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文爵士和丑女:故事所秉持的关键
高文爵士和丑女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贵为一国之君的亚瑟王在一个圣诞节被迫直面自身的无能,原因略过不表。他的对手是塔恩·瓦德兰骑士,塔恩“壮硕过人,从脚趾武装到胸,穿着黑色的盔甲,骑着一匹健硕的红眼睛黑色战马”。在平原上拔地而起的黑暗城堡前,亚瑟冲上前去应战,骑士向亚瑟施了一道魔咒,将他和战马的力量耗尽。“一股巨大的恐惧攫获了他,这股恐惧如同一道冰冷的影子,更可怕的是它并非来自骑士或是世界上其他的事物,这股灵魂的黑色恐惧挡在他和天空之间,吸尽了他的力量,以至于他持剑和持盾的手臂垂落到了身体两侧,他根本无力动弹。”
亚瑟喘着气说:“你……要把我……怎么样?”
骑士不杀他,也不把他扔进地牢:“我可以让你和其他倒下的英勇骑士一起腐烂,然后施法把你统御的领土变成我的,但我宁可选择另一种方法。”七天之后是新年的第一天,骑士让亚瑟王在七天以内回来,说只要亚瑟能找到“所有女人最渴望的是什么”这一问题的答案,就饶他一命,给他自由。
亚瑟心中满是羞耻和愤怒,但除了答应,他别无选择。交易敲定之后,他骑马出发去寻求答案。
整个星期,他四处游荡,询问他所遇见的每一个女人,无论那是赶鹅的姑娘、酿酒的妇人,还是优雅的贵妇。他认真记录所有的答案,但也知道那都不是真实的谜底。之后,在新年第一天的早晨,他怀着沉重的心情,掉转马头朝骑士的城堡出发。一线生机已然溜走,他知道如今自己必须屈服于骑士并死在对方手中。
“山路比之前更加黑暗,风更加凌厉。路途似乎也比以前更加艰难和遥远,而一切都倏忽而过。”
离骑士城堡不远处,当亚瑟紧贴着马背穿行在黑色的灌木丛中时,他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甜美而轻柔地唤着他:“我的亚瑟王,上帝带来他的问候。上帝要救你,要护你一命。”
亚瑟转过身,只见一个女子身穿鲜艳如冬青果的猩红色外套,正坐在路边一棵橡树和冬青树之间的土堆上。他以为她的脸会如她的声音一般甜美,却大惊失色地看到一只前所未见的可怕生物:长满了疣的长鼻子歪在一边,毛茸茸的长下巴歪到另一边;仅有一只眼睛,深藏在突兀伸长的眉毛下;嘴巴根本就是个说不出形状的裂缝;灰色的头发卷曲着;她的手就像棕色的动物爪子,尽管手指上亮闪闪的珠宝对王后本人来说已经足够精美了。
亚瑟被她的相貌惊呆了,还得由她来提醒一个骑士在女子面前该如何保持风度。而这位神秘女子竟然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她知道他已经问过很多女子“所有女人最渴望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收集了许多答复,却没有一个是正确答案。她接着告诉吃惊的亚瑟王,唯有她才清楚他在寻找的答案。如果要她告诉他,那么他必须郑重起誓,答应满足她所提的任何要求,以此作为交换。亚瑟很快就同意了。她挥手叫他附耳过来凑近她的嘴唇,然后悄悄告诉他答案,这样一来,“即使是周围的树也没办法听到”。
一听到答案,亚瑟心里就知道这是正确的谜底。他放声大笑,毕竟,最终的答案如此简单。
“所有女人最渴望的是什么”的答案是“自主权”。
亚瑟问这个女子想要什么作为报偿,但她拒绝在亚瑟验证答案的正确性之前回答他。于是,亚瑟继续上路,在与塔恩·瓦德兰这名壮硕的骑士进行一番较量之后,他最终给出了正确答案,并因此赢得了自由。然后,他回到了那个丑陋的女子等待他的地方。
他回去之后,这个名为拉格妮尔的女子要求他让一名勇敢、礼貌而英俊的圆桌骑士娶她为妻。亚瑟震惊而厌恶地拒绝了,但女子再次提醒他,他欠她一条命,并且已经许下了一个骑士与国王般的承诺,以换取她的帮助。
当然,如果亚瑟把这个任务分派给自己的骑士,那将是对他们自主权的不尊重。必须让人们自由地做出选择。亚瑟回到自己的宫中,召集了他的骑士们,并向他们讲述了他这一周以来的遭遇,之后他的侄子高文爵士出于对国王叔叔的忠诚,也出于善心,自愿与那个女子结为连理。亚瑟满怀羞愧、内心沉重,不想让高文爵士在见到她之前就做出决定。
