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客到
在经历洞内漫长的探索后,温玲一行人终于看到了微光。虽然中间还有一些岔道,但显然在大家的经验判断下,还是找到了一条对的路;这个新的豁口,呈超过四十度的上行走势,无论是坡度还是大小一眼看去并不难,以温玲长年游猎的眼光,能让一只半大的黑熊进出。
唯一让她忧心的是陈伯,现在只嚼了一些金银花粉磨成的草药,怕还未到前桥堡这就撑不下去了。不过还是先出去吧,想不了那么多。
她还是第一个持剑走在队伍前,伴着几下攀援,脚步已经走到洞口处,虽然外面还有一股扑鼻的寒气,但她发现风雪是停了。她用手搭着洞石,这有些许碎冰的洞口湿滑得紧,因此脚下还需踩稳;这洞窟待得久了,寒气直扑面上带着刺冷的疼,她不免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往外探去。这外面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但伴着雾霭,一片蓝白混杂着灰黑,到远处三四十步便看不清了。而周边只有大石和一些稀散的松柏。尽管这大雪已经不是很厚,但粗看之下,这野地里并没有什么路的迹象。
“好像是将近黄昏的样子,不过这大雾的天,大家先找个村落歇息问问。陈伯这病,现在恐怕...”玲儿内心知道,他们一行人的马在缒到入口时便已经放走,现在没有马,光靠脚力,这大雾中要走到前桥堡确实是天方夜谭。因为这些许的日光,只能让众人先辨清东西南北。补给在此前丢了大半,现下先用碎银换些吃的,让陈伯住下才是当务之急。
陈伯病情愈发严重,被贺方和其他另外一个随从架着,到了洞口,大家用洞内找到的软藤将他绑在贺方身上。陈伯已经接近昏迷,不管怎么着得让旁人好借力带着他。
“绑好了吗?胸口和腹部稍微松点。”正在温玲还在紧张陈伯的病情时,只听到前面一阵马嘶,紧接着看到一团火光过来,马和火光,还有这急促的号角声,是一队骑兵!温玲紧张地让各人借着大石和林木藏好。但是这周边稀松的一点遮挡,哪有地方可藏?!
...
随着马蹄声靠近,那些马上的人影也逐渐清晰,但距离约五十多步的时候,这队骑兵忽然也停了。领头的喝道:“我前桥堡周近百里安宁多年,朋友是何来路?”
前桥堡?!那是陶伯伯的人马?温玲刚想出去,被一旁的李望知拦住,示意郡主身负重任,还是自己来。随即振了振斗篷,抖落了自己身上用于伪装的雪,站起身,缓步从林木间出来,右手抓握信王府令牌,向对方表露身份。而其他人则站好,有暗器的也将手放近,等待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对方带头的那位小校倒也没放松,左手持一杆亮银枪,将枪杆夹在腋窝。他后面六个弓骑兵催马上前,呈扇形以迎敌姿势摆开。
李望知拿着令牌站立雪中,大声喊道:“信王府令牌,我家主人要见陶将军。”只见对方愣了愣,双腿一夹,驭马缓步走来。这校尉用布遮面,露出的部分在大雾的天里都显得些许黑红,不太好辨认年龄,夹在怀中的骑枪稍稍放下了些,只见他眯缝着眼端详了一阵,缓缓说道:“那...你家主人呢?”
李望知正泛起犹豫时,只听得郡主已然出声:“定南郡主温玲在此。”
“郡主上次与将军联络处是何地?”
温玲脑海中闪过之前的消息,稍稍缓了一下答道:“兴源县。”
“几日之前?”对方追问。
“五日之前。”温玲答道。
那校尉眉头松开,向这方抱拳道:“在下皇甫建,这次我奉命出来搜寻郡主,因事急,只多带了五匹马。还请各位将就,我们这就去前桥堡。”
“无妨,其他人与您麾下兵士同骑便是。不过且慢,只是我们队伍中有位老者恐怕受不了这颠簸...军爷是否有带驱寒退烧的药品?”
“哦?...药品嘛...来人啊,拿给郡主。”只见他后方一兵士收起弓弦下马,款步走来,从铠甲内衣中取出一瓶药,递到温玲手中。这兵士交到她手上后便退到一旁,只是低头却没有跪立行礼。温玲也不在乎这么多,打开瓶盖隔了两掌距离闻了闻,随即泛起一丝笑容。
“清虚凝神露,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陶伯伯他老人家真是有心了。”
“郡主能说出名字,想必应该是知道用法了?”皇甫建虽然笑着,却全然忘了下马礼数。原本站后了的李望知见此,大为恼怒,大步走近欲训斥一番,却被温玲使了个眼色,拦住了。
不知是信王府如今前途未明,还是真的在边关待久了不曾与朝廷的勋贵打交道,又或是这边关凶险,下不得马。这点不妥,温玲也只是稍稍蹙眉了片刻,答道:“用针灸沾上,针于神庭、百会。稍稍歇息半个时辰再看。”温玲这心里原本还有点不满,忽地想起什么,说道:“这里太冷了,还是需要找个地方生火,这药用的时候冻不得。”
“郡主考虑的是,来人啊,把马交给郡主他们。郡主,我看这老者就先就近安置吧...你我须尽快赶回大营,我家将军久候多时了。”
考虑再三,温玲将陈伯交与贺方,皇甫建也另外派了两名骑兵护卫,临走时,温玲从贺方手中接过了原本陈伯身上的包袱。都安排妥当后,在对方引领下一时兵分两路,贺方陈伯去了旁的村落,而温玲则策马与这校尉往前桥堡驰去......
