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陆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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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前言

“我是一个传统的作家”,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地利当代作家彼得·汉德克第一次中国之行(201/年10月)时面对媒体、读者和学者一再这样强调说,并且以敏锐、幽默甚至直言不讳的方式撕掉了人们强加在他身上的各种标签,力图要还原一个视文学创作为最美生存的作家的本来面目:“我就是汉德克。”

事实上,汉德克始终认为,他的文学创作深深地根植于奥地利这片文化沃土中,卡夫卡、霍夫曼斯塔尔、布洛赫、穆齐尔、多德尔等永远是他学习和传承的榜样。与此同时,他也深得世界文学的丰富滋养,荷马、塞万提斯、托尔斯泰、歌德等永远是他学习和借鉴的楷模。

汉德克无愧于“活着的经典”。像许多有个性的作家一样,他以独具风格的创作在文坛上引起了持久的争论,也同样为德语乃至世界文学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奇迹。汉德克的中国之行为我国读者提供了直接感知这位令人敬仰的作家的契机,世纪文景已经出版的九卷本“汉德克作品集”中文版也为我国读者打开了一扇认识这位作家的窗。

汉德克出生在奥地利克恩滕州格里芬一个普通家庭。他孩童时代随父母在柏林的经历,以及青年时期在克恩滕乡间的生活都渗透进他具有自传色彩的作品里。1966年,汉德克发表了使他一举成名的剧本《骂观众》。就在该剧本发表前不久,汉德克已经在“四七社”文学年会上崭露锋芒,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严厉地批评了当代文学墨守传统软弱无能的描写,视文学为不断明白自我和生存、认识现实和世界的手段。

中国读者最为熟悉的《骂观众》被称为“反戏剧”的“说话剧”,是“没有情景的表演”,是没有情节、角色和布景的“语言游戏”。全剧只有四个无名无姓的说话者在没有布景和幕布的舞台上近乎歇斯底里地“谩骂”观众。《骂观众》通过对语言和戏剧独辟蹊径的反思,向束缚读者或观众思维和行为方式的千篇一律的语言模式提出了怀疑和质问。《骂观众》的姊妹篇《卡斯帕》(1968年)更进一步深化了语言批判的主题,表现的是主人公卡斯帕没有语言无能为力地任外部世界摆布和有了语言而成为其奴隶的语言游戏过程。卡斯帕生存在一个与之格格不入的世界里,试图通过不断地重复“我想成为那样一个别人曾经是那样的人”这个语言模式寻找到自己的认同,但是失败了,最终被社会语言秩序异化为一个没有个性的“机器人”。

1970年代是汉德克小说创作的盛期,他从语言游戏及语言批判转向寻求自我的“新主体性”文学。标志着这个阶段的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1970)、《无欲的悲歌》(1972)、《短信长别》(1972)、《真实感受的时刻》(1975)、《左撇子女人》(1976)等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试图在表现真实的人生经历中寻找自我,借以摆脱现实生存的困惑。《无欲的悲歌》是德语文坛1970年代新主体性文学的经典之作,代表了汉德克创作一个新的转折。在回忆母亲的生命历程和反思语言的交织中,作者细腻而真切地描绘了母亲在一个具体而僵化的社会现实里被扭曲的人生。在叙述者极具张力的描写中,母亲的人生不仅成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案例”,而且隐含着叙述者借以不断自我反思的心路历程。

1979年,汉德克在巴黎居住了几年之后回到奥地利,在萨尔茨堡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他这个时期创作的四部曲《缓慢的归乡》(《缓慢的归乡》,1979;《圣山启示录》,1980;《孩子的故事》,1981;《穿越乡村》,1981)虽然在叙述风格上发生了变化,但生存空间的缺失和寻找自我依然是其表现的主题;主体与世界的冲突构成了叙述的核心,因为对汉德克来说,现实世界丑恶、僵化、陌生。他试图通过艺术的手段实现自我构想的完美世界。《缓慢的归乡》是四部曲的第一部,也奠定了汉德克这个时期文学创作的基调。可以说,“归乡”是汉德克努力克服危机的必然归宿。小说描写的是地质学家瓦伦丁·索尔格在苦苦思索中“缓慢归乡”的心路历程。它在结构上分为三章,各章都有一个标题。表面上看,它们扑朔迷离,但叙事的内在丝丝入扣,形成了一条时隐时现的“归乡”主线:拯救心灵上的裂痕,结束与世界对立的孤独,憧憬自我与世界重新合一。