于是骑士们在第二天早晨一同去了树林。片刻之后,他们在树林里瞥见了一件猩红色的袍子。在看到拉格妮尔小姐时,凯爵士(圆桌骑士之一)和其他骑士都深觉恶心,甚至有人出言侮蔑她的相貌,也有骑士惋惜地转过身去,策马离开。
但高文爵士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格妮尔看,她那可怜的骄傲和她那丑陋的头抬起来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只被猎犬包围的鹿,而她那昏暗的眼神深处仿佛藏着求救的呼唤。
他环视一圈其他骑士,说:“现在,收起你们那些躲闪的眼神、苦恼的脸和毫无教养的举止吧。此事不再有任何疑问。昨晚我不是已经告诉国王我会与这位小姐结婚吗?只要她愿意,我即刻与她成婚!”他边说边从他的马上跳下来,在她面前跪倒,说:“我的拉格妮尔小姐,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丈夫吗?”
她用那只独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用那甜美得令人吃惊的声音说道:“高文爵士,你也不会愿意的。你一定与别人一样在心里嘲笑我。”他抗议道:“我此生从未如此刻这般认真。”
接着她试图劝阻他:“在后悔之前要想清楚,你确定要娶我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吗?我能成为国王的侄子的妻子吗?如果你把我这样的新娘带入王宫,桂妮维亚王后和她的侍女们会怎么说?你心里会有什么感觉?你一定会因为我而羞愧不已。”然后拉格妮尔小姐伤心地哭起来,她的脸变得又湿又肿,更加可怕了。
“小姐,如果我能够保护你,也一定能够保护我自己。”高文爵士一边说,一边以严肃的应战神情环视周围的骑士,“小姐,请和我一起回城堡,因为今晚我们要举行婚礼。”
拉格妮尔的独眼中噙着泪水:“高文爵士,虽然事情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如果真是这样,你将不会为这场婚礼后悔。”
她站起身来朝骑士们为她带来的马匹走去,骑士们发现,她不只相貌丑,还驼背瘸腿。
高文爵士扶她坐上马鞍,随后骑上自己的马,他们一起回到了国王的城堡。
消息从城门口传开,成群的人争相观看高文爵士的新娘经过。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当晚,婚礼在教堂举行。王后站在新娘身边,国王则担任伴郎。兰斯洛特爵士第一个走来亲吻新娘枯槁的脸颊,随后是其他骑士。该祝福这对新人婚姻美满的时候,所有的祝词都卡在喉咙里,无法说出口。“可怜的拉格妮尔低下了头,朝拉格妮尔点头行礼的女宾都尽可能快地触摸她的手指,无法直视她或亲吻她。只有猎犬卡波尔走到她跟前,用温湿的舌头舔舐着她的手,用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她的脸,完全无视她的丑陋,因为猎狗的眼睛与人的眼睛不一样。”
晚宴上的对话看似热烈,但那不过是一种空洞的假象。高文爵士和他的新娘与国王、王后一同僵硬地坐在主桌旁。当桌子被搬走后,到了舞会环节,很多人都猜想高文爵士终于找到了离开新娘、与朋友们在一起的机会。但是他却说“新娘和新郎必须领跳第一支舞”,然后朝拉格妮尔伸出手去。她挤出一个接近于微笑的怪样,挽住高文爵士的手,一跛一跛地往前,开始与他共舞。在整场庆祝活动中,国王和高文爵士的眼睛都盯着大家,大厅里没有一个人敢露出不对劲的神色。
终于,这场勉强的盛宴结束了,新婚夫妇步入城堡里的洞房。在那里,高文坐在炉火旁铺着厚实坐垫的软椅中,盯着火焰,没有留意新娘在哪里。突然一阵风将烛火吹到一边,壁毯被吹动,上面的刺绣动物似乎活了过来。他仿佛听见了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魔咒丛林的深处,传来的最微弱的号角的回声。
床边传来轻微的响动和女人裙裾的窸窣声,一个低沉甜美的声音说:“高文,我的爱人,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难道朝我看一眼都令你那么难以忍受吗?”
