的事件恐怕不简单，看似普通的动乱后藏着什么东西，某个她渴望却不曾涉及的领域的影子……
非凡领域。
女兵抿了抿嘴唇，她曾沉着处理过许多不同的紧急事态，可这一次，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无力感笼罩在她的心中。毕竟……
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一直自认为守护者，秩序的维持者，母亲的护卫。
可在这场似乎有神秘因素的洪流里，或许她与其他普通人一样，只是被裹挟在漩涡里的鱼群。
十余年的苦练，她跨越了男女在先天体力上的巨大差距。可是神啊，普通人和非凡者之间的鸿沟，她又该如何战胜？
神啊，我愿成为您的护卫，可您……究竟需不需要我们这样的人？
似乎是为了缓解巨大的压力，女兵的思绪胡思乱想着。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那双从来明艳大气的眼里浮现了一丝自卑与怯懦，像是变了一个人。
前方街道尽头在拐角处，传来一些响动。像是某种野兽的吐息，和马蹄踏地的声音。
哒，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近。
那是一名骑兵，它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全身笼罩着漆黑的甲胄，骑着一匹几乎只剩骨架的黑色瘦马，却依然高大的犹如异形。
漆黑仿古制式的甲胄头盔内，晃动着两道深红色的光辉。没有话本故事中的暴虐和邪恶，只是静静地提剑伫立着，像是一具没有温度的行尸。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黑色的骑士单剑擎剑，一步一步地逼近。
……这是什么东西？没有人能理解，但它绝对不属于这个世界……身后传来一声低促的惨叫，传来跑动与刀剑掉在地上的声音。
那是一名士兵逃跑时的声响。黑色的骑士仅仅是前进，就压垮了所有士兵的心理防线，像是牧羊犬驱赶羊群。
陆续有士兵逃离，女兵握住腰间的剑，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
做不到的，自己只是一名普通人，如果是杜林在这里……去找杜林……
快逃，快逃……
骑士将大剑高高举起，黑马踏着地面打着响鼻。这不是她所能对抗的力量，快逃，你只是一名普通人，没有人会苛责你……
忽然，娜塔莉怔了怔。
她闻到了血腥味，新鲜的血腥味，血液正从那把黑色的大剑上滴下，不知是来自何人的血迹。
娜塔莉沉默了一瞬。
“哪有什么英雄？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偶然碰到了一些事情，去做了，人们记住了而已。”那声音清澈稚嫩。
即使是注定的死亡，也应从我起。
尽管身后已经没剩几人，女兵拔出剑，理了理额前的发丝，摆好架势，发出一道清冽的低喝：
“巡查卫兵队！全队，列阵！”
………………
三区，绳匠贝尔家。
老绳匠死了。
利奥愣愣地站在床前，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从未这么长时间里注视过这个男人，死后的男人显得愈发瘦小，像是这一生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
老头子死前与自己大吵了一架。不知怎么，两人的情绪都异常激动，互相都说了许多伤人的话。老头子现在仍瞪着双眼，表情很难说是平静。
两个人都是烈性子，以往的争吵里，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相互诅咒的环节。可现在，老头子真的死了。
再没有人与自己吵架，再没有人约束自己。
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要离开这里？
归根结底，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要离开？这个念头在过去的一次次争吵中变得越来越强烈，可到如今他才开始思考源头在哪里。
他想要向那个顽固的老头子证明，证明他死守着的那些东西未必就是对的，自己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过的很好，自己可以过上另一种人生……
他未必有多么爱着那个自己从未去过的特里尔，从始至终，他只是在与自己的父亲置气。
可如今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你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愿同你打个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现在听好了！所谓的意义是由自己赋予，有没有意义，必须自己亲眼确认过才行！”
种种声音在他的脑内回荡，他这才明白过来，一直以来束缚他的不是自己的父亲，也不是费因波特，而是另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束缚他的人生，曾经锁在他的腰间，如今一点点移向他的脖领……
他看向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包裹，装着某个“朋友”对他的期待，装着他曾经日日夜夜的梦境；还有一条绳索，一条扎实的，他从来嗤之以鼻的绳索。
如今，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用途了。
是时候做出决定。
…………
三区，大地母神教堂。
火光，喧闹声，叫骂声从街道上透进来，可教堂内的人毫无反应，像是无视了这一切的发生。
空荡昏暗的大厅中空无一人，那些职工不知何时已经全部离去。
教堂的后方，兰登神父的房间中，窗帘打开着，屋内没有点灯。
棕发的玛拉坐在床上，盖着半床被褥。她望着窗外的红月，没有发出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
高大的神父坐在床边，脊背深深地弯下，他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像是铸下了一桩永远无法挽回的错事：
“对不起，对不起……”
棕发的女人轻叹了一口气，摩挲着他的手，她的语气柔和，眼中闪烁着母性的光辉，像是看着一个孩子：
“没关系的，没关系……”
窗外，一阵微风吹来，拂散半空中的零星的几片阴云薄雾。
距离满月还有一些时日，缺了一角的上弦月悬挂在天上。
没有任何征兆地，上弦月的轮廓一点点改变，直至形成一轮满月，殷红似血，鲜红欲滴。
红月的光辉从云后撒下来，像是一条条绯红的绸带，幽然地布满全城。
6月14日，晚间七时，北大陆费因波特王国塞米尔城，血月临空。
……………
“没有意义了，都没有意义了……”
“对不起，对不起……”
“神啊，他们信的是错的！！神啊，她的儿子能活！！”
“把他送上绞刑架！！不，把他绑上审判台，用文火！”
“赞美您！伟大的母亲！”
“神啊，为什么？凭什么！”
“难道你……不爱世人？！”
堕落，堕落，红月静谧地悬挂于至高天之上，邪意自致深处升起，整座城市向极深处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