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跋扈兄弟
自从顾府二房的大公子顾梦川殁了以后,顾府上下凄切,每日吊唁之人不绝。
尽管如今还是阳春三月天,出入顾府的人却皆如度寒冬,冷寂凄然。
但外头正是淮扬郡的好时光,每逢吉日便处处有喜事,自有大把的人来享受好光景。高门别院中的一抹悲戚出了那院子,便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顾府的少奶奶温翎歌与小姐顾青棠越发亲密起来,二人一位是顾梦川的遗孀,一位是顾梦川从小疼爱到大的妹妹。
温翎歌素日脾性平静大方,今日却性子却格外急躁。
她坐在椅上,一张鹅蛋脸气得发红,手里捏着一纸信笺,竟也微微抖了起来,紧紧攥住信笺的手心甚至发了些汗,将那纸张揉搓得皱巴巴的。
顾青棠没见过她嫂嫂红脸,忙问:“嫂嫂见了家书如此激动,可是娘家发生什么急事了吗?”
外头的小厮递进来一封家书,递信的时候自然没有什么好话。
出身寒门的温氏女,当时同意嫁给那病弱公子哥时,许了个小小的条件,让她的家人进顾氏户籍。
江南水患正盛,有几个郡县已堪堪有战乱之事,如此便可免去父兄被征丁一事。
顾府门口的小厮什么人没见过,达官贵人、来往商贾,可没一个是温家人这副寒酸德行的,一上门来便觉得自己人五人六,高昂着个脑袋,鼻孔翘上了天,从袖中掏出这么一张寒酸信封来,说是要给他们家的少奶奶。
小厮暗暗不屑一顾,温家的女孩儿不过是在顾府做个寡妇,可她这娘家人却觉得鸡犬升天,竟也拿出一副做派来了。
谁能瞧得上这些破落户儿,攀高枝儿的东西。
小厮一边想,一边仍是堆着满脸的笑给温翎歌递上来了家书。
聪明人知道,温翎歌即便是寡妇,那也是顾府的少奶奶。
但她那些不上台面的娘家人,什么都不算,故此小小的告个状,不算得什么。
温翎歌听完小厮添油加醋描述外头送信来的人的做派,又按耐住心绪将家书拆开看了,此时只觉内心翻江倒海。
她素来大方从容,对事都淡然处之。
只唯独面对自己的家人无能为力,他们总是这般处处难为她。
她为他们仔细着想,报养育之恩,他们却丝毫不给她脸面。
信里赫然写着,温家独子,温翎歌的弟弟有了看中的姑娘,请长女给家里打发聘礼五十金,婚礼花销五十金。外加身为长姐,合该给弟妹打一些好首饰,又听闻顾府乃织造皇商,府中定然有数不清的上好的锦缎面料,不如这大婚的几套衣裳,也由长女操办。
信中是如此隽雅挺拔的字迹。父亲当了一辈子的秀才,博闻广识、饱览诗书,更写得这么一手好字。
可这样好看的字,字里行间却处处令人恶寒,令人不适,令人似见中间隐藏着青面獠牙的鬼魅。
他们总是这样,好似生了一个女儿,终其一生便是为了她的弟弟燃烧生命,将她耗尽了耗干了,若能让她那不成器的弟弟过得好上那么一分,便是无比值得,死得其所。
她那殁了的夫君,丧事还没有大办,她的娘家便急匆匆地跳出来,要这要那,还要办喜事。
温翎歌恍惚间想起老太太的脸,心想,此事若是老太太知道了,要东西的小家子气事小,可瞧着有人趁她最疼爱的孙儿丧事期间大办喜事,恐是能气得当场晕过去。
温翎歌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件事,故此与顾青棠搪塞了几句,推说身子不适,打发她回了。
然后坐在桌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好劝阻了一番,写着写着不知何时竟满目盈盈有泪,想起顾梦川那般模样,更觉心酸,不知不觉便写多了些话。
她写,夫君殁了后,日日思念,心中悲痛,不时梦回惊觉,如此痛苦悲伤之际,无法接受娘家要办喜事。若是非要逆着自己的心意办,那便是让九泉之下的夫君伤心,她不肯,也不愿。
她写,自己只是得了顾府青睐的一个幸运的姑娘,并无什么过人之处,请爹娘莫要将她当作什么摇钱树,她只是想在顾府之中安静生活,不能对人家的钱财有非分之想。
