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岩大队在腾飞
宋光明当支书时还不时兴一人一票选,他是由西訇公社党委书记林汉星选定的。林汉星是华岩村包村领导,他对华岩村情况很熟悉,对许多人的名字都能叫得出。他还是西訇公社革委主任时就在华岩村蹲点了,这前后也差不多十多年了,吃派饭差不多家家都吃了个遍。这样逐门逐户地把华岩村所有的人比较了一遍,就选定了宋光明。
林汉星跟宋光明谈话时,宋光明拍着胸膛表了态,不光保证不让华岩村人饿肚子,还要让华岩村人每个劳动工分挣到一块钱。当时是大队核算,他能干不能干,决定着全村一千多口人能不能吃饱饭。宋光明先干小队会计,而后干大队会计、大队副业主任,可以说也算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该怎么做,他心底很清楚。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多年的老生产队长全部撤换,第五生产队用了上中农韩新宝,第四生产队甚至启用了割资本主义尾巴时处分过的马金贵。有公社大领导林汉星撑腰,天塌下来也能顶得住。
宋光明跟生产队长们签了军令状,一年下来必须保证人均口粮 360 斤,每个劳动工分平均到一块钱。刚刚接任的队长们都注意到,有线广播里的音调不再那么杀气腾腾的了,割资本主义尾巴也不怎么叫喊了。马金贵这个习惯投机倒把的家伙首先有了动静,他不知用什么鬼方法和县公路段拉上关系,承包了二百多公里铺路基用的 800 吨石灰。韩新宝毫不示弱,你马金贵用白面子发财,我用黑面子赚钱。他也打通了县化肥厂的门路,把大队煤矿主焦煤烧成焦炭,一顿也赚了不少差价。西边三个队长,虽没创意,但华岩村有句俗话,不怕会干的,就怕会看的。你们烧石灰,我们也烧石灰,你们烧焦炭,我们也烧焦炭。沁河边一下子红火起来了,焦炭窑,石灰窑,烟雾缭绕,红红火火。林汉星不时来到华岩村,在宋光明的陪同下,沿着沁河沿挨个儿参观那些生钱的火烧窑。更确切地肯定了自个儿的眼光,拍拍宋光明的肩膀说,光明子,好好干哇,给咱把华岩村干成个“大寨村”。宋光明很低调地点着头,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描绘着华岩村的宏伟蓝图。他在哪方面都要超过前几任,前任的前任段武茂也就是把旧社会韩家早已废弃了的小煤窑修整了一下成了大队煤窑;修了八间教室,还拆了好端端的两座庙。前任宋拴喜干了七八年,就给大队粮食加工厂添置了一个碾谷机,把油坊手工榨油改成机器压榨油,还买回四个大喇叭安装在大队办公室房顶上,开启了大队干部在大喇叭里叫喊的新局面。
宋光明在公社书记大手掌暖暖的抚摸中,远望着汩汩流向东方的沁河水,远景蓝图已然激荡在胸膛里:河两岸筑两道砂石坝,再干它两行垂柳树,再修东西两座桥……透过石灰窑和焦炭窑的滚滚浓烟,仿佛望见华岩村灿烂的明天了。
展望明天重要的是抓住今天。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不旺,再想提升领导威望就难了。宋光明要对得起公社林书记,对得起华岩大队全体社员,对得起办公室围墙上红彤彤的大标语:华岩村在腾飞。这一年下来,华岩村还真真切切地腾飞了,口粮分得比哪一年都多,重要的是历史性地实现了每个劳动工分突破了一块钱,而且呢,所得的钱还不是挂在社员往来账上,还都兑了现。发钱那天,劳动力多的户主们信心满满地涌进大队办公室,从会计段志忠手中接过号码不乱的一叠钱,指头上舔了唾沫,很笨拙地将崭新的钞票点了一遍又一遍。宋光明和五位生产队长都坐在依墙的长条凳上,乐呵呵地看着社员们把一叠一叠的钱深深揣进怀里,比把钱揣在自己怀里还幸福。有社员一边揣钱,一边过来奉承,不赖不赖,都像今年就可以。宋光明依旧很低调地绽着笑说,这不算个啥,这样下去一年更会比一年好。
还真是一年更比一年好地过了几个年,这一年刚开春,形势却一下子不对劲了,说要把好端端的集体解散了。
宋光明领着五位生产队长兴致勃勃到县里开一年一度的“三干会”,会议的内容却不像往年那样强调今年粮食“过黄河,跨长江”,三年变成大寨县了。去年“三干会”上,还在县城北面的大王垴埋了“决心桩”。那是一根直径一米多三米高的槐木桩,上面刻着全县学大寨的宣誓词。全县三级干部举着拳头在“决心桩”前宣誓说,全国学大寨,大寨在山西,山西怎么办,誓死三年建成大寨县。那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还时不时地鼓舞着宋光明和他的队长们,可是突然间,不但不再强调建成大寨县了,还要把好端端的集体解散了。还说公社不再叫公社而叫乡或者镇了,大队也不叫大队而叫村了。队长们受不了,宋光明受不了。林汉星心里受不了却还得装模作样给西訇公社的两级干部做思想工作,别瞎说,别瞎说啊,中央有中央的考虑,这怎能叫解散集体呢,这叫联产承包,联产承包记住了哈,回去还要给社员们传达的哈。
