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文明进程(自由观念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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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首:近代国人欧洲观嬗变

从16世纪到18世纪,以利玛窦(Matteo Ricci)、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等为代表的耶稣会士来华传教,同时扮演了欧洲文明传播者的角色。虽然他们带来的欧洲历算知识、火炮技术等,曾经被明朝和清朝政府部分接纳,不过未能触动传统的华夷文明观。以鸦片战争为节点进入近代后,国人对欧洲的认知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1840年的鸦片战争,是中国与西方世界碰撞的开始,也是国人了解欧洲文明的标志性起点。战争失败后,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畬的《瀛寰志略》等一批海外舆地著作相继出现。作者介绍了欧洲各国的经济、社会、文化及民情风俗等,并强调欧洲在世界文明格局中的中心位置。魏源对欧洲文明印象强烈,“欧列国万民之慧智才能高大,纬武经文,故新地日开,遍于四海焉”1;徐继畬《瀛寰志略》亦有积极评价。两次战争的失败,使中国人意识到欧洲并非中国周边的“蛮夷”可比,尤其关注西洋船坚炮利之“长技”。因此,不久洋务运动启动,一批军工企业开始建立,声光化电等西学著作相继出版,使中国人进一步认识到欧洲科技和物质成就。

国门逐渐打开,动摇了部分士大夫的华夷文明观,一部分人开始承认欧洲文明的先进性。冯桂芬是洋务派代表人物之一,可他对西方的认知不止于“器物”,他说,“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故应“惟善是从”。2 19世纪70、80年代,近代第一位驻外公使郭嵩焘和广东青年士子康有为,也体会到这一点。康有为1879年游历香港后“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过他们的看法总体上未突破中体西用的框架。

对欧洲文明的认识,也存在明显误读,甚至不无荒诞。一部分人承认欧洲文明的可取之处,可是认为所谓“西学”不过源自古代中国而已:西洋人的技术发明,其原理早已由中国上古圣人阐发,诸如电线、西医、火轮汽机等,都能在经典古籍中找到,或者出于《易经》,或者出于《墨子》等。西洋政教风俗同样源于中国,即所谓“泰西近古”说,诸如“在上下之情通,君民之分亲……实有三代以上之遗意焉”。3

从甲午战争到五四运动。甲午战争的失败,对中国知识界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打击,也引发了中国人学习西方的热潮。不少人认为,洋务运动只学了西学的皮毛,策中国于富强,非“西政”不可。这一时期,以进化论为代表的新哲学,以及自由、平等、主权在民、男女平权等新观念,政治、法律等社会科学知识,以及小说、音乐等文学艺术,都开始进入中国。来自海外的各种信息空前丰富,推动中国思想改良,中国人对欧洲文明也有了新认识。严复称,西方社会“身贵自由,国贵自主”。他说:“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41900年,梁启超发表《立宪法议》,将欧洲君主立宪制度视为最合理的制度,强调宪法的根本法地位,“盖谓宪法者,一国之元气也”。

总之,在追求制度变革的背景下,欧洲文明和中国文明的地位出现反转,孙中山《三民主义》一书指出:义和团失败后,中国人“便明白欧美的新文明的确是比中国的旧文明好得多……要中国强盛,要中国能够昭雪北京城下之盟的那种大耻辱,事事便非仿效外国不可,不但是物质科学要学外国,就是一切政治社会上的事都要学外国”。

民国初年新文化运动,给予西方文明前所未有的肯定,具有一定的理论色彩。新文化运动的先进知识分子赞扬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号召个性解放,建立自主自由的人格。陈独秀将欧洲文明特征概括为“人权说”“生物进化论”和“社会主义”,他说:“科学之兴,其功不在人权说下,若舟车之有两轮焉。”5后来人们将西方文明归纳为科学与民主。李大钊《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认为,东西方道德区别在于,“个性灭却”和“个性解放”,“东方想望英雄,结果为专制政治,……西方倚重国民,结果为民主政治”。

五四运动后到抗日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并使欧洲经济凋敝,引起西方世界的文化反思和悲观情绪,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即在这个时期面世。与此同时,东方文明救世论在国内兴起,直接影响了国人的欧洲观。1920年,梁启超游历欧洲归国后,出版《欧游心影录》一书,态度大变,他不再说“中国与欧洲之文明,相去不啻霄壤”6,而是认为西方物质文明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却将人类带入深渊,因此西洋文明已经破产,需要东方文明来拯救。当年曾高歌“欧西文明”的梁氏尚且如此,何况一般人乎?国人对西方认知基础之脆弱,不言而喻。1935年,王新命等人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倡导新儒家的文化立场,虽然承认学习西方的必要性,但比照以前大打折扣,强调西方文明为物质文明,中国文明为精神文明。

与新儒家相对立的,是坚持全面学习西方的人物,他们继续抱有清末以来一些知识人士对西方的热情。1926年胡适指出,不能将中西文明概括为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凡一种文明必有物质和精神两个因子,而且西方精神发展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7同时胡适也提倡“整理国故”,他解释说他不是主张“全盘西化”,而是充分现代化。另一位代表人物陈序经在《中国文化的出路》一书中认为,西洋文化是现代的基础文化,是现代化的主体。西方文化并非尽善尽美,但中国文化在根本上不如西洋。8

我们力求客观、简约地表述近代国人欧洲文明观的大致轨迹,难免挂一漏万。近代中国人对西方文明的认识经过了一个不断丰富和深化的过程,有高潮也有低谷。他们出于济世救国情怀而关注和评说西方文明,时有切中要害的智慧点评,也出现了一些专业性研究成果。例如,陈衡哲的《新学制高级中学教科书·西洋史》(1924年),被称为一部开山之作;还有高一涵的《欧洲政治思想史》(1926年)、蒋百里的《欧洲文艺复兴史》(1921年)、雷通群的《西洋教育史》(1935年)等。不过,总体来讲,一直到20世纪中期,中国大学很少设置世界史、欧洲史课程,教育基础薄弱,研究机构几近于无。其次,即使一般的认知也限于知识精英,与普通民众几乎无关,而且,知识精英层对西方的认识也没有达成广泛的共识。但无论如何,近代中国人关于西方文明的心路历程,于今仍具有重要价值。

19世纪中叶,当中国首次与西方世界交手并初识这个陌生文明的时候,西方却正在重新审视自己:欧洲文明如何创生,肇始于何时,其本质特征是什么?整个20世纪都是这一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至今没有结束;令人遗憾的是,长期以来国内学界对这些动态信息所知极不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