她写,弟弟如今年岁已不小,合该好好读书,努力科举致仕才是正途,父亲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怎么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便不懂这些道理了。
一字一句,句句都是真心实意。
写完信,她疲惫地将信装起来,交给小厮。
仔细想了想,顾府下聘时赏了许多东西,价值连城,她并没有带走几件。若按往常家用的消耗,只那些东西也够他们好好过十年日子了。
于是她并未打发什么财物,只是将信交了出去。
因着这桩心病,温翎歌竟恹恹病了几天,期间听见小厮说了些风言风语,温家人又跑来叫闹种种,温翎歌心下疲乏,不愿听,也不愿管。
但今日不同,小厮领着个面生的小郎君前来求见,此人高冠束玉,形色端方,瞧着一副低调富贵的模样,虽如此,却简单质朴,毫无张扬。
他站在厅门外不肯进来,只在外头作揖,恭敬道:“我乃东市商户,此番前来叨扰实属不该,但如今也是没了法子,这才得贵人指点来求见您。”
温翎歌眉一沉,东市商户众多,星罗棋布,所贩售之物包罗万象。
但顾家身为皇商,不可轻易将织造之品向普通百姓贩售,因此顾府与东市的店铺几无关联,即便有,也轮不到她这个身份来管。
因此那便是娘家的事了,她点点头道:“你继续说。”
小郎君不卑不亢道:“家姐与您一样,夫君早早去了。如今我阿姐还带着小的,孤儿寡母,因此她夫家虽与您顾府一样不沾染这东市商贾,独瞧着我阿姐可怜的份上,为她留了这么一处铺子,卖的也是贵重东西,自然往来都是贵重人家。”
“阿姐虽不出面,却也从未与客人有争执。如今,您的幼弟温公子策马而来,执杖行凶,强取豪夺,将我们铺子闹得鸡飞狗跳,还放下话来,他是顾府少奶奶您的亲弟弟……”
温翎歌手里捧着的茶杯砰然砸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她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强撑着一股子劲,才平静道:“公子请等待我片刻,待我穿戴整齐,便随公子一同去你们铺子里。”
小郎君颔首退避在房门之外,心中亦忐忑不安。
温翎歌穿戴整齐,一身白衣素雪,但金钗环佩皆恰到好处,虽在戴孝,但仍显高贵。
她差使了顾府华贵的马车,随着小郎君在前引路,便这样一路大张旗鼓地去了,引得路人皆连连感叹。
顾府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出行的模样,不知这少奶奶要去造何等的势。
东市之内,人头攒动,那家并不算起眼的铺子门口更是热闹。
温跃龙,温家唯一的男丁,温翎歌的胞弟正手执长杖,在门口撒野。
他斜挑着眉眼,见自己的姐姐从马车上款款而来,更加得意洋洋,同旁人炫耀道:“瞧见了没,乡巴佬们,那是我姐姐,我姐姐可是皇商的儿媳妇儿,就你们这小铺子,便是我姐姐动一根毫毛,便能买下千万个来。”
他又耍猴儿般转了两下手中的杖,一脸蛮横无理道:“姐,我不过是想让他们赊个账罢了,我姐姐和姐夫这么有钱,还怕讹了他们几颗珠子不成?”
温翎歌面色冷敛,静静瞧着他放肆,然后叹了口气,对他道:“跪下。”
“姐?什么意思?”
“跪下。”温翎歌冷眼望他,从前只当他年岁小,小孩子胡闹,父母又宠溺无比,长大读书总能成人。但她忘了,她父亲虽是个秀才,却是那般的迂腐不堪,教出来的孩子,自然也成了这么个歪模样。
温跃龙从前并不惧怕自己的姐姐,在家中他比那帝王地位都高,但是如今不同,他的富贵都掌握在他姐姐的手中,因此只能不情不愿地跪下,还在嘟囔着什么,试图打动自己的姐姐。
无论如何,怎么胡闹,她温翎歌都是自己的亲姐姐,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脉,胳膊肘还能往外拐不成?
