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西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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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称心和那个野婆姨一路奔逃而去,并没有离开本村,只是来到了麻黄沟对面的岱岳殿二眉家。二眉家老汉正圪蹴在院里剁猪草,一见薛称心灰头土脸地进来,举着剁猪草的菜刀一下子蹦了起来。

“狗才,你不要急。你看我给你送甚东西来了。”

二眉家老汉名叫狗才,原是他妈生他时不好生,忽然听得大门外几声狗叫,一下子就把他生出来了,所以取名狗才。此时狗才一愣,只看见薛称心手心里捧着一块白生生的银块,足有二两模样。

“婆姨家家那个东西,用了就用了吧,又不是米缸面瓮挖下了窟窿,缺短了些甚。”薛称心说,“这二两银子都给你,就当是我给你赔不是。”

在民间,种地务农的穷受苦人手中团弄的无非是几个铜钱,所见的当十钱就是大钱了,有几人见过真正的黄白之物?二两银子差不多能买两石粮食,够一口人一年的生计。

狗才哆哆嗦嗦地从薛称心手里接过银子,一时手足无措。

“快把你家的空窑洞打扫一孔出来,让我们落下脚来。”薛称心拍拍狗才的肩膀,“我老薛在口外发了大财,你以后跟着我做营生,担保不会亏待了你。”

狗才听了薛称心的话,连忙扯开喉咙呼喊二眉打扫窑洞,自己也忙着抱来柴火,点火烧炕,把薛称心两人安顿下来。

原来薛称心离开唐家会,并没有个好落脚处,就跟随一些走西口的人跑了口外,到了包头。本以为包头是个富庶繁华的世外天堂,满地的黄金白银要用簸箕撮,哪知道对外地来的流浪汉并不慷慨,也一样要扛工劳动、吃苦受罪,才能勉强混口饭吃。薛称心好吃懒做惯了,哪里能遭得过那罪,于是流落街头,白天乞讨蹭饭,黑夜破庙栖身。后来好不容易寻找下一份清闲营生,就是在丁香巷的一家窑子里帮闲打杂,捎带给婊子们端水倒尿,只是管饭没工钱。薛称心在河曲长大,好的没学会,倒是把当地一些闲人散汉的油腔滑调、伶牙俐齿学了个十足,凭了一张灌了蜜的油嘴嘴,把窑子里的老鸨和婊子们哄得无不开怀。其中一个叫芤花的婊子十分看中薛称心,闲暇没客的时候就拉了薛称心暖被窝。芤花本是山西定襄县人,婚后因生计维艰,丈夫决定出走口外讨生活,只是家中米无一斗、面无一升,把老婆一个人丢下只怕饿死,就偷偷带着老婆躲过关卡来到口外。男人自去包头郊外扛工挣钱,把老婆寄在丁香巷的窑子里自己“养活”自己,到秋后夫妻二人再结伴回家。如此一晃数年,倒也相安无事。不料有一年,包头地方天遭大旱,土地荒芜,男人找不下活儿干,没奈何跑到大青山后的炭窑里背大炭,只是一去再未回来,丢下芤花一个人以窑子为家,从此专靠操皮肉生意活命。自从薛称心来到窑子里,二人好比王八瞅绿豆——对了眼儿,你情我愿凑成了一对儿临时夫妻。忽一日来了一位山西临县的客商,去归化经商回家经过,在窑子里借宿,薛称心看见客商随身携带着沉甸甸一大包银子,顿起歹意,怂恿芤花使些手段灌醉客商,两人乘机将银子尽数盗取,连夜逃离包头,没命价地跑回河曲。

狗才家两口子看见薛称心发了大财,宛如看见了财神爷下凡,连忙宰杀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连头带爪炖在锅里。狗才又去村口李六十八家的杂货铺打了一壶烧酒,招待薛称心。薛称心得意洋洋地喝着烧酒,大吹特吹他走西口如何了得,赤手空拳打退十几个土匪,救得包头镇里“吴”大财主家的小姐,“吴”大财主为感恩,将小姐下嫁与他,并赠金赠银,要他回家置田买地,光宗耀祖。听得狗才家两口子一愣一怔地,不住气地给薛称心添酒,给“吴”大小姐夹鸡肉。