从1980年代开始,面对社会生存现实带来的困惑和价值体系的崩溃,汉德克寻求在艺术世界里感受和谐和平静,在文化寻根之旅中悲叹传统价值的缺失。他先后写了《痛苦的中国人》(1983)、《去往第九王国》(1986)、《一个作家的下午》(1987)、《试论疲倦》(1989)、《试论成功的日子》(1990)等。小说《去往第九王国》代表着这个时期创作的又一个高潮,从篇幅、结构和叙事方式来看,它是作者对宏大叙事前所未有的尝试。这部小说融历史回忆与现实思考于一体,又吸收了传统的家庭和成长小说的诸多因素,并且与叙事问题相互交织,相辅相成,形成了一幅结构独特、层次分明、张弛有致的叙事画面:菲利普·柯巴尔既是小说叙述者,又是被叙述的中心人物。作为叙述者,25年前前往斯洛文尼亚的寻根旅程构成了他回忆的中心,而在这个回忆与反思交融的叙事框架中,又嵌入了青年柯巴尔对童年的回忆。在这里,被叙述的时间呈现为三个层面,相衬相映,水乳交融,形象地勾画出了叙述者人生的三个发展阶段,展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现代人的成长模式。小说对叙事本身的穿插议论让回忆成为现实的一面镜子,让回忆成为憧憬“第九王国”的依托,让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寓意深邃的叙事世界。

在汉德克的文学创作中,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2013年创作的“试论”五部曲是其独具风格的叙事作品。在这里,传统的叙事形式彻底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夹叙夹议的散文或杂文形式,而且各种体裁交错。叙事过程中,既没有小说中行动的人物,也没有叙事情节必然的关联,只有叙事者对各个叙事主题不断转换视角的自叙自议,整个作品如同形式独特的内心独白。汉德克赋予其“小说”名称。在《试论疲倦》中,叙事者采用自问自答的叙事对话形式,通过表现经历和感受疲惫的种种形式和图像,使得通常被赋予贬义的“疲倦”成为生存的一个根本前提。在疲倦中,你重新学会了感知事物、理解事物、认识事物和欣赏事物;在疲倦中,你重新进入与世界心心相印的关联中;在疲倦中,你重新将事物的存在感知为生存的事实。《试论蘑菇痴儿》也许是汉德克“试论”系列的收官之作,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这里表现的是一个蘑菇痴儿的故事。“我”在讲述蘑菇痴儿的一生时,严肃中饱含着幽默的韵味,而幽默中也不乏善意的嘲笑。蘑菇痴儿放弃现实生存的一切,痴迷地在山林里寻找蘑菇的生涯成为一种生存的象征。蘑菇痴儿是个寻找者,又是个观察者,也是感知者,在寻找和观察中,在感知“暴风雨或者狂风大作的”外部世界时,他似乎看到了“一幅史无前例的社会图像,一幅人性的、理想的社会图像”。他同时也“像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一个失踪的人。这部作品也许是汉德克借用一个虚构的人物对自己人生的回顾、反思和总结。

进入1990年代后,汉德克定居在巴黎附近的乡村。从这个时期起,苏联的解体、东欧的动荡、南斯拉夫战争把这位作家及其文学创作推到了西方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从《梦幻者告别第九王国》(1991)开始,汉德克的作品(《形同陌路的时刻》,1992;《我在无人湾的岁月》,1994;《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1996;《筹划生命的永恒》,1997;《图像消失或曰穿越格雷多斯山脉》,2002;《迷路者的踪迹》,2007;《风暴依旧》,2010;等等)更加直面欧洲动荡的现实、战争的危险和人性的灾难。

1991年发表在《南德意志报》上的观察檄文《梦想者告别第九王国》在欧洲文坛、政界和媒体上激起了千层浪。在这篇作品中,汉德克怀着近乎挽歌式的深情把作为第九王国的斯洛文尼亚描写成逝去的南斯拉夫的象征;“那里的一切事物都能让我感觉到真实的存在”,能够让他有“找到家的感觉”,那是“童话般真实的东西”,是一个逝去的“历史图像”。在游记《冬日旅行》和《冬日旅行之夏日补遗》中,汉德克从切身体验和感受出发,以独特的视角,向读者描述了南斯拉夫解体后一幅与欧洲主流媒体报道对立的现实画面,把批判和嘲讽的矛头直接指向西方主流媒体先入为主无视事实的报道。伴随着调侃与嘲讽的文字游戏,游记夹叙夹议的字里行间中真切地流露出了作者对战争的痛恨,对正义的期盼,对遭受战乱灾难的民众的同情和对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媒体舆论的憎恶。这三篇作品是作者用真爱实施的“叙事祈祷”,用深情营造文字的梦想之国。

1999年,在北约空袭的日子里,他两次穿越塞尔维亚和科索沃旅行。同年,他的南斯拉夫戏剧《独木舟之行或者关于战争电影的戏剧》在维也纳皇家剧院首演。为了抗议德国军队轰炸这两个国家和地区,汉德克退回了1973年颁发给他的毕希纳奖。无论西方社会和媒体怎样群起而攻之,汉德克则始终坚定地把自己的文学创作看成是对人性和公正的呼唤、对战争的控诉、对非人道毁灭方式的抨击和抗争。

