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沙龙东饭市
宋云飞这些“七年制”们的到来与离去,一点也没有引起东饭市人们的注意。太阳已经老高了,沁河滩的雾也快散完了,东饭市的人还不散去。受了韩新宝的不体面,不再说蒲剧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也找不出个好话题。这时,韩新宝气吞山河地吁了一口气,说,唉,要不是这一耽搁二耽搁的,这几天粪就快送完了。大家伙说的话他不爱听,他说的话大家伙也不爱听。本来还都笑嘻嘻地看着他,现在却都把脑袋扭一边去了。气氛继续尴尬着,一直将指头伸进嘴巴里剔牙的韩守义,从牙缝里抠出最烦人的饭渣儿,蠕动蠕动嘴巴说话了,新宝子哎,那叔叔我问你,你刚才还说小队都没了,咋还老惦记着个送粪哪?这句话把大家伙都逗笑了,韩守义更来劲儿了,我看你不是惦记送粪吧,是惦记队长位位哩吧!哈哈哈哈……韩守义说着就带头笑了起来,可是其他人却都不笑了。韩守义也立刻止住笑,奇怪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韩新宝依然石雕像一样凝固着,眉头紧紧皱着,眼睛冷冷地望着南山即将化完的冬雪。
韩新宝对本家叔的调侃,并没咋反感,说他惦记着生产队长位位是瞎说,但惦记着生产队一大堆事儿倒是真的。好端端的一个生产队咋能说没就没了哪,一大片房产,一大堆固定资产,一大群牲畜,库房里还有那么多粮食,往来账面上还堆着多少年小队转大队,大队又转小队的长款欠款,还有更难的是,集体了这么多年的土地咋分下户,好地赖地产量可是天上地下,怎么搭配呀!比老百姓家子女分家还要难上加难,要把一个生产队的东西分给全队社员该有多伤脑筋呀。满满一脑子的乌七八糟事儿,心烦得要死哪,哪有心思听你们逍遥自乐地谈蒲剧哪。大喇叭里倒是天天广播要尽快推进联产承包,可都是些囫囵话,具体咋样操作谁也说不清。宋光明也是会上一套会后一套,光说是生产队不存在了,可又开会不许生产队自行处理财产,要等大队统一拿方案,统一调配,还吓唬队长们谁自作主张把生产队财产分光吃尽拿谁是问。他娘的,宋光明打着什么小九九谁不知道啊,他们一队的财产连五队的五分之一都没有,要按了全村统一方案,五队社员就吃大亏了呀!还洋憨憨地唱蒲剧哪,到时候怕你们哭干鼻子嚎干泪哪!
太阳又高了一大截,天地间已有了暖暖的春意,可是小队没活计,家里没营生,东饭市人们就这样懒洋洋地坚守着。饭市就像是村里的政治沙龙和新闻中心,好坏消息都从不知什么地方传到这里,再从这里播扬得全村都知道。你说西边人没文化,嘿,还脸红脖子粗地爱争论个国家大事儿,喇叭里广播珍宝岛,他们骂苏修勃列日涅夫。喇叭里广播中美建交了,他们还知道美国往日本扔了原子弹。“四人帮”被收拾了,他们就嚷嚷早就看出那几个人是奸臣眉眼。韩新宝自从当了五队队长,常常乘吃饭时到西边找宋光明商量事情,才发现从来没放在眼里的西边人,敢情还一人长了一颗政治脑瓜哩。难怪印把儿都叫西边人一统了哪,是不是人一成了戏疯子,对政治就啥也不懂了?
