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惊变
三月的京里,天气回暖了,却是个晚春,人们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丞相府的事。
三朝尚书令,王贞,王相爷,终究还是死了,虽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前后折腾了好几个月,这场有关朝堂的大事终究算是落定了,不仅这尚书令的官位空出,更在于王贞多年的影响力将随着他个人的离去不可避免地走向消散...
即便府里面早就围满了故旧门生,他最后喊的那一声大家也没听懂,倒是听说他们一激动把床旁边的夜壶给打翻了,什么秽物都流了一地,净给人家府里添乱。
有门道的大臣听说他上次说话时,还让圣上远离伶人...信王可用。可是谁也没想到在他说不了话之后、人死之前,信王温重霄却先没了,所以一直有人传他是死不瞑目。
可又有人说,王相爷在十四年前,今上夺位时,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应,那日大殿之上,今上带甲持剑将他兄长...也就是前代废帝一刀砍了的时候,他也只是带百官奉玺拜迎,几乎没有生出什么别的事端。为何如今...没了信王就这么大反应?他这到临了了也不避结交外藩之嫌。况且相爷和信王几乎同时出事,这也不免会有一些不敢细想的猜测...不过,被誉为“乾元双璧”的他们,好像互相一直很和气,甚至可以说走得很近。但也有人说,温方远是王丞相私下里最得意的门生,只是外人不知罢了。那场变局之前,信王和丞相早就有了关联,王相爷要陛下信任怀宁,还是为了自己的朋党。若是他们俩在一起形成联盟,那又把皇上置于何地呀?!大家私下里七嘴八舌也是莫衷一是,再说怕给自己惹上祸事被玄衣局给拿了,不提不提,喝茶。
可终究忧心国事的是少,忧心前程的是多,这尚书令的位置一空,很多钻营已久的事情就在等着回报,所谓“投机不抓紧,封官无衣锦”,京里和外地的官僚们都看好尚书左仆射李崇光,毕竟在这几个月里面,他都实际代行了尚书令的职能。有皇上的这层器重,大家哪有不懂的道理,故而把他府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百个官老爷,初时还顾得体面,各自寒暄,有的叙起了同年,有的聊起了同乡;端的是满面春光、春风得意;相约互相关照,也盼以后步步高升呀;只是这待的久了,也是烦闷,不多会儿也顾不得斯文了,官高的呢有人掌扇撑伞伺候吃喝,官低的呢则连个站的位置都未必有。要是说那外来的小官,怕是这块府门前的场子都进不了,而被围着的李府呢,却是闭门谢客,管你多少人在门口说要拜见,除了上朝或朝廷有召,一概大门紧闭。
这一众溜须拍马的人里面,还有个惴惴不安的人---唐咨。作为此前去怀宁的朝廷敕使,他回京中已有十几天,这十几天就连雪也融了,可此前去怀宁宣诏后最终也没怎样:不管是在怀宁忧心被截杀、还是在京师忧心被惩治,总之最终都没怎样。
但这差事,唐咨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办好。虽然当日只是口谕,皇上不便以此拿问。现今覆命后,就再也去不到宫里。之后不管是臣僚还是宫里传话的,不仅没人管他,也没人理他,却在他心里有了最深的恐惧。要知道,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在乾元三年从怀宁带着秘密回到京师,意图青云直上,但作为信王的亲信,他选择了背叛,从此也动摇了皇上对信王的信任,逐步削减兵权;而信王死后,皇上又派他去怀宁,然后事情也只办了一半,虽然不能全怪他,对,要怪就怪那温方远,诡计多端,还有不臣之心,和他老子一样!
不管怎样,他现在是焦急万分,现在和这些大人们一样,盼望着从李大人这里找些门路,可李大人去哪儿了呢?
...