自从发表了三篇南斯拉夫观察和游记以后,也就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汉德克便成为西方世界、媒体和文化界的众矢之的,被斥为“法西斯主义者”“无人性的异类”“独裁者和独裁政权的帮凶”“大屠杀的辩护士”等。他的文学创作命运可谓“一落千丈”,灾难重重。在这个时期,尽管汉德克创作了诸如《我在无人湾的岁月》《图像消失》《摩拉瓦河之夜》《内陆之行》等宏篇巨著,但是,在一个充满意识形态偏见的世界里,汉德克及其作品必然会受到冷酷无情的对待。1994年,在德国第二电视台举办的“文学四重奏”论坛上,德国文学批评大师拉尼茨基无视汉德克的长篇新作《我在无人湾的岁月》与众不同的表现风格和艺术价值,把这部小说批得一无是处。从此以后,汉德克的作品几乎再也没上过排行榜,批评和研究相对也变得萧条。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又一次使这位饱受争议的作家成为西方媒体攻击的焦点。人们无视汉德克对德语当代文学的巨大贡献和在世界文坛上的地位,也不去讨论他的作品,而一味地拿他上世纪90年代发表的三篇南斯拉夫观察和游记说事,无端的人身攻击代替了关于文学的大讨论。然而,面对来自各方的围攻,汉德克依然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傲视群雄:“我根本不在乎来自任何权势的批评和攻击。写作不是为了声誉,也不是为了奖项,而是为了读者。”作为作家,汉德克一生信守的文学理念是:“我在观察。我在理解。我在感知。我在回忆。我在质问。”他“要勇敢地去做一个人,要为之而感到自豪,只有这样,在你的心中才会开启一片又一片新天地”。

2016年10月的中国之行正是这位奥地利作家让我国读者阅读和理解其人生和作品的旅程;从他与中国读者诚挚而睿智的对话中,我们为这位年逾古稀的智者的平静、率真和执着而感动。通过叙事和写作,他把真爱无怨无悔地献给了这个世界。他反对人家给他的作品贴标签,特别是所谓的后现代标签。他赞赏歌德提倡的“世界文学”,因为他认为,只有呈现民族性、独特性和个性的文学,才是世界的。真正的作家都有自己的游戏方式,“我是奥地利作家,我是汉德克”。他心中的“传统的作家”应该是世界性、民族性与独创性相结合的典范。

为了让我国读者进一步全面欣赏和认识这位当今备受世界文坛关注和敬仰的奥地利作家,世纪文景将要陆续推出十二卷本“汉德克作品集”的续集。续集选本更广泛,体裁更多样,内容更丰富,其中包括四部长篇小说、五部中篇小说、三本戏剧、两本诗集、两本随笔和一本文论。

1.长篇小说:

从上世纪90年代以后,汉德克的创作重心开始转向长篇小说,相继发表了《我在无人湾的岁月》《图像消失》《摩拉瓦河之夜》《内陆之行》等名副其实的宏篇巨著。这些作品与作者的人生经历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其“走向内心世界的冒险之旅”。汉德克认为:“我天生就不是写社会小说的料子。我只会讲述我自己的事。但是,你对自己思考得越多,它就会变得越有传奇色彩;你让自我变得越宏大,那它最终就会越来越多地成为世界图像。”在这个时期,汉德克的小说叙事越来越趋向碎片化和主体化;他的内向性叙事风格日臻完美,从而也把上世纪70年代盛行于德语文坛的“新主体文学”不断地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和深度。然而,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这些经典之作除了受到为数不多的汉德克专家的褒扬,几乎淹没在西方媒体和舆论对这位作家近乎歇斯底里的政治操弄中;它们独有的文学价值因此未得到应有的认可,甚至一再遭到肆意贬损。

1994年发表的小说《我在无人湾的岁月》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这部小说表现的是一个作家艰难地寻找自我的过程。主人公柯施尼格,也就是小说叙述者——我陷入一种生存和创作危机中。他隐居在一个被他称为“无人湾”的法国山谷里,要书写一本反思充满危机的人生之书。小说是由微观叙事的断片结构而成的,错综交织的回忆流时断时续,此起彼伏;想象与现实、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相互碰撞,相互依存。一方面,这位大部分时间身居大自然的作家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他对一个个细小的事物和微不足道的事件的观察和感知,展现出一个个他与所观察到的东西完美地融为一体无比神圣的瞬间。另一方面,这位纠结于孤独与群体矛盾中的叙述者——我怀着对人生的自责,从不同的视角童话般地讲述了七个与他心心相印的人物的故事,形成了一种形似散而神不散的内在叙事张力。《我在无人湾的岁月》的叙事世界是一个充满传说和神话的世界。这是一本寻求克服生存危机之书,一本寻求生存“变化”之书,一本憧憬幸福和融入社会生存之书。这或许就是作者赋予这本小说“来自新时代的童话”的副标题的叙事意图所在。这部小说被汉德克研究专家称为20世纪德语小说创作的一个“制高点”。