...
一个时辰后,前桥堡。
远远看去,前桥堡外围是木石混杂的营垒,依着一座小山而建,营寨周遭都有木楼和望塔,因为到了夜晚,都点了火把,而最高处则是一座由石砖垒成的三层石堡。整个前桥堡规模就像一座中型城镇一样大,除了兵营,民房也星星点点地围绕着外寨,甚至还有几缕炊烟飘荡。这里已经看不清原本记载的样貌,在温玲的记忆中,父亲曾经说过,前桥堡是在一座干涸的河床边建成,那里原本有座破烂的旧石桥,因此而得名。而如今大已看不出。
这里因处于同和关、兴宁关两路要道以北,属于塞外要防。虽然建立时间不久只有二十余年,但地利在此,人们只要从两关出来便要经过此处,当然,塞上去往中原也一样。
因北防是朝廷历来的要务,建立此营垒站稳脚跟后,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将囚犯和徒流之人往这边放,纳入朝廷编制的人数有五千人,因战事缓急,一般守将会在此基数上上下拨动一些,免不了平日吃些空饷。
而近来五六年,随着战事停歇,皮货、用具、牲口的商贩们从这里经过也开始变得频繁;于是前桥堡也开始容纳一些常驻的非军户人口,卖吃食的、卖杂货的、匠人、苦力、猎户甚至是娼妓,都是从各处出来讨生活的;有的背景不干净,有的身上背了债,有的甚至是哪家梅录(游牧民族军官)的亲信,这都不好说;但在驻军的约束下,大多相安无事。在这里,只要重新洗心革面,也算在此地落了户。既然各取所需,那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齐聚一堂。而最近因为与北方古思部开放通商,就连宵禁都排在酉时以后,因此现在刚好是晚市,一匹匹骆驼驮着布匹、铁器、瓷器、肉类、蔬果上货卸货进进出出。这叫卖忙碌间,怎么看都是一派远超同和关的热闹景象。
但唯一让温玲忐忑的...还是父亲的这位旧日亲信---陶安,他的态度。
入了里寨,众人下马。李望知从来时的马匹上取下一柄佩刀护卫在前,在他们行进在营寨的大路上时,也一路看些市集的景,这里的人各自忙碌,光听叫卖声能判断出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像许多边关的小镇;只是一眼望去巡逻的兵士更多,胡人打扮的马队、驼队也可以见到一些,别的倒没什么太多不同。
忽然,一个七八岁的小妮子从旁被人赶了出来,被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拽着头发打,因为她偷吃了馒头没给钱。小妮子反手抓了婆子脸上一下,挣脱了出来,她半身卷着泥浆,却慌不择路地撞在了温玲腿上,那要打人的婆子刚举起鸡毛掸子,被李望知用刀鞘抵在脖子前边,见了武器,又见这伙人面生,一时不敢上前。
但这婆子想了想又不甘心,退了几步,大声喊道:“陶将军说了,偷盗者,斫手。我这才打了几下,她敢还手?!这法度还要不要了?!”
要是放到以前看到这么离谱的事,定南郡主怎么也得管一下,可现在她却迟疑了。李望知原本以刀护卫着郡主和小孩,见郡主几乎木讷住,也一下被带得不知所以,手和脚都收了半步,犹豫了起来。
而一旁的皇甫建见状,也不提这里的法度什么,只是轻声对温玲说道:“禀郡主,我家将军还在石堡中等候。”温玲听到此处,右手握了握剑柄,随即松开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对皇甫建说道:“有劳皇甫兄继续带路。”
众人继续前行,走了十几步远,婆子刚想继续打骂,却不料从前头以高抛的方式扔过来一颗半指节大的碎金,几乎是擦着婆子的鼻梁,准确掉在她面前;随即只听得温玲的声音传来:“这姑娘,等下跟我走。”
婆子见到这,哪还敢打,看到金子满脸堆笑,“好说好说...嘿嘿...待会儿啊,全须全尾的给您!”拿起这金子左瞧瞧右看看,看见旁人围上,顿时来了警惕,也不多骂,赶紧把金子揣胸衣里面,转身使出一把母牛大的力拉着妮子就进了屋,门窗也关了个紧。
温玲在皇甫建引领下来到石堡前,石堡大门也在此时打开,只见陶安抱拳款款走来,笑迎道:“久违了郡主,老夫可等候你多时了。”
“陶伯伯,近来可安好?”