末了,薛称心吩咐狗才:“你去打问咱村谁家卖窑,谁家卖地,就说我薛称心要买窑置地。你狗才往后好好给我办事,我薛财主吃肉,香汤辣水也给你留得几口。”狗才忙不迭地连声答应。

薛称心张罗着买窑置地,老李家却忙碌着打摞死人。老三家并未生养一男半女,老大家的小朵年岁还小,老三家婆姨殁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子侄都没有。而且照本地风俗,婆姨先老汉死的,不得葬入正坟,只能寄埋坟畔,待老汉亡故后才可随着迁入正坟。这个可怜的婆姨,现在连老汉都没有了,也不知几时才能迁入正坟,堂而皇之地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栖息地?

听到前婆姨投瓮自尽的消息,薛称心并没有感到一丝愧疚,反而觉得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平平妥妥地放下了。本来还担心这个婆姨不依不饶,搬来娘舅家人胡搅蛮缠,现下一了百了,省却了许多麻烦。倒是他的新婆姨芤花,虽然出身风尘,却还有点情义,劝他出资葬妻,一则偿还孽债求个心安理得,二则新立人家也可显姓扬名。薛称心听了连连点头,夸赞芤花心机出众,谋深智远,于是翻捡银包,拈大拣小,最后挑选了一块不大不小而又成色不好的银块,亲自送到李家去。哪知一进李家门,就被李老五从灵棚里抄起一支哭丧棒来,劈头盖脸暴打了一顿,丢鞋坠帽,不成人样,灰溜溜地滚回二眉家窑里,不说不笑,抱着枕头闷睡了半天。

不知道是天就要造就这样的人物,还是地离了这样的人物就不能成为世界,薛称心一觉醒来,开门就遇到了一桩好事。原来是李家本家一个旁支,凭着祖上的德行,于乾隆年间考出一个举人,派放几处县令,便将故居修葺一新。坐北朝南一排溜儿六孔大窑洞,都是条石砌墙,青砖镶顶,院内花台菜地,蔬果盈门,驴舍猪圈,无不齐整。东西各辟一进小院,东院为佣勤杂工住所,西院为粮储仓房,并置一方磨盘。大院院墙耸立,门匾高悬,是唐家会第一户上等人家。不料子孙后代没有一个成器的,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临末了这一代更是抽上了洋烟。这洋烟一抽,万贯家财俱化为飞灰,爹爬黄河娘上吊,婆姨栽了百尺崖,娃娃后山喂野狼,只留下这一杆整日价吞云吐雾的大烟枪,依靠变卖家当和田产来吊着一口游丝气。这日听说薛称心拿着大笔现银买窑置地,就托人上门求售祖产。薛称心喜出望外,他对大烟枪家的大院本就垂涎三尺,有意花大价钱收购,现在大烟枪主动送上门来,他反倒稳坐钓鱼台,耐着性子杀价。李家大院价值高昂,挑遍唐家会的能人望户也无一家能买得起,好不容易碰上薛称心发了财,大烟枪急于卖掉大院换洋烟,就以“瘦驴”的价钱卖了这头“肥牛”,还有数十亩田地也一并央求薛称心买了去,上等良田作价一半,沙梁瘠地连捎带送,让薛称心捞足了便宜。

大烟枪前脚搬出,薛称心后脚搬入,李家大院从此易名薛家大院。薛称心这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一跃成为唐家会第一等的富户。薛称心自称“薛财主”,教帮工助佣的下人称自己为“老爷”,称婆姨芤花为“太太”。吃肥肉喝烧酒饱享口福,穿绫罗戴金银极尽浮华,居大院住豪宅四季舒坦,骑毛驴坐小轿惬意潇洒。享不尽人间的富贵,世上的福气。

薛称心的婆姨芤花也不是一个等闲的女人,虽然出身风尘,却心思缜密,极善相夫持家,把薛称心拿捏得服服帖帖,不敢明目张胆胡作非为。芤花的精打细算,加上薛称心的贪婪无耻,二人宛如豺狼逢狡狈,蛇蝎配毒蛛,把家务事业料理得日益红火,蒸蒸日上。