《图像消失或曰穿越格雷多斯山脉》(2002年)是汉德克长篇大作的又一个里程碑。这是一部长达700页的冒险小说,在创作风格上显然受到塞万提斯的影响。对读者来说,阅读同样意味着一次诗意冒险之行。小说主人公是一位女银行家,她要穿越西班牙的格雷多斯山脉,去塞万提斯曾经创作《堂吉诃德》的地方会见一位作家,因为按照双方约定,作家要为她写一本传记。在小说多线交错、时空交替和张弛有致的叙事中,这位超世脱俗的女冒险家在旅程中所经历的一幅幅别开生面的图像如同万花筒,展现在读者眼前。在这里,回忆与现实、过去与未来、当下时间与梦幻时间互相交织成一个启人深思的当下图像;这个被称为“图像人”、“图像拥有者”和“图像守护者”的冒险家的旅程自然而然地呈现为叙述者感知和反思图像与图像消失的镜像,正如小说临近结尾时所描写的:当下的图像是些“受到人为操控并且可以随意操控的图像”,它们“毁灭了那些图像,毁灭了那个图像,毁灭了那个图像源头”,从而替代了“伴随着图像消失而逝去的现实”,并且像“毒品”一样侵蚀着人们当下的生存。对叙述者来说,“图像消失是最让人痛苦的消失。它意味着世界消失”,象征着一种普遍的生存危机。小说《图像消失》以诙谐幽默的讽喻方式揭示出一个图像消失的现实,憧憬着一个“更伟大的时代”,承载着作者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

小说《摩拉瓦河之夜》被称为汉德克“人生之书的续写”,读者自始至终似乎都能在叙事者身上窥见作者的影子。小说的情节框架很简单;在一条停泊在摩拉瓦河上的住家用船上,生活着一位昔日的作家,一个前不久被欧洲媒体群起而攻之的“疯子”。有一天晚上,他邀请来一伙好友,要为他们讲述自己人生的旅程。于是,这个长达一夜的讲述便出神入化地呈现为一幅跌宕起伏的人生画卷。在这幅画卷上,叙事者穿行在一个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寻找他自己的足迹,寻找他创作的历程,寻找他早年生存的印记,寻找他父母亲的遗迹,寻找他的“出身地”,寻找他的故乡。在他的讲述中,一个个人物、一个个地点、一个个事件始终游移于真实与想象之间,若即若离,似真似幻;他沉浸到一个个事物看似真实的进程中,讲述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讲述着童话般的东西。《摩拉瓦河之夜》以汉德克独有的叙事技巧,使得神奇的旅程片段、触目惊心的想象瞬间、日常观察、自我回忆和诗学反思融贯成一条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叙事流,自然而然地流动在一条人生的长河中,默默地流向一个可能的未来:“这是一个昏暗而明朗的清晨,就像为启程做好了准备。”小说叙事带有明显的自我反讽色彩,或多或少地表现了汉德克对自己人生的反省和对未来的期许。

汉德克最新发表的长篇小说《内陆之行》进一步印证了他始终坚守的“瞬间感知叙事艺术”,在结构和叙事上可以说是《图像消失》的姊妹篇,被作者称为“最后的史诗”。这部小说同样没有传统的情节和人物,只有两条相互交错的叙事线索时隐时现在无关紧要的日常小事、看似微不足道的现象、瞬间感知、印象和联想中。叙述者——我离开自己位于巴黎南部的家,踏上了前往北方皮卡第的旅程,他一路上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闻到的、所感知的、所想象的构成了叙事的框架,其中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经历和事件,只有叙述者感知一个个不起眼的瞬间和不足挂齿的印象,表面上似乎毫无关联,却史诗般地汇聚成了一幅法国的现实图像。与此同时,在小说中被叙事者称为“冒险故事”的偷水果姑娘的故事幽灵似的穿插在小说的框架叙事中,并且逐渐成为叙事的中心。事实上,叙事者在观察、感知和反思当下存在的过程中,偷水果姑娘的故事自然地呈现为他心中另一种存在的可能。偷水果姑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发现者和冒险者形象,她的渴望本质上与所谓的偷水果行为毫不相干,只是指向在一个个“超越时代的”地方要去发现那个十分隐秘、难以被人发现的果实,具有深邃的象征意义:“燕子不应让位于蝙蝠。”《内陆之行》以灵动的语言和双线交织的叙事方式创造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审美空间,为读者奉献了一部很有挑战性的艺术杰作。

2.中篇小说:

续集收录了汉德克创作于不同时期的五部中篇小说:《孩子的故事》(1981)、《一个作家的下午》(1987)、《盐矿——一个冬天前的故事》(2007)、《大事件》(2011)和《第二把剑——五月的故事》(2020)。纵观这几部小说,无论时间跨度多么大,读者总会有一种似曾相识却又别有洞天的感觉。这是因为:汉德克始终坚守他的审美初心,以灵动多彩的语言想象力、灵活多变的感知视角和叙事手段,继续行走在寻找“真实感觉”的道路上。他的叙事如同一条蜿蜒曲折潺潺流动的溪水,既看不到汹涌的奔腾,也听不到震耳的咆哮,却始终遵循着一个既定的审美取向,无声无息地流向一个寓意深邃的乌托邦式的未来。而汇入其中的每一部作品都会绽放出独具韵味的异彩,让读者获得耳目一新的审美感受。