韩新宝深深叹了一口气离开东饭市,他刚走进韩家旮旯就听见身后嗡嗡嗡地又活跃起来了,不光是说,还唱起来了哪。韩新柱使劲咳了一声,韩守仁就念起锣鼓经了,哒哒,咣才以才咣,咣,咣……就听见韩新柱开唱了,余贤婿贩马回把我探望,临别时留书信言语不当。上写着婚别二字实费猜想,无奈何送女回家细问端详……接着就是韩狗小的叫喊,好,好,新柱子《送女》拿手戏啊,一片叫好声掌声响彻了东饭市,响彻了韩家旮旯和马家塄。
韩新宝离开饭市闷闷不乐地往家走,发觉后面有人跟了过来,扭头看是张水明。张水明说,你看这些人好哇,天塌了也不知道砸脑袋。韩新宝只顾低头走,张水明也跟着走,一直走到韩新宝家里。
张水明问,新宝叔,你说队里东西咋弄呀。韩新宝扔给张水明一支烟,自己点了一支,一口一口吸着没说话。张水明叹了一口气,又问,知道是这去年真不该投资固定财产来,畜圈数咱队的好,办公室数咱队的好,牛驴骡马也数咱队的多,还有那四套大马车,去年秋天才做得新灿灿的。韩新宝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韩新宝上了厕所,韩变玲提着暖壶过来,笑盈盈给张水明倒水。张水明眼光鬼熠熠地盯住韩变玲。韩变玲还穿着过年衣裳,裤子直挺挺的,袄儿合身身的,脸白通通的,辫子黑油油的。张水明直勾勾盯住韩变玲的腿问,这裤子好看吧?韩变玲朝窗外看看,低声说,你买的裤子还能不好看吗?张水明低声说,就是好看,一条裤子把你穿成城里人了,不过,有好裤子还得好腿呢,女孩身材好不好,全靠有两条好腿呢。韩变玲说,以前我也在城里买过裤子,都没有这条好看。张水明说,这是去年冬天刚在弗瑞县城流行开的裤子,说是叫直筒裤,我一看女孩们都抢着买,就给你买下了,你也不晓得感谢感谢我。韩变玲说,光谢谢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了,还说没感谢呢。张水明把嘴巴又往韩变玲耳边凑了凑,嘴巴里的气息吹得韩变玲耳朵痒痒的,就嘴上说个谢谢就算感谢了啊。韩变玲说,那还咋感谢呢。张水明眼皮眨巴眨巴声音更低了,你说呢。韩变玲狠狠推开张水明,快起开哇,裤子钱就说给你,你咋也不肯要么,好端端的个人咋也学得这么不刮眼了呢。
张水明跟韩变玲是比宋云飞们高两届的华岩村七年制毕业生。张水明学习好,还是体育委员,天天站队都是他喊立正向右看齐,六一儿童节时还在军鼓队里捣大鼓。班里的女生还很神秘他,韩变玲也以能和他厮跟着上学放学为荣呢。原来都以为他将来不知要上天呀入地呀,不想也跟她一样齐刷刷成了第五生产队社员了,比同学们高级的就是当了第五生产队会计,还是她爹赏识提拔的呢。生产队会计不也是个华岩村社员嘛,跟你相好了可咋弄呀?嫁给你?那不是彻彻底底成了个生产队女劳力了吗?
韩新宝进到屋里,张水明急忙坐回地上太师椅里。韩新宝皱眉思考了半天说,要不咱这吧,乘大队还没插手,先把粮食分了吧,昨天开会,听宋光明的意思要全村一个标准平分。张水明吃惊道,全村一个标准?他们咋能那样做呢,那咱们亏大了,不行,不能叫其他队占咱们便宜,要分就赶紧分吧,必须赶在宋光明插手前分下户,分了也就分了,他不可能到各家收去吧。韩新宝说,你赶紧跟连虎儿清清底,看一人能均多少,悄悄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张水明问,光分粮食?韩新宝想了想说,先分了粮食再说。张水明又问,地呢,分不分?韩新宝摇摇头,你也是文化人了,这事还问我呢,为啥叫土地革命哪,为啥叫土改哪,为了个土地闹那么大动静,哪是咱个生产队能决定了的。我看他宋光明也在为分地发愁哪,处理土地得等大政策下来哪。张水明说,粮食光按人头呢还是按大小口哪?韩新宝直到把一支烟吸完,抿了烟头才说,就按人头分吧,凡是五队社员,人人有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