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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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皮牧羊,与狼周旋

正是春二月,青黄不接的时候。

古塬村不足三百口的人,被缺粮和断顿困扰着。杆子家半大的猪娃被狼叼走,古塬村又罩了一层闹狼的紧张气氛。无论住土窑洞或是住房屋的,院门都照护得更严实了。木门天一黑就关得实在,柴门呢,再多扎几丛荆棘,而院墙一律是加高几许的。家家的猪圈也多了一些防范,人口多的人家,夜里就轮流着看护;人口少的家户,就想着法儿在猪圈边接个铁夹子之类的东西。因防范严密,个把月里,古塬村便恢复了往常的宁静,日子也成了惯常的样子。

青皮是古塬村的羊倌,整日放牧着社里的一群山羊和绵羊。

青皮是单身,因为穷,三十大几了说不下媳妇,成了村里的光棍汉。但他却不发愁,整天乐呵呵地。他喜欢羊,把山羊和绵羊当成他最好的伙伴。他勤恳,放羊又上心,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山羊和绵羊的膘,没一只掉下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瘦羊的毛是干干的、零散的,肥羊的毛是柔柔的、顺溜的。青皮的羊群里有四十多只羊,每一只的毛都顺顺溜溜的。

因为这,村长王社火在社员大会小会上,隔三岔五就要表扬青皮一回。

日头从东山山顶一蹿一蹿地上来了,雾气被崭新的日光逼迫到了古塬南边的沟涧里。雾气一退,潮气被蒸,原野里就寻不到一丁点儿露水了。

每日这会儿是青皮出牧的好时光。长长的牧羊铲一扬,白的黑的花的羊们,就欢快地铺陈在山路上了。

东坡里走着一群白搭子白,

脑袋上顶着两根干硬的柴,

口子里哼着呐哞声,

尾巴下蹦出黑豆子来……

悠悠山曲儿,从青皮的嘴里飞出,在细细的弯弯的山路上缠绕,把清瘦的山,唱得生动起来。

羊儿听惯了青皮的歌儿,顺从地跟着头羊走,扑扑地,不用驱赶。羊们走得很快,它们心里明白,走到远处的阳坡上,就可啃吃新草的萌芽,就可拣吃旧年的干草儿。

今天,青皮赶着羊群,跑到了土峁顶上。这里距古塬是有些偏远了,却是长草的好地场。一夏一秋里,丰茂的百草没人的腿膝,一冬一春呢,便有了上好的干草。羊只有吃掉地表的干草,新草的萌芽才能欢快地长出。

羊群一到这里,都把脑袋探进干而柔软的草里,很专注地啃吃,一条条短尾巴摆着晃着,晃出许多的悠然。不时有受惊的野兔儿,倏忽间从草丛里蹿出,箭一样射向山峁的另一边了。青皮知道,再过一段时日,就有各样的草们“噌噌”地长起来,那可是羊们的美食了。有嫩嫩的鲜鲜的各样的花儿,在草丛里开得灿烂,多种怪怪的叫不出名的树,还有类似树的东西,都在土峁上有一个属于它们的姿势。

羊群啃吃草的时候,头羊就显得有几分迷茫,因为无须它带头引路了,便扬起硕大雄壮的脑袋,将那标志着强悍雄性和英武无比的双角,不甘寂寞地一扬,随后就三心二意地吃吃草,转悠转悠。

山峁上的天,出奇的蓝,山风和草禾们亲切地磨合着。山鸟和山草一样多,灰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和大红色的,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多彩的弧。清脆和悠扬的啼唤,把山坡唤出一派祥和。

青皮不像其他的牧人,趁了这大好日光暖暖地打盹儿。他每每深情地注视着他的羊群,看它们吃草的样儿,听它们嚼草的声响,就从心底感激这些羊们,是它们,才使得青皮有了这个美差,有了这份活计。即使给羊圈里填土、从沟底给石槽里挑水、出羊圈剪羊毛,夏日在石涧的水沟里给羊洗澡的这些苦活儿累活儿,青皮也干得乐意干得卖力。他爱这些羊呀,没法子。

羊群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常在那缺草的地段,附近又有绿绿的庄稼的诱惑时,嘴馋的和胆儿大的羊便不会老实,乘人不备,会窜到地边,探出嘴来,想偷吃几口。

每到这时,青皮会分外警惕,看到蠢蠢欲动的羊只,便用长长的牧羊铲去警告。牧羊铲有细长的木把,头上安一铁铲,青皮用它铲一块土疙瘩抡起来,用力一甩,就那么随意地一甩,土块就落到了羊的脑袋上,便断了它偷吃的念头。