《孩子的故事》是汉德克《缓慢的归乡》四部曲的第三部。小说所描写的现实和外在事件是一个孩子从出生到11岁生日的成长岁月,显然与汉德克从1969到1979年同女儿一起先后生活在德国和法国的经历息息相关。这也构成了小说叙事的时间框架。然而,小说叙事的主要目的并不在于展现孩子是怎样成长的,而更多关注的是孩子成长过程中的行为方式在成人心里所引起的种种变化、父母离异后与孩子在一起生活给父亲所带来的问题、孩子完全自然地融入另一个语言环境时父亲心里所出现的陌生感,以及这个不可或缺的存在是一个成人不得不承受的现实。汉德克称这部小说为“一种教育小说”,因为叙述者把观察、感知和表现与孩子之间复杂多变的情感关系和行为方式的过程同样感受为一个自我认知的过程;他以文学形式把一个对个案的观察展现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范例——这是一个孩子的故事,也是每个孩子的故事。

《一个作家的下午》被称为汉德克198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去往第九王国》的“一个小尾声”。它描写的是12月一个下午发生在一个作家身上的故事:作家结束了一天的伏案写作,离开书房,走进城里,从城中心走到城市边缘,然后又回到家里。在这样一个下午的时间框架里,既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件,也没有出现什么动人的情节,小说呈现给读者的是作家在漫步途中一幅观察、感知和联想片断的马赛克图像。从这幅图像里,读者感受的是一个作家通过一个个不起眼的感知细节,情真意切地披露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一个作家的下午成为一个“缓慢的”自我反思的下午,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了一个作家面对生存现实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写作过程的孤独和与世隔绝使得作家渴望通过参与社会生活而实现相应的平衡;另一方面,在作家的心灵里,始终笼罩着对现实世界的恐惧。《一个作家的下午》可以说是汉德克这个时期反思内心危机的自白。

小说《盐矿》属于汉德克创作后期的代表作之一,被誉为“一部引人入胜的史诗”。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是一个在小说表现中极具象征意义和多重意蕴的盐矿,主人公是一个女歌唱家。像汉德克从《左撇子女人》以来所表现的女性形象一样,她也是一个追寻者,一个渴望奔向另一种生存可能的旅行者。在这个令人回味的旅行故事里,叙述者就像是这个女歌唱家的“跟踪者”,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主人公的旅行足迹,细腻地再现了她游移于家乡与异乡、艺术与生活、夏天与冬天、白天与夜晚、现实与梦幻、忧郁与嘲讽之间的心灵活动。像在《图像消失》中一样,主人公的旅行成为叙述者感知和发现可能的世界和另外的生存的媒介;一个个微不足道的感知细节会让读者不知不觉地进入一个汉德克精心构筑的神秘叙事世界里。《盐矿》进一步拓展了汉德克一贯钟爱的旅行母题,显然与其之前的许多叙事作品存在着更为密切的互文关系。

《大事件》是汉德克这个时期中篇小说的又一个亮点。在这里,作者以更加灵动和充满现代戏剧反讽色彩的想象力,为读者展现出了一个更具汉德克特色的感知世界。小说叙述者——我是一个演员,他的叙事就像是一场自说自话的独白,使得小说中所表现的一个个画面、一次次相遇、一个个印象、一个个反思纵横交错地流动在他从都市边缘到中心漫游的一天里。在这个象征着文明的都市里,他感受到这是一个“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末日”,一个“似乎永远也让人看不到尽头的末日”;这里到处笼罩着一种无休无止的“战争状态”,一种相互残杀的“邻里大战”。而在这种末日的氛围中,“那个新的此岸”却不时地闪现在他的感知中;在“林中空地”上,“在蔚蓝的天空下”,一种和谐和宁静“将他和其他人”,还有“飘动的云彩”联结成一幅美妙的生存图像。《大事件》的叙事层次复杂多变,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扑朔迷离,但其中蕴含着对生存现实无比深切的警示,因此也向读者提出了更大的挑战。