就在这门口不远,玉华楼的雅阁里边,其实还有一位客人---皇次子、永嘉郡王·秦熠。他这次来并没有提前说,作为幕后老板、李崇光的侧近---良弼听到也是一惊,赶紧从内室出来相迎,良弼知道永嘉郡王是个不爱出风头的人,却更喜欢聪明人;便稍稍鞠躬行了个礼没有声张,二爷也回礼点了个头,听说瓜片茶是玉华楼的招牌,便先点名让泡了一壶,余的随意。
这“玉华瓜片”是名品,别的地方没有,但这里,平日达官贵人经常走动,在楼里自然是随时有的,不能让人等着,煮坏了便倒了,也不卖别的地儿。
良弼当然也不闲着,奉上几碟蜜果亲自摆上,又吩咐加了些糕点,退到一旁等着秦熠发话。秦熠看着自己带来的鸟儿,也不管旁的,良弼客气,恭敬地赔着笑。这时,伙计也端来了茶壶,秦熠笑了笑,朝伙计点了个头,一旁伺候的伙计便开始分茶,要说...这玉华楼里的瓜片茶确非凡品,仅仅是分茶便有一股兰香,但又仅仅是温热而不燎人,秦熠之前便听闻这妙处,见果真如此,便拿着茶杯,两下轻吹后,直接进了一口,细品之后也是醇厚而鲜爽,点了点头,微笑道:“妙极。”过了胃里这道礼数,方才开口:“你说,你家老爷,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京里有这么多官吗?”
良弼是知道轻重的,不消说第二句,便回道:“小人这就去把那些大人请走...”
“不,还挺热闹的...让我再瞧瞧...不过另一边人走茶凉啊...”说到这里,秦熠顿了一顿,又饮了两口,方才放下茶杯,说道:“王丞相也就走了三天吧?这些人就等不了头七?现在小王是真有感触,这官场还真是薄情呀!...他们家还在办丧事就门可罗雀,你们李府倒是车水马龙、这宾客我看也是络绎不绝。这一时荣宠,谁可争过你家大人呀?”这话说得,几乎已经挑明了对李府的意见。
“禀王爷,我家主人已经跟小人招呼过了,闭门谢客,一概不见。且王相爷过世那天,大人就去过府上了。但这些大人要拜会,当下也只能拒之门前。至于多的...他们与我家大人同僚一场,小人实在不能做什么...毕竟...毕竟这也不能强赶走呀。”
“诶...你说,他们就笃定...你家老爷会坐上尚书令的位子吗?”说到这里,秦熠原本无甚重要的表情变了,转而看向良弼。
良弼听到此处,跪下回道:“那自然要看皇上的意思。”
良弼反将一军,把二爷给搞懵了,用扇不住敲桌说:“诶...诶...诶...你说这话别跪呀...这,小王可担不起。”虽然这厢房没有外人,但这对秦熠来说终究有些僭越。
“王爷说的是...百官荣禄俱是出自圣裁。而李大人如今闭门谢客,已是想好免去朋党之嫌,如今的官位影响皆乃朝廷所赐,皇恩浩荡,诸位大人也时刻谨记。今日门外喧哗确有不妥。但依小人愚见,恐怕诸位大人也是为朝廷计。”
“哦?为朝廷计?...此话怎讲?”
“恕小人直言,毕竟...毕竟宫内偶有伶人走动,圣上龙体欠安,也是臣工所忧,于国家大策终非幸事;这些大人与李大人商议之后,许多事情有了个妥当,一起面见圣上,也是大人们的一番心意嘛。”这番话,说得确实漂亮。让秦熠对他刮目相看,一个亲信便有如此眼界,着实难得。
良弼嘴上伶俐,大计上也与自己不谋而合,这就好办了。口风既然已经探明,便让良弼自己忙去,他坐这里再多观望一会儿...良弼刚走远,二爷给叫住,又招呼道:“叫个抚琴的姑娘上来,要好看点的...”
“那请王爷稍待片刻...”良弼恭谨了下,便下楼唤去。
半个时辰后,就在秦熠看得、听得意兴阑珊将要离开时,一骑快马却闯入了那些官僚的场地,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眼见这文弱老朽们躲闪不及,将要撞到。只见一彪形大汉冲上前去,从侧擒住马身,被拖拽七八步后站定。
人们这才发现,这大汉竟然比马头还高些,敞着衣裳,胸口黝黑,对着来人怒目而视,看着是名武官,只是先头谁也没注意,想了想,都叫不出名字,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大胆!这么多大人在这里,你瞎了眼吗?!”大汉一把扯住马缰,说着就要揍他...