这也是他敢来这到处都是贵人的东市胡闹的原因。
因着姐姐高嫁,他温跃龙如今也是个了不得的贵人呢。
“你为何来此处胡闹?”温翎歌俯视着他,脸上瞧不见一丝表情。
温跃龙委委屈屈:“这还不是都怪姐姐,爹写了信让阿姐为我的婚事考虑,谁知阿姐那般不近人情,一会说夫君死了伤心,一会说你没钱。谁信呢?顾家那么有钱,便是从门缝里抠出点东西来,那也是价值连城。更何况我那早死的姐夫,不过与阿姐也才见过几面,你有什么可值得伤心的?都是哄我们罢了。”
温翎歌几近无法站稳,听见这两句刺痛人心的话,胸口如巨石碎裂一般,她当即伸手用力打了他一巴掌,留下一个红印子。
温跃龙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瞧着自己的姐姐,几乎怒骂道:“你如今富贵了,便忘了家里人了!我不过是说两句死了的人,你竟然打我,真是不知羞耻!怎么,被男人碰了碰,便成了他的贞洁烈妇了?你男人已经死透了,你如今做出什么模样来他都看不见,何苦在这里演呢?亲弟弟都不算什么了?”
听见了“死透了”三个字,温翎歌恍惚间想起顾梦川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心口蓦然惊痛了一下。
温翎歌深呼吸两口,不再理会他,反倒回头问那铺子里的小郎君:“公子清算一下,店里都被他损坏了什么东西,计量出个数字来,我自有主张赔你们。”
铺子里的郎君颔首退了几步,谢道:“多谢,若是需要什么帮助,请您尽管吩咐。”
东市平日十分热闹,此刻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在这间铺子外头团团围住看热闹。
温跃龙瞧见这么多人,更为嚣张,撒泼喊道:“父老乡亲们都看在眼里呢,我就不信我姐当真嫁个人之后便攀上了高枝儿,往后都不认我们这些穷困的家里人了。若是如此,我爹娘养她一场,可不是养了个白眼儿狼么!”
温翎歌转过身走近了几步,站在他身前,双眸深邃地俯视自己的亲弟弟。
她一字一句重重道:“你听着。”
“你是我亲弟弟无疑,你虽然是男丁,可我生下来不是为了奉献于你、牺牲于你。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前幼时在家中处处忍让你,那全是为了看爹娘可怜,权当我在努力尽一片孝心。”
“但是我一直知道,也一直认为,女子并不需要为自家的男丁牺牲奉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可走,你若是想平步青云,就该走正途,好好读书考科举,自己挣个出息来。”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心中多年积压的重担终于放了下来,如今如此,倒也不再担心迂腐的老父气出病来,有些难以启齿的沉疴,终有一日是要解决的,否则娘家带来的痛苦会一直延续下去。
围观的人竟有人鼓掌喝彩道:“说得好!女儿当自强,男子不靠自己,反倒想靠着姐姐吃喝,真没出息!”
温翎歌继续道:“现在,作为长姐,我更要严厉地管教你,要你知道长幼齿序、礼义廉耻,让你知道做错了事情该有惩罚,让你往后不再敢如此荒唐。”
说罢,温翎歌对铺子里的小郎君道:“还望郎君能够配合,与我一同去衙门做个见证。”
小郎君已经算好了账目,自然拱手道:“全听您的。”
随后,温翎歌一声令下,差顾府的下人将温跃龙捆了起来,温跃龙一下慌了,眼泪鼻涕齐齐往外流,哭喊道:“阿姐!阿姐!你莫要送我去见官!你可是我亲姐姐啊!爹要是知道了,会气死的呀!”
温翎歌头一偏,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睛,但她强忍着心中的难过,在东市这么多人面前,冷冷道:“押着他,我们去衙门报官,入室强抢财物,由官差定夺罪名。”
随后,温翎歌走在前面,由下人带着路,与东市的小郎君同行,后头押着五花大绑的温跃龙,沿着东市热闹拥挤的街道一路穿行。
路人啧啧称奇,后头温跃龙哭喊了一路,到衙门口时,他早已沙哑了嗓子,没了力气。
这一桩案子可是奇了,审还是不审,又该如何审,自难定夺,让公差为难。
好在,僵持没多久,便有个贵人指点一二,因此审讯格外地快,核对了账目后,便给温跃龙定了罪,直直押解到了牢里。
温跃龙不怨衙役,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心中只恨着自己的姐姐,红着眼大喊:“姐!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你会和你那短命鬼夫君一样不得好死的!”