《第二把剑》是汉德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发表的最新作品,或多或少受到了荷马史诗的影响。这部小说写于2019年四五月间,表现的主题是复仇,这一时成为西方媒体大肆攻击的借口,被贴上了“复仇之作”的标签。小说一开始,作为主人公的叙事者准备踏上复仇之路,要向一位女记者报仇,因为她在报纸上发文玷污了他“神圣的母亲”的声誉。事实上,所谓的复仇行为并未实施,无论叙事者要为谁或者向谁报仇,这都不是小说表现的中心,而复仇之路则成了叙事者自我书写、自我评述、自我寻找和自我讽刺的文学之旅:在真切地感受着让人流连忘返的5月的美景中,叙事者接连不断的自言自语道出了报仇的欲望与平静的心灵之间的张力关系;杀气逼人的“第二把剑”与鸟语花香的“5月的故事”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叙述者在感知和想象中追求的是“我的心灵深处那伟大的宁静”,因为美好的和谐只存在于叙事世界里:“事实并不会损害幻想。想象是永恒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不断地赢得空间性、物质性和色彩缤纷的形象——还有节奏。不管真实不真实,它在产生作用。”《第二把剑》是汉德克一如既往地寻求和书写自我的文学之旅的延续。

3.戏剧:

汉德克是一个小说家,也是一个剧作家。上世纪60年代,初出茅庐的汉德克凭借《骂观众》和《卡斯帕》这两部剧作开创了一个新的戏剧时代。这两部经典之作已经成为当代德语戏剧史上两颗闪亮的明珠,受到读者和学界的关注。在不断探索和创新的戏剧道路上,汉德克先后发表了二十多部有影响的剧作,其中有不少被搬上了世界各地的舞台,赢得了广泛的声誉。2014年,依然处在西方媒体风口浪尖上的汉德克因其卓越的戏剧成就,获得了著名的易卜生国际奖。续集选取了汉德克三个创作时期比较有代表性的三部作品:《穿越乡村》《独木舟之行或者关于战争电影的戏剧》和《风暴依旧》。

《穿越乡村》属于汉德克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创作的《缓慢的归乡》四部曲的收尾之作,在其文学创作中占十分重要的地位,作者称其为“戏剧诗”。剧情十分简单:主人公格里高尔为遗产之事从海外回到家乡,因为弟弟和妹妹要抵押父母的房地产开办公司,这事需要求得他的同意。格里高尔起初反对如此伤害父母的遗产,但不断升级的家庭矛盾冲突使他意识到,他记忆中的家庭、房子和村子早就不复存在了。而剧中象征着艺术的诺娃不断向他指明了化解冲突的可能;只有在叙事中,“永恒的和睦才有可能”,因为那里有真爱。《穿越乡村》是汉德克在萨尔茨堡戏剧节上演的第一个剧本,但同时也被视为一个叙事文本,并且被收录于《汉德克全集》(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2018)中的叙事作品卷里。汉德克自己也说过:从形式上来看,这是一个对他来说全新的滑稽对话剧。这里其实没有真正的戏剧对话,而只有一个个人物的长篇自白贯穿于一种富有节奏的语言中,更多体现的是一种叙事风格:在叙事中感受真爱,在叙事中感受“内心的宁静”。可以说,汉德克在这里通过戏剧形式阐释了自己的文学理念,难怪他在诺贝尔文学奖答谢词中从头到尾大段地引用了剧作中象征艺术的诺娃的表白,因为他不屑于去直接应对现实世界的喧嚣和攻击,他要让叙事“说话”,要把真爱倾注到文学叙事中;文学就是他的生存世界。

上世纪90年代末,因为南斯拉夫问题,汉德克陷入了一个旷日持久的政治旋涡里。但他并没有直面这洪水猛兽般的威胁,而是采用了迂回曲折的文学方式,嬉笑怒骂、嘲讽抨击皆倾注于他希望能“产生影响”的叙事中。《独木舟之行》就是这个背景下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产物。这出剧以近乎玩世不恭的游戏方式,试图再现一个曾经存在的悲哀而可笑的现实。两个电影导演相聚于巴尔干腹地一家酒店的大厅里,为拍摄一部关于十多年前发生在这个地区的战争的电影选定演员。他们让这些可能的演员——一个导游、一位历史学家、三个记者——一一登场亮相。这里展现的是一个个对在巴尔干所发生的历史事件截然对立的评判和指责。从全剧所表现的诸多事件中,读者自然而然地会获得对一段历史的记忆,领悟到这部关于战争的电影会呈现出什么样儿和这个一直停放在酒店大厅的独木舟象征着什么。《独木舟之行》是汉德克对南斯拉夫解体戏剧性的阐释,因此再次激起了轩然大波,媒体把这出剧斥为“一个道德和政治丑闻”,骂作者是一个“意识形态怪胎”。

《风暴依旧》是汉德克“酝酿了15年之久的梦想之作”,是一部令人赏心悦目的梦幻剧,被誉为作者“伟大的晚年杰作”。这出剧在风格上类似于《穿越乡村》,既像是以叙事方式结构的剧作,又像是以对话方式成就的小说。梦幻中的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故事发生的地点是汉德克母亲的故乡;梦游般的“我”唤醒了他的祖先,和他们进行对话,让他们以各不相同的游戏和讲述方式交替出现在一系列梦幻情节中。这是一出家庭剧,因为许多与他的家庭相关的母题几乎渗透于全剧始终,而“我”在梦中唤醒的祖先们成为一个个事件的经历者和叙事者。这也是一出历史剧,因为剧中所表现的反抗法西斯的游击队员成为“普遍意义上的”历史见证者和叙事者。这同样也是一出社会剧,因为它与汉德克备受争议的南斯拉夫杂文和游记存在着必然的内在关系。《风暴依旧》是“一场针对历史的风暴,一场针对把历史当作进步神话的风暴”,汉德克如是说。