宋光明们往县城走时兴致勃勃的,散会后坐在回西訇公社的拖拉机拖车斗里,一人耷拉着一颗脑袋,一人苦楚着一张脸。
这一年正月,华岩村社火闹得很红火。三里长的一条街上,搭起九个松树枝牌楼,西边五个,东边四个。松树枝牌楼上挂起花花绿绿的牌楼灯,每晚牌楼灯点起,聒街的锣鼓就“隆冬锵隆冬锵”地从西华岩响到东华岩,再从东华岩响回西华岩。从初三就开始聒街了,聒街的锣鼓叫“风搅雪”,是华岩村独有的一种锣鼓乐,镲、钹、锣、鼓一齐敲打起来,震得南北山都哆嗦。铜器响聒村街,既驱邪又招财,除了有几年叫过革命化春节,从初二就开始挑着篓子去送粪外,闹不闹社火,聒街是年年正月都要聒的。今年的锣鼓声音比往年都响亮,那是因为宋光明让新买了崭新的锣鼓家伙。
宋光明认为集体有点积蓄了,时势又宽松了,可以痛痛快快大闹社火了。但他这个初中生对自己的时势分析还是不太自信,就打电话请示了公社林汉星书记,林书记迟疑了一会儿说,《告御状》《李慧娘》这样的鬼戏都能唱了,农民们辛辛苦苦受一年,正月天闹个社火就咋了,能,大胆闹吧。宋光明即刻就拍了板,我宋光明就这,要么不闹,要闹就闹最好。
正月十二上午,办公室屋顶的大喇叭里响起宋光明的吆喝声:现在通知下列文艺骨干,听到广播到办公室开会,张三牛、马明煦、韩新柱、韩新惠、韩守义、韩守仁、宋茂堂、韩圪蛋……
全村人听着听着都支棱起耳朵,这些人里居然有东边的马明煦。马明煦之前被大喇叭叫喊,不是去参加挨批斗的会就是勒令去扫街道,一个年就过得没有阶级阵线了?前几年演样板戏还怕人家玷污了革命舞台嘛,闹个社火就不怕弄脏了村街道?西华岩村老榆树底饭市上,宋拴喜、宋银禄们嚷嚷得成一锅粥了。宋拴喜擎大碗的手哆嗦着,解不下了,解不下了,这时年越来越解不下了,马明煦都成文艺骨干了?宋宝禄一副不负责任的样子问,拴喜叔,宋光明是你培养的徒弟嘛,你咋不站出来制止他。宋拴喜越发气愤了,尾巴巴翘起来了嘛,翅膀膀硬挣了嘛,脑袋仰到天上了嘛,眼里还有栽培他的这些人哪?段四虎表情怪怪地看着宋拴喜说,老前辈哎,马明煦摘掉帽子也好几年了,看你这态度,还把人家当管制分子哪。宋拴喜愤愤地说,哼,解不下了,解不下了!段四虎说,换换脑袋就解下了呀,党员会你也不去开,跟不上时势了呀。宋拴喜两眼一瞪,死死盯住段四虎,全身就哆嗦开了,他娘的胎毛儿刚蜕了,竟敢用这口气跟老领导说话?宋栓喜到了这份儿上又该摔碗了。宋来喜又凑过去透漏内部消息,拴喜哥,这你倒接受不了啦,你猜咋,还要“血马子”出山哪。几个依墙圪蹴吃饭的人,都惊得眼睛鼻子都移位了,啊!“血马子”要出山了?那“血马子”还能出了山吗?庙没了,老道也没了,那开了“山”的脑袋咋收拾?再说了,这不是大搞迷信了吗?
华岩村的社火早在明代就有名了,不光有震塌天的“风搅雪”,还有龙灯狮子、八抬扛妆、晃竿穿心,最最轰动的就是社火队前头打道的“血马子”。
“血马子”自从庆祝抗战胜利那年弄过以后就成了一个越传越神秘的神话了,宋光明们这一代人甚至不相信在华岩村这块老实巴交的土地上能发生那样不可思议的事儿。怎么可能哪,自己疯癫到天齐庙前,自己将额头对着铡刀刃“咚”的一声血喷上天,社火闹完庙里老道用香灰一抹,额头皮肤就好端端的连一丝儿疤痕都留不下,这、这、这可能吗?不过那几年人证物证还都在,那把铜座铡刀还在天齐庙鼓楼上锈迹斑斑地存放着,扮过“血马子”的马存心还吊儿郎当地存活着。年轻人不止一次地追问过马存心,铡刀刃上碰破脑袋,你真不疼?马存心凹了脸不答,直到往他白布腰带里塞上一盒烟,才一字千金地说,不疼。你当过几回“血马子”?就刚抗战完那一回。真的是从初七你的魂魂就不是自己的了?可不哪,七八天不吃饭也不知道,只觉得全身嗖嗖嗖地往起飘,两只脚也不由自己,脑袋开了“山”我也不知道,事完了人们才告我,说我是那年的“血马子”。
“血马子”要出山的事儿从华岩村嚷到西訇村,从西訇村嚷遍全公社,最后嚷得全县都知道了。西华岩村饭市上的嚷嚷声压低成耳语声,今年这个“血马子”是谁呀?马存心那老光棍已经死了一年多了,村里七座庙就毁得只剩下残墙断壁了,刀刃开山的天齐庙也就剩下一个高土墩了,庙里的神圣家早没影儿了呀,脑袋上割上血口子难道找医生给缝好吗?西华岩村大槐树饭市上,天天就是这话题。宋拴喜擎大碗的手持久地哆嗦着,哆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