东市的小郎君亦忍不住叹了口气,默默跟在温翎歌身后走出来。
听了自己亲弟弟那恶毒的诅咒,内心再要强的人都难以支撑,温翎歌一步步走得十分艰难,万分用力。
这样的苦,总要捱过去,才能往更好处走啊。
她突然苦涩地笑叹了一声:“你的姐姐,有你支撑着她,定然是个有福之人。”
小郎君颔首,心中也为温氏女感到微微酸涩。
小郎君告退后,温翎歌遣散了下人回顾府中通报,只道自己要去瘦西湖走一走。
顾府人上下对乔先生极为尊敬,又知道瘦西湖紧挨着兴国禅寺,自然向老夫人如实说了此事,只道少奶奶可能一时心绪难忍,去兴国禅寺寻求乔先生开解了。
顾家老夫人完整听了小厮说起东市那一串事来,又听了小厮回忆起这孙媳妇儿所说的话,长长叹了口气:“让她去吧。这孩子,心中竟是个如此知事、如此要强的。乔先生所算的,果然不差。”
温翎歌并未去兴国禅寺,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沿着瘦西湖边上的石板路和亭台楼阁茫然走着。
湖上游船画舫热闹非凡,丝竹之声悦耳如天籁。
她吹着微风,一闭眼,便是弟弟恶毒地诅咒她不得好死。
骨肉之情到底算得什么?她不那么明白了。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合该为弟弟牺牲一切?可偏偏爹娘眼中,她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弟弟谋算。
她已经在心中预想了好几遍,今日之事传到爹娘耳中,他们是否会说出比弟弟那番诅咒更加恶毒的话来。
她自嘲地笑了笑,或许会的。
毕竟弟弟只是个没读过书的,来去说辞也就只有贫乏的那几句。
爹爹,他笔墨如刀,可惜,这把刀总是对准了她。
温翎歌不知不觉走到了二十四桥之上,上面仍然隐隐约约听得见丝竹秦筝之声。
人间是这般快活,她枉懂得那些言之凿凿的大道理,说出来都容易,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那份难言的难过,如何解得?
桥上站着一个人,他并未回头,只是捻起自己的长箫就着风声吹了一曲。
阳春白雪,如晚镜流景,柔软的风顺着声音吹散了发丝。
温翎歌静静站着听完了这一曲,那人才转过身来。
一袭白衣,瞳色如墨。
许京煦便站在桥的那一头,手中持着一柄碧玉箫,淡淡道:“今日之事,我亦有所见闻。”
“旁人都夸赞你知事理,可他们却瞧不见,你如此难过。”
温翎歌垂首,苦笑道:“让许公子见笑了。”
他凭栏而立,望着一川湖水,许久才道:“你与我不同,总喜欢将大道理讲给别人听,希望他们能领悟,像你一样高尚无瑕。”
“但这世间,往往大多数人是不可被改变的。”
“即便是自己的……骨肉血亲,也一样。他只会恨你。”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在淮扬郡好好活着,不用上战场,全拜你牺牲,你可会后悔?”
温翎歌摇了摇头,“嫁给顾梦川,没什么好后悔的。”
许京煦身子一怔。
许久,温翎歌才哽咽着嗓子道:“唯一一件后悔的,便是没有能救下他的性命。”
“你也看到了,我爹娘教养是何等的荒唐,进了顾府,有老夫人明事理,有青棠妹妹陪伴,她们真心将我当作家人一般疼爱,我也是个俗人,也会被这样的温情打动。”
“所遗憾的,不过是顾梦川撒手人寰。”
“许公子,你知道吗?大婚当日,他对我说,顾府里有许多人想害他,他连药都不敢吃,病得那般严重,怎么可能没有特殊的手脚?”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许多法子帮他,可是……可是什么都来不及,他便已经死了。”
“我本来,也可以再多一个亲人的……”
温翎歌已经泣不成声。
何为亲人呢?流着相同骨血的,有时候却不像亲人。
反倒是那些在心底里爱敬尊重的,却好似亲人。
她本来可以多一个亲人的。
“亲人……”
许京煦呢喃了片刻,一时恍惚没有拿住手中的碧玉箫,碧玉箫直直坠入了碧波粼粼的湖水之中。
他怔怔望着碧玉箫转瞬消失在湖水中,久久才艰涩出声道:“梦川从小无人疼爱,若是他知道了你会如此挂念他……你会将他视作亲人……”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温翎歌再转过身来,许京煦已经离开了。
从前染指青棠的护院和丫鬟的遭遇,她隐隐听说过,想起那日发落那护院时,许京煦只是眉眼淡淡地说有些小事处理一下。
