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危险和允诺
养育的挑战性
为人父母是这个星球上最具挑战、要求最高和压力最大的工作之一。同时,它也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因为如何养育在极大程度上影响着我们下一代的心灵和意识,影响着他们对意义和联结的体验、他们总体的生活技能、他们对自己以及他们在这个急遽变化着的世界上所处位置的最深刻的感受。然而,我们许多人几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父母的:基本上没什么准备,也未曾接受过相关培训,很少甚至没有获得过指导和支持,又身处一个崇尚“产出”甚于“滋养”、崇尚“行动”(doing)甚于“存在”(being)的世界。
事实上,这本书开创了“正念养育”这个术语,甚至开创了一个关于这个主题的研究领域。那些最好的有关养育的手册可以被当作有用的参考,为我们提供看待不同情况的新方法。尤其在为人父母的早期,或者在处理一些特殊问题的时候,这些手册可以给予我们安慰和确信,让我们知道有很多处理事情的方法,让我们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这些手册也可以引导我们了解与孩子年龄相当的发育方面的一些里程碑,从而帮助我们抱有更切合实际的期待。
然而,这些手册通常不会论及为人父母的内在体验。譬如,我们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想法?怎样才能避免被自我怀疑、不安、每日所面临的问题、所遭受的内在冲突以及与他人(包括孩子)的冲突吞噬和淹没?它们也没有提到与孩子共在的重要性,以及父母如何才能更好地理解和欣赏孩子的内在体验。
有意识地养育孩子既需要我们投入自身的内在功课,也需要我们投入养育和关照孩子的外在功课。从书籍中所获得的“如何去做”的建议,有助于我们投身于外在功课,而这些建议需要一个内在的权威来补充。这个内在的权威唯有经由自身体验来培育。虽然并非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但是,通过我们对事件应对方式的选择,通过我们自己着手所做的事情,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我们依旧是自身生活的“作者”。只有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时,内在权威才能得以发展。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得以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方式,得以发掘出内在最深厚、最富创造力的那部分,得以看见孩子和我们自己对生活方式的选择,以及在选择之后担负起责任的重要性。
如果我们努力去做那份内在的功课,就能发展内在的权威和真实性。只有我们有目的地对不断展开的自身体验加以关注,我们的真实性和智慧才会与日俱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能够学会更深地了解孩子以及他们的需求,并主动寻找合适的方式来滋养和支持他们的成长和发展。我们也能学着去解读他们那些不同的、有时令人困惑的信号,并相信我们有能力找到一种合适的应对方式。关注、询问和周到地应对是这个过程的根本。
最重要的是,养育是非常个人化的事情。最终,它必须来自我们的内在深处。他人的行事方式可能对我们并无益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方法,在此过程中参考他人的观点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在不断地检验和质疑我们的直觉的同时要学会相信它们。
在养育孩子的时候,难免有些所思所为在昨天还是行之有效的,到了今天却不一定有用了。我们需要对此刻保持觉醒,以感受和捕捉到此刻可能的需求。当内在资源耗竭的时候,我们需要以有效、健康的方式来补充资源和能量。
为人父母可能在计划之中,也可能是个意外,然而无论它是如何来临的,养育本身都是一种召唤。它召唤着我们每天重新创造自己的世界,召唤着我们每时每刻都精神饱满地迎接它。这样的召唤实际上与严格的心灵训练无异,是对实现我们生而为人的最真实、最深刻的本质的渴求。为人父母本身促使我们不断去寻找并表达自己所拥有的最滋养、智慧和温暖的东西,尽我们所能,成为最好的自己。
与所有心灵训练一样,对正念养育的召唤蕴含着巨大的承诺和潜力。与此同时,它也要求我们以始终如一的意图看待养育,这样我们就可以胜任这一人类事业:非凡的、跨越数十年的生命与知识的代际相传。