“近畿有事!十万火急!请大人们速速返回朝中...”那骑马的传令说出这话,大家都傻了眼。近畿?究竟何事?!
...
下午未时,京师郊外,新丰镇旁。
一个约百来亩的小湖,它的湖畔散落着稀稀疏疏几棵梧桐,李崇光并不在府上,而是和小儿子李茂在这里钓鱼,大树下支了几张藤床,有这两父子的,也有几个护卫的;只是护卫的床隔得稍远些。李崇光让他们歇着,因为周边看起来也没人,但十个护卫仍然是五五轮班。还好天气不是太冷,借着阳光,随便搭点东西,休息的人也可以稍稍眯会儿。
看着微风些许拂动的浮标,李茂有些不解,这今天不知为何,那浮标好像始终如一地在那里,你不动,它也不动。
李茂正有这等疑问欲请教时,右方小路上忽然有人马赶到,令在场所有护卫都绷紧了弦,全站起身,朝向来路。
只见那人面带笑意,穿着一身青袍,也是个朝廷官僚打扮,虽是个圆脸,但四肢却不是五短,却像是惯于走动之人,他抱拳道:“李大人呐,他们要是知道你在这里钓鱼,那不就白去啦?”
李崇光觉得这声音耳熟,放下钓竿,抬起斗笠,眯缝着看过去,原来是秘书监崔谊,崔大人。他放下钓竿,抱拳问道:“哎呀,崔大人远道而来,亲自驾临是所为何事呀?”
“皇上在琴台大营设下酒宴,请李大人前往。”
李听到了这儿,寻思有些不对,又问道:“琴台大营?那两位崔大人真是辛苦了,尤其是您,还专程来接李某。”可他这里为何说是两位呢?---原来崔谊的堂弟崔诞刚好是琴台的主官大将。
“哪里哪里,为皇上办事,皇上要请的人,崔某不敢耽误。”
“崔大人身处机要,共事多年,李某也不知崔大人有这等身手,真是惭愧呐。”李崇光笑着朝崔谊伸了个大拇指。
“李大人谬赞了,早年与兄弟们周游天下,学了一身没甚用的本领罢了。”崔谊抱拳推让道。
李崇光起来拍了拍腿,叫李茂过去喊叔叔,两边互相寒暄了一阵,这才从这下洼地里走上小路。上了小路,两队人稍稍排阵,各自上马,但也就是略微加速小跑,跑得不快。李崇光和崔谊自然是齐头并行,而李茂则是在另一护卫带着同骑一匹马,紧随李崇光身后。
李崇光看着前方,漫不经心地说道:“要说当今圣上,也是和前代不同...圣上边塞藩王出身,重要的事情就不太爱用内官。”
崔谊有些疑惑,忙问:“此话怎讲?”
“上次去怀宁宣诏,就是武官出身的唐咨去的。今天在近畿,这普通差事还是不让内官来。这五六里地,虽然不远,但也是劳烦大人了。”李崇光说话时,捂了捂后腰,一副吃疼的疲态。
“为圣上办事,不敢说辛劳。”
因与这秘书监崔谊不是太熟,一路李崇光插空聊了聊京师的风花雪月。见崔谊对此了解不多,又或者别有心事,李崇光只好看向别处想想,但瞥见崔谊衣服中的些许光点和轮廓,这才确定。于是双手搭上缰绳,改变了骑马姿态。
“不过今日大人所带,好像不是龙武卫,难道是琴台的将士?...”说到这里,李崇光倒是没看崔谊,暗自挺好了腰,而崔谊却冷冷地看向了李崇光,右手已经摸到了刀柄处。
...