后来,便是听说淮扬郡有两个下过拔舌地狱之人。
许京煦此人总是目色深沉,透露着说不清的黑暗与狠戾。
这样的人本该令人害怕,可他偏偏总是如此挂念着顾梦川,让人害怕不起来。
遥望天色渐晚,温翎歌擦干泪痕,也打起精神回府了。
还未来得及见老太太,那东市的小郎君又来了,此时却是身后带了顶轿子来,专求见少奶奶温翎歌。
温翎歌忙将自己衣着收拾妥当,自又是一番整齐去见客。
小郎君颔首道:“我阿姐听闻了今日东市之事,心中万分感念,白日不便出面,现下天色已晚,特差我带她来此处,当面告谢。”
轿子掀开来,恰是个衣着典雅的妇人,淡妆鹅黄十分简单,但举手投足的贵气不言而喻。
温翎歌差小厮先通传了老太太,将贵妇人迎了进来,此时老太太已坐在了正厅之中待客。
妇人翩翩对老太太行了礼,这才道:“我是淮扬薛家女眷,亡夫是薛家大公子薛承礼,他早逝后独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府中老太太瞧我可怜,便特赏了一间私铺,开在东市,做些宝石生意。”
老太太一听便明白了,淮扬薛氏也是世家大户,与顾家处境差不多,是宝石皇商。
老太太忍不住叹道:“是了是了,咱们这样的府里因着正经差事,不能私下开铺子沾手生意,因此这铺子的事,薛家也不好出面。”
今日之事,早已传遍了淮扬郡。
薛小夫人感激地看着温翎歌,谢道:“是,本来这间铺子便不好经我的手,全由我兄弟打理。可偏偏,我娘家也是那势单力薄的,我这兄弟年纪还小,不经事,但凡有人来闹,便拿不住事了。”
温翎歌心下歉意满满,忙道:“实在是我娘家对弟弟管教无方,才让他做出这般荒诞之事来。”
老太太笑着打圆场道:“今日之事,我顾家有个明理好媳妇的事便让众人都知晓了,薛家和咱们顾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今日有缘相识,往后大可以多多走动来往。”
薛小夫人点头称是,今日来此道谢,有意与顾家交好,也是薛家老太太的意思。
说了一会话后,薛小夫人告辞,温翎歌从正厅出来相送,心中还有疑惑,问道:“姐姐差兄弟来寻我,是何高人指点?”
便是温跃龙在那喧嚣标榜自己是顾府亲族,可若不能真正确认就贸然去顾府寻温翎歌,大户人家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除非有知根知底的人确认之后,方可如此行事。
薛小夫人并未遮掩答道:“此人是我薛家二公子的朋友,身份尊贵,是京城官宦子弟,据说与你夫君也十分要好,因此才出言帮了我们。我兄弟也是实在没了法子,唐突了夫人,实在令人过意不去。”
温翎歌愣了愣,京城来的公子,还与顾梦川要好。
原来是他,许京煦。
第二日,薛小夫人差她弟弟给温翎歌送来一个小匣子作为谢礼,打开之后,里面是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
薛家是专做宝石的皇商,家中的东西自然不是凡俗之物。
薛小夫人怕温翎歌不收,便让弟弟亲自来送。
那小郎君拱手道:“还请您莫多心,我姐姐如今管着铺子,东西都是她自己的私藏体己,与薛家无关。薛家女眷稀少,我姐姐没有知心手帕交,专想与您结交做个互相照应的姐妹。”
既然如此,温翎歌自然也收下了。
顾家与薛家渐渐多了些来往,如今淮扬权贵势力各分几派,需过得许久,敏锐的人才能发现,顾氏和薛氏两家皇商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一起。
自从将弟弟亲手送进牢狱,温翎歌心中自然也日夜难安,想知道最终究竟如何发落,弟弟可有悔改。
牢狱之处,她又难以出面去瞧,遂写信差人给兴国禅寺送去,求助于乔先生。
很快,乔先生便请她来兴国禅寺一聚。
书房内,茶香袅袅,乔先生静坐其中,见她来了,这才徐徐道:“你家中近况,倒有一个人知道。”
温翎歌转头,一袭白衣身影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许京煦面色苍白,手中捏着折扇,淡淡道:“不必再担心了,你那弟弟,往后再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了。”
温翎歌心下一惊,瞧着许京煦那深邃的瞳孔,手心忍不住攥紧了。
她甚至忍不住想,莫非他将弟弟给杀了?!