青皮抡铲砸物的本领让古塬村人对他产生敬畏,村长王社火曾让他表演过。山坡的另一边,有一块圆圆的黑石,在草丛里很醒目。青皮铲了一个石块,高高地将铲抡起,借了惯性,小石块迅疾地弹出,准确地击到远处黑石上。黑石的肚心,现出一点被击打的白印来。如此三击,枚枚击中,王社火和村人看得非常惊讶。

晌午时分,羊们的肚子渐次圆了,像天上的那个日头,饱饱的,圆圆的,对草的寻觅,就不像前晌那么执着和贪婪,一张张啃草的嘴,也松懈许多,嚼草的牙,也缓慢许多。它们嚼着,品着,把脑袋扬起来,对峁上的草,挑剔起来,一副挑三拣四的样子。

青皮也觉得有些困乏,那是山里受苦人的春乏。看着同样有些困乏的羊儿,他想寻一处高土坡坐下来,能靠着打一个盹儿,还能看见分布得很散的羊群。

忽然,青皮的脚被一个硬物绊了一下,还拧了一下,低头去看,他惊得跳起来,那是一颗黑猪的头,准确地说,是一颗被啃得少皮没毛的猪头。从残存的皮毛上,他认出是黑猪,并且很快认出是古塬村杆子家那头被狼叼跑的黑猪的头。

青皮带了几分小心,把那颗不成样子的猪头捡起来。山里风大,天也凉,猪头还没腐烂哩,只是一对小小的猪眼塌下去了、瘪下去了,脖颈处的肉被啃吃得精光,剩下白森森的骨,还有风干的血迹。

青皮不忍再看,他有些犹豫,是否该把猪头给杆子带回去?

杆子喜爱他喂养的黑猪,就如同青皮喜欢自己放牧的羊群。不过,杆子更实惠一些,他更喜欢黑猪出槽后所换来的票子。在田里劳作的间隙,他也要给猪拔几丛嫩草。女人喂猪的时候,他常常蹲在圈墙边看,看猪贪婪的吃相,听猪进食的哼哼声。有邻人串门去杆子家,他也不让邻人到屋里或院里坐,他就蹲在圈墙边,和前来拉呱的邻人拉呱,唾沫星子飞溅着,一对小眼窝却喜滋滋地瞅圈里的猪娃……

哎,这猪头,该给他带回去吗?

就在青皮怅然着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目光无意地看到了远处草丛中的一团灰黄。那绝不是枯草,也不是土块,它的四周,有羊在慢慢朝那里移动。

青皮的心里画出一个问号,警觉拽着他,朝蹊跷的灰黄跑去。

由于走得急,脚步把枯草弄得沙沙作响,还有几丈远,那可疑的灰黄忽地蹿起来,朝旁边跑出一截——

是狼,一只大个子灰狼!

青皮几乎吓出汗来,一下子呆住了,他万万没料到,这只可怕的大野狼在这儿潜伏着。

老早以前的小学课本上,他学过《披着羊皮的狼》一文,那只是个童话呀,可今儿的这只狼,居然就藏在草丛里,伺机向羊群出击呢,这太可怕了。

青皮挥铲朝狼打去,那狼也一惊,一下跑出去好远。

在他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看到又有一只更瘦的灰狼倏忽间从草丛里跳到第一只灰狼的身边。

啊!是夫妻狼!

两只饿狼的四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青皮,盯着离它们最近的一只绵羊。

青皮顿了一顿,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齐齐地竖起来,粗粗硬硬的,像峁上的枯草。他吸一口长气,镇定一下,这时候,他先要保护好羊群,不可让恶狼叼走一只。

青皮打一声呼哨,极深长极嘹亮,土峁上,口哨随了山风缠绕着。夏日里,青皮喜欢在涧沟里放牧,一声呼哨响起,土沟与石涧里有这嘹亮的声音回响,那可是羊群集中的命令。听到这特殊的声音,无论在土沟,还是在石涧,羊们就得快快回归到牧羊人的身边了。就在羊们尚且迟疑的时候,精明的头羊粗壮地“哞”了一声,第一个朝青皮跑来,其他羊也先先后后靠拢过来。

这时候,羊们可能意识到了某种危机,紧紧地在头羊身边挤成了一团儿。

两只野狼没有离开的意思,凶狠的目光全盯在青皮的身上,它们非但没有后退,居然又朝青皮走近了几步。

常理下,在羊群和牧羊人面前,饿狼不会去悍然攻击牧羊人的,柔弱的羊群的诱惑,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牧羊者。