那些选择成为父母的人,通常是出乎意料地在一个相对年轻和缺乏经验的年纪(这也往往意味着经济窘迫和不安全的境况)接受了这份最为艰巨却没有酬劳的工作。养育之旅通常是在我们缺乏明确的策略、对该领域还没有全面了解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与我们凭着直觉和乐观走进生活的其他很多领域时非常相似。我们在岗位上边做边学。事实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开始时,我们可能对养育所预言的给生活带来的全新要求和改变、对那些熟悉之物的放弃以及对陌生之事的担当没有任何感觉。事情可能也确实如此,因为每一个孩子都是独特的,每一种情形都不尽相同。我们必须依靠我们自己的心、我们人类的至深本能以及对自己孩提时代或积极或消极的记忆,来面对养育孩子这个尚不了解的领域。
与生活本身相似,养育也面临着一系列的家庭、社会和文化的压力。为了遵循那些潜在的、无意识的常规模式,以及养育孩子本身所具有的压力,作为父母,我们常常发现:哪怕意图再好、对孩子的爱再深,这种意图和爱多少都会进入自动导航般的运作,并被我们反复无常的念头所糟蹋。这些念头通常十分活跃,且常常卷入未被觉察到的但永无止歇的思考。
由于长期为时间所催逼,我们很可能已经与梭罗所谓的“此时此刻的繁花”失之交臂。而事实上,任何一个时刻,包括此时此刻,看上去都可能太过平常、稍纵即逝,无须我们去特别关注。如果我们陷入这种思维习惯中,未加留意的自动反应就很容易渗透到养育当中。我们可能会认为,只要我们爱孩子,企盼他们健康,我们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我们可能会为这种观点辩解并告诉自己:孩子是具有韧劲的生物,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小事确实只是些小事,可能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我们还会告诉自己,孩子可以承受很多。诚然,其中有些是事实。
当人们在减压门诊及美国国内的一些正念工作坊和静修中诉说他们的故事时,我(乔恩·卡巴金)一次又一次地被提醒,对很多人来说,童年时期或明显或微妙的背叛,通常源于父母一方或双方在某种程度上的失控,他们把各种无法预期的恐惧、暴力、蔑视和恶意劈头盖脸地砸向孩子,而这种失控多半来自他们自己的创伤、忽视、成瘾的经历,以及伴随这些经历而来的深深的不幸福。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对父母之爱的抗拒会伴随着这些可怕的背叛。很多时候,这种情形会显得越发疯狂,令孩子越发难以理解。还有一些人,即使到现在,也依旧承受着孩提时不被重视、不被了解、遭遇忽视、不被欣赏的痛苦。与此同时,随着社会各个方面压力的增加,时间的紧迫感与匮乏感的加剧,很多事情变得紧张,甚至经常把家庭逼迫至崩溃的边缘,而且一代一代每况愈下。
一名参加了5天静修的女子说:
这个星期,当我在冥想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好像缺失了什么。当我静下来,并朝思维的表层之下张望时,我无法找到我的某些部分。我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这让我有些紧张。当我稍微规律地练习冥想时,有可能会明白究竟是什么在妨碍我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但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身心都很空洞,无论我到哪儿,都觉得像是在推一座大山那般艰难。我的丈夫说:“那你为什么非要那样做呢?总有其他出路的。”我说:“我不知道,如果有什么方法能把洞堵上,我就会尝试。”我觉得自己像是瑞士乳酪,布满空洞。我自小就感觉如此。我年幼时经历了一些丧失,我觉得自己的某些部分被死亡和别人带走了:我还小的时候,我的妹妹死了,我的父母则陷入了某种抑郁,直到他们去世。我觉得我的某些部分可能被拿去喂养他们了。我能感觉到。年轻时,我是一个富有活力、目标明确的人,但我就是觉得有某些部分被拿走了,而现在我已经无法重新取回这些部分。我为什么不能那样?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某些部分丢失了。而今天当我在这里冥想时,我意识到我在寻找这些部分,但我并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在找到那些部分之前,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变得完整。如今我所有的家人都已经死了。他们拿走了所有的部分,然后离开了我,而我依旧像瑞士乳酪般留在这里。
“这名女子的某些部分被拿去喂养她的父母”,这个意象足以令人打寒战。然而这确实可能发生,其造成的后果足以影响孩子的一生。