所以往后,再也不会,找她的麻烦?
只肖想片刻,许京煦便瞧见了她的慌乱,轻轻一笑,嘲叹道:“怎么?你猜到了我已经杀了他?后悔了吗?”
温翎歌稳住了身子,瞧着他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其中自嘲与疏离都一目了然。
她摇摇头,“不,你没有。”
她松了口气道:“你不会这样做。”
“哦?为何?”许京煦竟笑了笑,“他言语那般中伤梦川,你知道的,为了梦川泉下安宁,我不会饶了每个羞辱他的人。”
温翎歌与他对视,认真道:“但你若杀了他,我会很伤心的。”
“他虽千万般错,但罪不至死。”
许京煦摇头叹道:“我明白了,即便他如此欺负你,你还是念着骨肉亲情。”
温翎歌却摇头道:“不,与骨肉亲情无关。即便他是个与我无关的人,这样的程度,仍然罪不至死。”
“我只希望他受到惩罚能够悔改,但我不希望他死。”
“所以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做。”
许京煦瞧着温翎歌那双坚定的眼睛,冷哼了一声,“你又凭什么相信我。”
说罢,他转身甩了甩袖子便要走。
温翎歌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因为你和顾梦川如此要好。顾梦川并非纨绔,他很明理,所以我也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许京煦的身影只停驻了片刻,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头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撒落开来,大大小小的罅隙间浮动着光影。
他站在忽明忽暗的日光下,自嘲地叹了叹:“毫无保留地相信我。”
“我,何德何能呢?”
他的确去过温跃龙的牢房里,官差亲自带着他,点头哈腰问道:“许公子,此人如何发落,全凭你一声令下。”
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他独自一人踏过黑暗的牢笼,一步一走走至关押温跃龙的牢房前,四下的狱卒都被打发了出去。
牢狱中光线十分黯淡,一袭素衣白雪般的身影突然出现,温跃龙吓得跌坐地上,大喊道:“你是什么人?”
许京煦轻轻笑了笑,这静谧压抑的环境下,这笑声竟十分骇人。
他凑近了温跃龙面前,玩味道:“你的辱骂我可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你猜猜我是谁呢?”
温跃龙心中自知自己一时冲动,骂了顾家那便宜姐夫,一瞧此人身形和模样,竟觉得和他只见过画像的、死透了的姐夫多少有些相似。
许京煦再凑近,那一双狭长的桃花眼轻眨,眼神却透着一股狠戾憎恶。
温跃龙想起那张画像上,那双漂亮俊美的眼睛,还和爹感慨,姐夫长得像个小娘们儿一样俊。
他惊觉那双眼睛和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是如此相似!
温跃龙吓得身子往后缩了缩,颤抖着声音道:“你……你不是死了吗?鬼……鬼啊!姐、姐夫……不要害我啊……”
许京煦轻轻捏了捏手腕,盯着他道:“我可没想要害你呀,不过,我这个人呢,生平最讨厌别人羞辱我了。”
温跃龙已经吓得浑身发抖,身子已经缩到了墙边儿上,赶忙跪着疯狂磕头求道:“姐夫!对不起,我这狗嘴里说了浑话,我往后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念着我姐姐对你一片真心,放过我吧!我出去以后一定天天给你烧纸!”
许京煦只是笑了笑,声如鬼魅,从身后抽出一把佩剑,在微弱的光线下,剑刃寒光闪闪。
温跃龙瞧见这一闪亮光,更是哭嚎道:“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我姐姐会很伤心的!我姐姐对你十分思念,我这亲弟弟都说不得你半句坏话,我姐还要守着你过日子,你可千万不能让我姐恨你,把你当成杀弟弟的仇人啊……”
许京煦乐了,这个混球,不知为何,竟还能说几句人话。
许京煦将剑凑上前,将剑尖绕着温跃龙的脖子轻轻划了一圈,那冰凉的触感将温跃龙吓得涕泗横流。
许京煦玩味地瞧他这般表情,这才凑上前去,威胁道:“既然如此,我也可以放过你。”
“不过,你以后,再也不能来打扰你姐姐。若是再来,可不会再放过你了。”
温跃龙忙疯狂磕头,哭爹喊娘。
许京煦离开时,温跃龙还在后头哭喊道:“姐夫大恩大德,等我回去一定天天为你烧纸!”