4.诗歌:

汉德克说自己不是诗人,称自己写的诗歌是“语篇”和“句子游戏”。他一生发表的诗作不多,影响也比不上他的小说和戏剧。但诗歌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仍占有重要的地位,因为它们与作者的其他作品形成了密不可分的互文关系,从而也成为理解和认识汉德克审美取向的一把钥匙。续集收录了汉德克创作于不同时期的诗歌代表作,即诗集《内部世界之外部世界之内部世界》(1969)和长诗《致时间持续之诗》(1986)。

诗集《内在世界之外在世界之内在世界》收录了42个各式各样的“语篇”,有诗歌,有短散文,有随笔,有报纸剪贴等,几乎都是句子游戏、词语游戏、概念游戏和结构游戏,时而严肃,时而诙谐,充满想象力,其中有些诗歌不禁让人想起上世纪60年代流行于德语文坛的“具体诗歌”,有些散文则体现出作者独创性的尝试。汉德克在引言中也说明了这本诗集的诗学纲领:诗集中的语篇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它们采用一种文法模式,并且依靠按照这个模式结构的句子得以呈现。在这里,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句子通过“排列组合”,自然地显现出汉德克所说的“模式”和“语言结构”以及这些句子的“故事”。在汉德克看来,这是一个外在与内在、自我与世界、主体和客体循环往复的过程。诗集的标题也恰如其分地勾画出了这种审美意蕴。这本诗集以丰富多彩的语言游戏方式注解了汉德克的诗学理念:文学中的世界和自我感受首先是语言感受,作品中的语言和与之紧密相连的世界图像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始终处于一种相互作用的关联中。这种诗学理念与汉德克这个时期的众多作品息息相关,也贯穿于他文学创作的始终。

1986年发表的长诗《致时间持续之诗》是汉德克酝酿已久的一部作品,也是他对自己的文学理念进一步思考的结晶,因此被他称为一首“哲理叙事诗”。“时间持续”是汉德克“感知美学”的一个关键概念。在这首长诗中,作者试图以叙事诗形式更加详细地阐释他对“时间持续”的感知:“这样的时间持续,它是什么?/它是一种时间空间?/某种可以测定的东西?/一种确信?/不,时间持续是一种感觉,/是所有感觉中最易逝的,/常常比一个瞬间更快地逝去,/不可预见,不可驾驭,/似真似幻,不可测定。”在汉德克看来,时间持续的感觉是一种突然的瞬间,完全区别于形而上的永恒。更确切地说,时间持续存在于“一时的陶醉”中。在这种以另外的幻景不断重复的瞬间里,我们会感受到其中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关联。因此作者认为,“时间持续的感觉有时是所有感觉中最崇高的”。长诗最终表明,时间持续并非指向什么,而是创造着一个个内在的相互关系;它不像一种让人变得哑口无言的神秘感受,而首先会使得描写和讲述成为可能。实际上,长诗《致时间持续之诗》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对自己感知美学富有思辨的阐释。

5.随笔:

随笔是汉德克一生钟爱的文学形式。汉德克的随笔很有个性,形式上像日记,但更像德国浪漫派文学推崇的“断片”,是其文学创作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随笔既记录了作者观察、感知、认识、反思和想象的一个个瞬间,生动形象地阐释了汉德克式的创作方法,又记录了他对文学一时一刻的睿智思考,画龙点睛似的注释了其审美取向,也记录了作者在酝酿一部又一部作品时的一个个闪光念头,成为其文学道路上的忠实见证者。收录在《汉德克全集》中的随笔达2600页之多。续集仅选取了其中深受读者和学者喜爱的一小部分,即前期的《铅笔的故事》(1982)和后期的《树影墙前的夜晚——2007—2015年间的随笔》(2016)。

《铅笔的故事》发表于汉德克一个创作高潮时期,收集的是1982年1月1日到4月24日的杂录。作为文学象征的铅笔是汉德克始终不可离身的书写工具,凡是他感兴趣的东西,都会一一记录下来。这些杂录包括一些在他所去过的地方的所见所闻、梦幻记录、从影视中偶然捕捉到的东西或者从咖啡馆和酒店里道听途说的对话碎片、对自己写作(首先是铅笔)的反思、从各种读物中做的摘录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汉德克这个时期一些主要写作计划的端倪在其中随处可见,比如《痛苦的中国人》《穿越乡村》《重复的幻想》《去往第九王国》等。《铅笔的故事》以其独有的文学形式,与作者这个时期的相关作品形成了千丝万缕的关联。

