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道子
梁邑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正直的人。
他家做的是正经生意,但难免会有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时候,前世的耳濡目染让他很就意识到,一腔正气或许能让他行端坐正。
但要在同辈中出人头地,很难。
如何在规则内最大限度地争取利益,永远摆在首位。即便身为内门,他也不惜冒险利用规则漏洞搏一个机会。
可惜他低估了仙门的手段与决心,但这不代表他就能接受子虚乌有的污蔑。
药堂自己都跟着监守自盗,这会儿装什么良家?要追究起来,谁勾结的玄天教还真不好说。
你何兆经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朵白莲花了?
不过这声清脆的碎裂声依旧有些出乎梁邑的预料。
宛如瓷器被轻轻敲击,虽然碎裂却不至于完全崩毁,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一件精美瓷器之上裂纹密布的情形。
“你他妈一句话碎了他的道基!?”许裘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眼神中掩饰不住的诧异。
梁邑怔愣了一瞬,看着对方面如死灰瘫倒在椅子上的颓唐模样,微微摇头:
“我一个修为被禁锢的筑基哪有这种威能,是他自愿的。”
“………”
何执事仿若未闻,静静盯着梁邑,眼前这个修为孱弱却面对元婴依旧面不改色的少年,无论如何都与卷宗上记录的平庸弟子完全对不上号。
元青长老交代的事被办砸了,苦修数十载的立言也被辩驳得一无是处,何兆经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即将成为宗门内继许裘后第二位被越阶拷打的修士。
但这些都不重要。
那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在耳边回荡,何兆经气息愈发衰弱,眼眸却愈发清明。
圣人的道已经走到尽头,即便后来者再皓首穷经,也只是在其原有基础上有限地分出几条枝干,支撑他修成元婴的圣贤之道,如今已经成为最大的阻碍。
他以为自己此生无望化神,但此刻,他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一条与前人截然不同的道,他尝试着抓住。
哪怕崩碎道基,推翻立言也在所不惜。
“梁执守……方才多有冒犯……”
何兆经撑着扶手艰难起身,抬手掐了个法诀将梁邑丹田内的禁制解开,执事院已经表态,他没必要再难为人家。
他很清楚,这是一场机缘。
自毁道基之后愈发松动的瓶颈更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倘若藉此突破化神,便是承了对方一份人情,甚至是传道之恩。
“此间事了,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梁邑微微摇头。
他看不出其中门道,但许裘却未必,跨门而出之时,他忽地顿住脚步。
“……”
回头深深看了眼身后气息衰弱,惨无人色的白袍儒生,许裘沉默了片刻。
“走吧。”
再转头时,面色已然归于平静。
离开暗无天日的监牢,梁邑第一次觉得千屿岛的山川草木一切都如此亲切,冰冷的空气一点点吸入肺叶,给予着他仿若新生的不真实感。
“看不出来,你和儒生讲道理居然也能一套一套的。”
身侧之人淡漠的语气将他拉回现实。
这个“也”字就很耐人寻味……梁邑感觉脊背发凉,看向许裘的眼神带上一丝古怪,差点忘了自己和这位也是有些私仇的。
西舟渡那件破事闹得不小,明明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梁邑也搞不明白仙门的弟子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吃瓜。
虽然他才是受害者,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何尝不是踩着许裘上位。
在察觉到梁邑眼神的一瞬,许裘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西舟渡的事已经过去了,公报私仇的事我也懒得做,你大可放心。”
这人虽然行事邪性了点,但确实是言出必行的,沉默少许,梁邑点了点头:
“许执事大费周章,应该不止是为了留我性命,细枝末节的话不如去卫道院的路上再说?”
许裘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你比想象中要聪明。”
梁邑微微摇头:“许执事背景通天,能让你心甘情愿为之效力的,绝不可能只是区区执事院的轮替执守。”
“我倒是很好奇,你又是怎么与那位结识的?”
“如果我说我自己也不清楚,你相信么?”梁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了这么多,许执事能不能帮我解除丹田的禁制,那儒生没给我解干净。”
从出来到现在,他一直在尝试调动真元,丹田中却始终毫无反应,这副死样像极了在镇江城时被圣衍阵压制的模样。
玛德,到底是谁在研究这些反修士的禁制。
许裘探出神识在他体内游走一周,旋即摇头:“没看出禁制的痕迹,可能是甲等以上的禁制,我识别不出。”
“……”梁邑。
……
……
入夜,夜色凉如水。
月转檐牙,纤云绕栋。
一袭道衣的梁邑静立于庭院下,院中月桂树影婆娑,鼻尖萦绕着丝丝清香,一时竟有些出神。
这个季节不该是月桂的花期,但梁邑见识的少,谁知道这株桂树背地里又是什么仙植……
半个时辰前,他被许裘领到这处幽静别院中,但对方声称有要事禀报,于是徒留他一人在院中晾了半天。
侥幸保下性命,但梁邑发觉自己出乎意料的没有太多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困惑更甚。
他是怎么与远在宁州的玄天教产生联系,名为云芷的执守又因何对他屡次释放善意……
诸如此类的疑虑宛如阵阵阴云,始终笼罩着心头。
“吱呀——”
思索之际,神色淡漠的白袍青年推门而出,视线在梁邑身上停留稍许,侧头瞥了眼门后:
“进去吧,首座有话问你。”
点点烛光从门缝透出,将夜幕下的身影拉得很长。
梁邑下颌轻点,往前几步与许裘错开身形,沉默间推门而入。
绕过堂前山水盈盈的屏风,入眼便是那道略微熟悉的纤细身影。
少女一袭绢裙跪坐于书案后,美眸低垂,手捧一卷书册看得出神,许久,她缓缓阖上书册,伸了个懒腰随意道:
“许久未见,随意坐吧。”
梁邑恍若未闻,躬身道:
“救命之恩,梁某没齿难忘。”
“你还记得我啊?”云芷杏眼弯起,一如初见时的活泼俏皮。
礼毕起身,他缓声道:
“道子说笑了,东沙集一别至今不过月余,何谈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