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的是,父母会借由爱的名义深深地伤害孩子。他们为了教训孩子而使用暴力,且说着“这是为了你好”“这伤害我比伤害你更多”或“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这些话恰恰也是他们自己小时候挨父母打时所听到的。瑞士精神病学家艾丽斯·米勒(Alice Miller)在她深具影响力的书中写道,在爱的名义下,那些失控的怒气、鄙视、憎恨、不耐烦、忽视和虐待会频频劈头盖脸地落在孩子身上,而这些父母往往对自身行为的重要性全然无知,或是满不在乎。在我们社会的各个阶层中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在我们看来,一种无意识、未经检验、得过且过的养育方式,无论是否经由明显的暴力来体现,都可能对孩子及其成长带来深刻且持久的伤害。无意识的养育同时还会扼杀我们自身的成长潜力。十分常见的是,这样的无意识将导致忧伤、错失机会、伤害、怨恨、责备、限制和狭隘的视角,并最终导致各方备感孤独与疏离。
如果我们能够对养育的挑战和召唤保持觉醒,就会在很大程度上规避这样的情况。我们可以借助有孩子在场的种种时刻来打破我们心智上的障碍,让我们更清晰地了解自己、更有效地为孩子而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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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处的文化,并不总是把养育当作一份实在和重要的工作。人们完全可以把自己百分之百地奉献给职业、“关系”或“寻找自我”,却不能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孩子身上。
整个社会及其制度和价值观,既创造也折射了我们的个人想法与价值,也在很重要的方面侵蚀着养育的根基。在我们国家,哪种劳动者的薪酬最高?自然不是日托工作人员或老师这些做着支持父母工作的人。对那些想在孩子出生后与孩子多待几个星期的父母来说,哪里有他们的榜样、支持网络、给年轻父母的带薪假期、工作分担者及兼职工作?哪里有支持性的养育课程?这些问题的普遍性告诉我们:健康的养育在我们的社会中至关重要、极具价值。但这个理念的普及程度却低得令人担忧。
当然,乐观情况依然存在,我们也有理由继续期待。美国无数的父母都将养育视为神圣的托付,哪怕他们常常面对巨大的阻碍和逆境,也会想方设法寻找真诚且具有创造性的方式来指导和滋养孩子。全美各地都有人努力发展各种课程,包括养育技能、沟通技能、暴力预防、减压,以及为父母和家庭提供的咨询服务。还有很多组织致力于社区建设和为儿童发声。几十年来,西尔斯夫妇的《西尔斯亲密育儿百科》(The Baby Book)提供了满足新生儿和幼儿需求的框架性指导。劳拉·卡斯特纳的《明智的养育》(Wise-Minded Parenting)和苏珊·斯蒂克尔曼的《没有权利斗争的养育》(Parenting Without Power Struggles)对父母来说是宝贵的资源。丹尼尔·休斯(Daniel Hughes)的《爱与教养的双人舞:聚集依恋关系的养育方法》(Attachment-focused Parenting:Effective Strategies to Care for Children)、丹·西格尔(Dan Siegel)和玛丽·哈特泽尔(Mary Hartzell)的《由内而外的教养》(Parenting from the Inside Out)把人际神经科学、依恋研究和觉知联系了起来;南希·巴达克(Nancy Bardacke)的《正念分娩:生产及产后头脑、身心的练习》(Mindful Birthing:Training the Mind,Body and Heart for Childbirth and Beyond)是一本基于正念分娩和养育的开创性著作。有关这些主题的新研究和新书层出不穷。
尽管会受到塑造我们及孩子生活的社会、文化和经济力量的巨大影响,但作为个人,我们至少拥有一定的自由度,可以有意识地、有意地选择我们将如何与所处的环境和时代产生关联。在某种层面上,我们所拥有的潜力往往超乎自己的想象,这份潜力可以让我们深入探寻我们所踏上的道路,探寻这条道路如何反映了我们最大的关切和渴望。我们总是可以选择给予自己的生活更多关注,尤其是生活中关乎孩子的方面。倘若我们能够拥有一个大的框架,并在这个框架中检验和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及更多的追求,那么,绘制这样的路径就可能变得更加容易和坚定。正念恰恰能够提供这样一个框架。
只要愿意琢磨这样一种可能性——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视角看待问题,在任何时刻,我们所拥有的可能性都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多,那么,崭新而重要的大门就会在头脑中打开。
当生活在眼前不断展开时,若把正念融入其中,它就可以切实而深刻地取代大多数时候我们用而不知的“自动导航”。对为人父母者来说,这尤其重要,因为我们每天既要穿梭于各种职责和要求之间,又要在压力渐增、日益复杂的世界里为孩子提供保障,满足其内在和外在的独特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