许京煦摇摇头轻叹了一声,在昏暗狭长的甬道里独自向前走去。
外面就是光亮了,不过,这样的黑暗,他也早已习惯了。
方才有一瞬,他是真的想血溅当场,杀了那人。
所有羞辱过顾梦川的人,他都深深憎恨。
可他竟真的听了这个无赖的话。
若当真杀了此人,他该如何面对,顾梦川的未亡人呢?
毕竟……
他想起那日二十四桥上,温翎歌竟然说……
她本来可以多一个亲人的。
“呵,亲人。”许京煦轻轻自嘲一声,已快走出了甬道,瞧见了外头微弱的光,却目光悲戚地轻轻笑道:“可惜了,顾梦川没有亲人。”
许京煦此刻站在兴国禅寺的树下,想起今日纷乱的事,终是摇摇头,没有再走进房间。
还有人在等着他。
一间雅室内,正有个打扮得素雅、背着包裹的女子在等着他。
女子跪在地上,柔声道:“主人,今日我已让人扮作我父亲去温家退了亲,眼下功成身退,我已完成了主人交代的一切,还望主人能信守承诺,放我离去。”
许京煦坐在椅子上,轻轻点了点头,摆手道:“你放心,盘缠都已经打点给你了,从此往后,天高云阔,你已经自由了。”
女子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便要走了,只是迈出几步后,又回头问道:“主人……我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温跃龙还活着,而且主人还放温跃龙回家了?”
女子当然疑惑,从前设局让她和几个小厮扮作良家女子一家子,勾引温跃龙的时候,主人曾信誓旦旦地说过,事成之后就会杀了温跃龙,以绝后患。
许京煦摆了摆手,“此事你放心,绝不会牵连到你。别的,我自有安排。”
女子徐徐离开了。
许京煦瘫坐在太师椅上,望着外头已经沉下来的日光,将屋子里映得昏黄沉影。
他展开手边的信笺,正是与薛家二公子薛承安的书信来往。
上面不过寥寥两句:
“谢兄长帮忙搭桥顾府,薛氏力薄,如今与顾氏结盟,上下大喜,弟接手薛家产业指日可待。”
他徐徐点燃了一个炭火盆,将书信俱烧成了灰烬。
没出三日,温翎歌收到了温家人的家书,急忙拆开来看,却见里面措辞温和,情真意切。
信中说,有京中贵人帮忙求了衙门,念温跃龙已知悔改,并赔偿了所有财物,放归家中。
信中又说,温家是被那喜欢钱财的女子蛊惑了,听闻温跃龙入狱,那女子竟退了婚跑了。
最后,温家决定老实让温跃龙读书,不再作他想,也绝不再奢侈度日。
没想到,自家爹竟还给亡夫顾梦川写了一首文采斐然的悼词。
温翎歌看笑了,这写悼词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恐是爹爹和弟弟觉得受了恩惠,因此才想到这法子。
她自然不知道,温家偷偷供上了顾梦川的灵位,温跃龙回家之后,时常做噩梦,每日都要拜一拜自己姐夫的灵位才安心。
温翎歌手写了一封信,信中感谢许京煦救了她兄弟。
她想起许京煦那日故作假意骗她去想,他是不是杀了她弟弟。
此人真怪,反过头来却还是处处伸手搭救。
许京煦习惯将所有的书信往来都扔进炭火盆里,一把烧成灰烬,干干净净。
独有一封信却留在了暗间内。
上面不过寥寥几句,字体隽秀,仔细看去,也无甚特别的内容,无非是些客套话。
他这样的人,有一日竟也会顾念起了旁人。
又一个夕阳明灭时分,许京煦袖手站在兴国禅寺的树下。
乔先生望着如火的云霞,轻叹一句:“若成大事,是不能有软肋的。”
许京煦只是淡淡点点头,望向金色的夕阳云霞。
“先生又说笑了。”
“徒儿何时有过软肋?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他将手举在眼前,瞧见自己颀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对着云霞轻轻晃动。
这双手在此,注定是要搅弄风云的。
他举起手,朝着天上的云霞探去。
夕阳渐渐落下,天光血红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