这片刻的寂静间,只听得微微一点声音“窸窸”地逐渐加速,电光火石间,卷着一股劲风,这第一刀就朝李崇光斜劈了下来,却不料他早有准备,先一步踢了马肚子一脚,马往前冲过崔谊一个马头,这一刀将将从他身后擦过...
几乎同一时间,身后那带着李茂同骑的护卫也是机警,听着不对劲早已握好了武器,借着这个机会往左侧拉了一下马头,借力反手一横扫,顷刻间斩下右边叛军头颅,而马也被拉着偏离了主队,而后面李崇光的人则没那么幸运,相对对方是有备而来,大多兵器还没拔出便被刺砍而死。
第一轮生死较量后,后队里还有两个护卫没倒,而他自己则与那带着儿子的护卫岔开了---这田埂落下去的瞬间足有一个成年男子小腿这么长,这一下硬拉,人有准备,马却没有,那一瞬,马左前腿踩空,几乎跪倒下去。---马伤了!
看到这幕,李崇光虽然心里担心儿子,但内心理智几乎在瞬间说服了他,本能让他马缰一甩,几乎如箭般冲了出去。“驾...”
这下反倒惊呆了崔谊等人。
李崇光策马往前奔去,仿佛在和风作着斗争。他是个老手,一个天才,一个纵横家,一个宰相之才,他不断说服自己一定要赶回京里,这也是奋斗了几十年才到今天这个位置...除了自己,他要抛却所有...
对,他以前不是没有干过...他在官场上抛弃过一些人,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是很多人,只是如今是他最喜欢的小儿子---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的李茂......
对向的风快速擦过他苍老的脸颊,呼呼的风声里,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后面儿子的呼喊...说的什么没有听清,但他却没有回头...而胯下的这批名驹在冥冥中好像有了一样的感知,积攒了多年的气力一下倾泻而出,如风驰电掣般将他带走...随着越跑越远,颠簸感也越来越重,他顾不得散架的老骨,只是伏在马背上,艰难地喘着气,禾苗、田埂、土屋、田间的人、甚至几匹游荡的麋鹿,一切从他的眼前闪过,整个胸腔都喷涌出一股灼烧感。此刻,他的眼前,视野中浮现了一个小白点,却慢慢延伸到只剩一道完全的灰......耳朵开始响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沙沙声,他的灵魂好似瞬间垮塌剥离了一般,就连风的触感也消失在他的世界......
...
慢慢地,他的意识陷入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看到了死去的温重霄,他看到了温重霄竟来到了天庆园的那条游船上,几个鬼魅般的闪身出现在他的近前,温重霄惨白的脸上有一丝怪异的微笑,露出一排森森的尖牙,一手指向了他,他冷汗直冒想闪身,却意外转过头,发现另一边皇帝也一手指向了他。随即皇帝走来,将要碰到时,却化为一团黑雾,只留下皇帝原本在船上的那张龙椅......
正出神间,被温重霄伸手从后面重重一推,“去!...”一个趔趄,脸径直撞向了几步开外的龙椅扶手...李崇光本能去挡,眼见要完,一团黑雾却不知从何处冒出,又如云涛状散开,慌乱间用手一拨,却整个重心颠倒,旋转着坠入十八层地狱...
这时身体猛地一抖,给惊醒了,发觉手抓住的竟是那黑龙驹后脖颈的鬃毛......他抬起侧脸,才发觉脸上有一些东西,是一行细细的泪痕,却在这春日里如寒风中的残霜。
也不知道颠簸了多久,马的速度显然是慢了下来。对一个六十七岁的老朽而言,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这一路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精力;眼神也变得空洞而迷离,撑起身...抬头一望,方才发觉已经到了京师的南门。
再回头看,夕阳下唯有自己被拉长的身影,却哪还有李茂的踪迹...
城头上,忽然开始鸣钲,号角也由远及近开始吹响,这是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敌情。叛军迫近前最后的生路让人们慌忙涌进。到这,李崇光方才想起,这鸡飞狗跳的场景,他见过。当今的皇帝秦虞,那日也是从这南门杀入了城......而彼时,他在城楼上宣读着一封才初写好的讨逆诏,那城下的秦虞听完却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