唐家会村地处滩涂,庄稼地却多在村后的山塬上,本来地荒土瘦,即使年头风调雨顺,百姓生活也仅可敷衍,少有盈余。那年那月,老天爷多是不肯作美的,连续几年荒旱少雨,诸多人家粮米不敷,尤其在五黄六月青黄不接之际,炉灶上断炊的人家比比皆是,只能靠挖苦菜和剥树皮来度日。有的地方树皮都被剥光,离远看去惨白惨白的,都不知是什么东西,十分瘆人。

穷人生活凄苦,富人却极尽奢华。就拿薛称心来说吧,猪羊成群,粮食满囤,烙下的面饼吃不了,就拿去给娃娃当尿垫。可以这样说,薛称心家喂的狗都比穷人吃得好。

然而薛称心也并非“故意”囤积居奇,每逢饥荒灾年,却也大开粮仓“接济”穷困,不过是小斗出而大斗进,出借时一斗给七升,归还时大斗上还得隆起堆儿。也有治病延医和操办红白喜事的村民手头拮据来借钱,薛称心也大方“给予”,不过借一贯只给七百,扣下三百先抵了利钱。说借薛称心的钱粮利息高吧,薛称心还振振有词:“借粮时饥荒灾年米贵,还粮时年头饱墒粮贱。至于银钱,本为暗昧之事,就更马虎不得。土话说爹有娘有还不如自个儿有,父母尚且如此,何况于平白之人。再说自古借钱三分险,一旦还不上了咋办?我老薛傻大胆敢把钱粮出借,助你等挨度饥荒,足显仁至义尽,高风亮节。闲言碎语,恶意诽谤,何其来哉?”

不过也真有借了钱粮还不上的,于是就施行“利滚利”“驴打滚”,饥荒越累越多,利息越滚越重,终于到熬折老腰也还不起的境地了,就只好拿田地和窑洞抵债,成了赤贫之人。末了再向财主赁窑而住,租地而种,成了财主家不花钱的长工。

短短几年间,薛称心的田产家业越聚越多,越滚越大。唐家会寥寥千余亩土地,三分已归其二,唐家会区区数百口人,大多半人口直接或间接地伺候了薛家。

在整个唐家会,未曾向薛家低头,未曾向薛称心借钱借粮、揽工受苦的,仅有李老大家三兄弟了。老李家的日子也和其他人家一样不好过,每年地里的收成仅够应付半年几月。本来唐家会的沙梁薄地,平和之年,每四亩才可养育一人,自李老实手上办转家务,只剩得人均二亩,极其勉强。遇此灾荒之年,更加入不敷出。为此,李家三兄弟只好省吃俭用,节约口粮,该吃稠的吃稀的,该吃两碗吃一碗,虽如此也不足果腹,于是在青黄不接之际,也只得跟随村人四处挖苦菜剥树皮,调停生计。这一年实在饥荒难当,眼看断炊熄灶,三兄弟一商量,决定到旧县的炭窑里去掏炭赚钱,将养老小家口。

那时的炭窑,多是本地人在崖脚下劳作,偶然挖出炭来,便镐刨锤砸掏采几块,供自家炉灶烧用。日久天长,掏炭的人多了,便有财主家霸山占窑,不准他人随意挖采,然后雇工采矿,卖炭收利。由于当时掏炭全靠手工挖采,炭窑内高处可直立一人,浅处得躬身爬行,劳动条件恶劣之至,又无什么安全保障,受苦人掏炭便是“三块石头夹着一块肉”,谁也说不清阎王爷几时会收了自己这条贱命,不过就因为命贱,也就顾不得阎王爷几时来收取了。

李家三兄弟结伴到旧县的炭窑里去掏炭,受苦受得跟驴一样,可是阎王爷并不眷念他们的可怜,那天窑顶一块大炭落下,当场就要了李老大的命。

李老四再也不敢下窑掏炭了,可是迫于生计,只好低下头来投靠到薛称心的门下,忍气吞声给薛称心扛了工。

李老五一气之下,狠心抛舍下妻儿跑了口外。家中留下孤儿寡母饥饿难当,老五家婆姨索性带着儿子改嫁他乡,再不踏进李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