这一对夫妻狼此时却死死盯着牧羊人青皮。那是四只什么样的眼睛呀,同它们的皮毛一样,那眼珠也是土灰色的,土灰色里却迸溅出狡黠和诡谲、凶残与暴戾。青皮知晓,狼的皮毛是随季节变换着的,一冬一春里,古塬所在的太岳山,光光秃秃的,一片土灰,树叶黄了,草禾枯了,狼的皮毛也变成了这种单调的土灰,皮毛把眼珠也染成了土灰色。到了夏季和秋季,土塬山川覆盖了一层绿色草禾,野狼的皮毛也变作苍灰色,眼珠里也浸满了一层冰冷的绿。从土灰到苍灰,宽容的大自然让这种暴虐的动物也很快融入自己的色彩变幻中。

因此,古塬人习惯性地叫这种皮毛颜色在土灰和苍灰之间切换的大灰狼为苍狼。苍狼,听上去也更符合古塬这片古老土地的苍茫和厚重。

紧握着自己的牧羊铲,青皮把细长且锋利的铲头,对准了两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他像握着一把上了刺刀的枪,两腿呈弓步,随时都可以突刺。

青皮是古塬村的民兵。前些年农闲时分,村里的民兵由王社火组织起来,让退伍回村的杆子教他们打枪射击,也教他们突刺。那是用玉茭秆子扎成的敌人,一枪刺去,尖尖的刺刀就穿透了玉茭人的心脏。

两只狼终不敢上前,人与狼就这样对峙着、僵持着。

青皮的双臂感觉酸涩的时候,忽地有一只狼离开了。是后来的那只瘦狼,它同羊群保持着一个相等的距离,绕了土峁疾跑一圈后,就停在了青皮做弓箭步的相反方向。

这样,青皮就背腹受敌了。

青皮更害怕背后的突袭,他不得不收起长铲,现在不知道该做一个什么姿势,才能应对前后夹击他的两个家伙。

两只恶狼居然同时低吼着,同时移动着朝他逼来。

在短短一瞬间,青皮想到了火,想到了狼最怕火的传说。青皮一只手背下意识地蹭蹭衣袋处,口袋里的火柴盒硬硬的,他动了一下火柴盒,听到了火柴棍们轻微的哗啦一响。脚下是没了膝盖的干草,自己动作快点,掏出火柴弯下腰来,吸两口烟的工夫就会点燃脚下蓬松茂密又干得透彻的山草。狼,一准儿会被吓跑的。

可是,青皮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不能这么干,绝不能!狼跑之后呢,火会借助山峁的风势片刻就蔓延开来,燃烧起来,这满坡满峁的草禾树木会烧个翻天覆地的,那后果……青皮不敢想了。但此时的青皮必须行动,两只狼的步子似乎加快了。

青皮忽然看见了草丛中的一块石头,不圆也不方,就那么随意地躺在草丛下。青皮一铲探去,细长钢铲就将石头铲进铲面,他没有思索也来不及细瞅,一把抡圆了铲把,惊慌中运了力朝了第一只狼砸去——

他没看清石块是如何带了山风,短促地飞弹出去的,只感到自个儿被用力甩动的惯性,弄得身子趔趄,几欲摔倒。他尚未站稳时,看到那只狼却扑倒了,是前腿卧地,后腿挣扎着却一时没能站起。青皮细看时,见那家伙一个翻滚站起来了,却吊着一条前腿转圈圈,龇牙咧嘴地嚎叫。青皮知道是石头砸瘸了狼的一条前腿,此时正疼痛难忍呢。怎么就没砸中狼的脑袋呢?青皮后悔地想,他觉得自个儿还是太慌乱,定要沉住气。青皮便四下里又寻石块,不料草丛中再不见石块,就在他挥铲刺向伤狼的时候,他从未见到的一幕出现了——

另一只未受伤的瘦狼,在伤狼扑地的刹那,便飞奔到它的身边,当确认它伤了一条前腿的时候,便蹲下腰身,让伤狼另一条前腿攀上它的后背,搭上它的胯骨,一溜烟跑了。伤狼奔跑的两条后腿和瘦狼配合得默契一致,霎时消失在山峁的尽头。

青皮几乎看呆了。

他听说过狼狈为奸的故事,知道前腿短小,走动缓慢的狈,在情急奔跑时,才将前腿搭在狼的后胯上。可是今天,苍狼居然也娴熟地用这办法搭救同伴,青皮真的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