高文强迫自己转过头去,惊讶地跳了起来,因为在烛台之间站着一位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小姐,”他屏着半口气问,不确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你是谁?我的妻子拉格妮尔小姐在哪里?”
“我就是你的妻子拉格妮尔小姐,”她说道,“你在橡树和冬青树之间发现的那个女人,你为了报答亚瑟王,出于一丝善良而娶回来的那个女人。”
“但是,但是我不懂,”高文爵士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对,”年轻女人说,“我变了,不是吗?我过去被施了魔咒,如今也只摆脱了一半。但现在我要用我的真实面目与你在一起待一会儿。我的爱人对他的新娘还满意吗?”
她朝他走近一点,他伸出手来把她揽进怀里:“满意?哦,我最最亲爱的,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我以为我只是挽救了国王叔叔的荣誉,却没料到得到了我内心渴望的人。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你身上有某种东西打动了我,而我身上的某些东西做出了回应……”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温柔地按住他。“听着,”她说,“现在你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我告诉过你,如今我只是从禁锢我的魔咒中获得了一半的自由。因为你娶了我,魔咒就解除了一半,但也只是解除了一半。”
拉格妮尔小姐解释说,现在她可以在一半时间里以自然的模样出现,而高文必须选择,是要她白天好看、夜晚丑陋,还是夜晚好看、白天丑陋。
“这个选择真的好难。”高文说。
“想想吧。”拉格妮尔小姐说。
高文爵士急急忙忙地说:“噢,我亲爱的,就白天丑,晚上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美吧!”
“啊!”拉格妮尔小姐说,“这就是你的选择?难道我必须以丑陋和畸形的样貌出现在王后那些美丽的侍女面前,忍受她们的嘲讽和怜悯——实际上我与她们一样美丽?哦,高文爵士,这就是你的爱吗?”
高文爵士低下了头:“不不,我刚才只为自己着想。如果能让你开心,那就让你在白天里当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宫殿里得到你应有的位置吧。晚上我在黑暗里聆听你柔美的声音也心满意足。”
“这才是来自爱人的回答!”拉格妮尔小姐说,“但这对你也是公平的,因为宫廷和白天的世界对你来说意义更大,相对于我而言。”
高文说:“无论怎样,不得不去承受更大痛苦的都是你。我想,你是女人,在这些事情上你比我更有智慧。亲爱的,你自己选择吧,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会满足的。”
拉格妮尔小姐闻言,把头埋进他的颈窝中,又哭又笑:“哦,高文,我最最亲爱的爱人,你给我做出选择的自由,给我一条自己的路,给我自主权,那正是谜语的答案,你已经彻底解除了那个魔咒。我从此不再受束缚,白天和黑夜都可以做真实的自己。”
高文爵士和拉格妮尔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七年。在那些年里,高文爵士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温和、善良和坚毅。但七年之后,拉格妮尔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而高文的一部分也随着她的消失一道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