《树影墙前的夜晚》汇集了汉德克从2007到2015年记录的断片、观察、游戏式的对话和格言等,言简意赅,富于哲理。内容涉及自然、上帝、以歌德为代表的文学大师、死亡、伊斯兰哲学家、《古兰经》、天主教礼仪和各种汉德克显然十分看重的文化观念。这本集子关注的中心依然是关于对写作的思考,一方面,他依然不断地寻找着他心中最具诗意的语言,另一方面,形形色色的同仁形象出现在各种不同的感知中,或赞赏,或批评,或嘲讽,或自嘲。显而易见,《树影墙前的夜晚》为我们进一步认识汉德克其人及其创作提供了一个真实可靠的范本:其一,汉德克以格言式的表现,对自己的“感知美学”做了多视角和具象化的注解,因为一个个真切的感知在这里变成了灵动和充满张力的语言。其二,作者把自己的文学考量不断地置于一个多元化的文学传统和语境中,从而让读者能够更加清晰地感受和认识他独具特色的审美理念。其三,集子中的许多断片与汉德克这个时期不少作品存在着值得关注的互文关系,有些已经成为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让读者关注的是汉德克在其中对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内陆之行》的种种思考。

6.文论:

作为小说家和戏剧家,汉德克并没有发表过专门的文学理论大作,他的文学主张和审美理念主要散见于各种杂文和随笔中。1966年的“四七社”会议上,他无所畏惧地吹响了他所主张的新文学号角。续集中收录的文论集《我是一个象牙塔里的居民》(1967)是他最早发表的文论著作,也是读者认识其新文学理念的本源,尤其是《我是一个象牙塔里的居民》和《文学是浪漫的》这两篇文章为他一生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审美基础。

汉德克早就认为:“今天德语小说写作里存在着一种描写上的软弱无力。而我觉得,治疗这一问题的方法就在于纯粹的描写之中,这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最合适的,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文学。”他在这里所反对的就是流行于战后的写实主义文学。他所追求的是通过纯真和诗意的语言,表现主体的感知。

他所主张的文学必须体现出应有的创新意识:“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我期待某种新的东西,哪怕分量很微小,但它能够改变我,让我意识到之前从未想过、从未意识到的关于现实的可能性存在,那是一种关于观察、言说、思考和存在的可能性。”

在汉德克看来,文学从根本上就是写人的,写自我的,生存现实寓于自我图像中。这也是奥地利文学从维也纳现代派以来一直延续的传统。他这样写道:“文学是让我更清楚地认识自我的手段。文学帮助我认识到,我在这里,我存在于世界上……正是文学促使我产生了关于这一自我意识的意识。通过文学,我知道,我不是特例,其他人也是如此,文学给我启蒙……文学的现实让我关注和批判真正的现实,文学让我了解自我,也了解我周围发生的一切。”

可以说,文论集《我是象牙塔的居民》从不同的视角阐释了汉德克贯穿于其文学创作始终的审美初衷:其一,汉德克始终坚信,语言的作用就是表达人的内在感知,而如今遭到扭曲和异化的语言则成了被人滥用的工具。文学叙事的目的就是要回归语言的本真状态,借以探索主体经验的边缘。其二,作为一个感知型作家,他反对简单的现实描写,主张观察、感知、认识和表现人和世界,展示人与现实、人与世界的关系。自我感知是其文学表现的核心,自我图像就是世界图像。其三,汉德克的审美基础是以小见大,他的审美目光始终关注的是微观世界,而不是宏大的历史和现实事件。而主体感知既是大千世界的镜像,也是对大千世界的反思,同样是对大千世界的态度。其四,汉德克的文学表现是“浪漫的”,但不是超越现实、虚无缥缈的世外桃源,而是立足于现实生存的构想和憧憬,体现的是一种积极的文学态度。他的作品或多或少带有乌托邦色彩。

总而言之,汉德克是一位传统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位锐意开拓创新的作家,他的创作风格自成一体,独为一家。无论是在一帆风顺还是风云变幻的岁月里,他始终矢志不渝无所畏惧地坚守着自己观察、感知、认识、想象和质问的文学初心,以丰富的语言想象力不断地探索和表现人类独特的生存体验和可能。他的文学创作和作家良知真正地经受住了时间和命运的考验,受到世界各地读者的敬仰和热爱。汉德克无愧于当今德语和世界文坛大师的称号。他奉献给读者的汉德克式的经典之作,既呈现出不可模仿的审美张力,又充满深邃的现代批判意识,同时也不乏启人深思的乌托邦理想。正因为如此,在经历了漫长的风风雨雨之后,他于2019年终于当之无愧地赢得了属于他的荣光时刻。

在选编和翻译续集的过程中,我们一如既往竭尽所能,力图把这位作家的全貌忠实地呈现给广大读者。但由于水平有限,偏失在所难免,在此敬请读者不吝赐教,也愿与同仁就此共勉。

韩瑞祥

2021年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