陶安走到近前,听到这里神色又忽地沉下去:“好也不好,这身子骨还撑得住,不好的事...唉,这北地边务,诸事缠身,劳烦郡主冒险过来。”
“关于此前兴县我们谈到的事...”温玲心中还是焦急。
陶安听到这里忽然打断,止不住用手指轻点自己脑袋,眯住了眼,摇了两下他那胖胖的、带着些微酒意的大脑瓜子:“噢,糊涂啦糊涂啦,郡主这一路过来风尘仆仆,是老夫怠慢了,应该还没用餐。寨内设下薄宴,容后再叙,郡主,请!”
温玲反应过来是自己冒失,平时很少如此,今日不知怎么了,心神不定,遂转由跟随陶安等人。
众人来到石堡内厅,这里是石堡的二楼当中,即便其他地方用木板和柱子隔开,但还算宽敞。陶安热情招呼温玲一行人坐下,除了陈伯和贺方,温玲这边其他八人都到齐了,桌子不长,除了陶安的主位和郡主、陶安副将选在了侧近,其他两边都随意坐下。
“郡主,这里说吧,您先吃点。”陶安摆了个请的手势,仆人们揭开盖子,都是一些边地难有的美味佳肴。温玲的随从们看着这些热食荤腥,一路折腾都没吃些好的,本能地巴望着吃。但温玲不动筷子,便谁也不敢动。另外,陶安目前的态度,谁也不知道这饭菜里面有没有什么“玄机”。
“陶伯伯,大约两个月前,您同我父王一同去京师面圣,他回来后,就开始病重,不过五日就在家中病亡。郎中说是风症加腹疾,此前虽然有些年岁,但身体一直尚可,常骑马巡查射猎,断无此病;之后郎中换了几人,所言如故,但玲儿实难相信。”
“郡主所言,兹事体大,当日在京中,我与你父亲私下并未住在一间驿馆,这边将入京的规矩和京中的其他详闻,郡主想必是懂的。”陶安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此话说得恳切。
“那入京之后,陶伯伯一共与我父亲见过几面?”
“朝廷宴饮两次,十月初五、十月廿七。王丞相府中倒是也有一次,他与相王代天子款待我等边将与新晋武状元,说是同僚互相认识一下,当日是十月十八。难道说...郡主认为是有人毒害了王爷?...”
“王丞相当下重病,陶伯伯可曾听说?”
“倒是有所耳闻,好像病了有一阵了吧?这朝廷之事,我等武人边将也不好太关心,也只是从来回传公文的人那里听说...不过,恕我直言,王丞相如今年过七旬,又为朝廷三代操劳...劳苦功高,朝野皆知。到了古稀之年逢疾,也是寻常命理、在所难免嘛!”说到这里,陶安也是有些许黯然,毕竟自己六十有二,再到七十也不过八载。而如今,自己虽为边将,远离漩涡...但朝廷事务变幻莫测,想平稳落地,却是难说。
“当日没有可疑之事?...”
“可疑之事?...宫里面那几次都是大家各自祝酒,王丞相那里,倒是在之后,丞相和相王各自敬上一长桌。后面因为天子不在,我等各自敬酒罚酒,以叙同僚之情...只不过,这后来...”说到这里,陶安说话开始吞吞吐吐,干脆饮了杯酒补充道:“哎呀,后面都各自跟同僚、舞姬玩乐去了...”
众人听到这里哈哈笑了几声,但想到郡主是来问正事的又止住了。
“老夫确实想不起来了,郡主先吃点吧,边吃边说。”陶安左手举起酒杯,右手举起筷子。他脸胖又带着笑意,此时因为内外温差的关系,脸开始泛红,说是守边大将,其实见到温玲后现在也跟农家的一个胖老伯一般率性。他见众人不动,温玲也有所犹豫,这才意识到什么,于是直接伸手从桌上拿了一条蒸鸡腿就开吃了。
见此,温玲也不好再拒绝,心里先把事情放下,动筷夹了一片烧猪耳,又撕了一小块饼卷着放嘴里嚼。还忍不住夸赞了一句:“挺脆。”
见此,陶安喜上眉梢,忍不住一掌拍在桌上,忽然给众人一惊:“豪爽!果真豪爽!”他这一下给信王府的这几位吓得不轻,以为要掷杯为号。谁知他来这么一出,只见他一掌给自己撑站起来,又说:“我一直听说郡主是女中豪杰,但除了八年前那次去王府见过,后面都没有缘分,唉,要不是信王走得这么突然,真想让郡主认识犬子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天天就会念叨什么江南姑娘,好生斯文什么的。行伍之人,从来都是待这种苦地方,老子在这里,莫非容他在别处厮混?天天莺莺燕燕的像什么话!”
“贵公子是?...”
“嗨呀!”陶安听到这里可兴奋了,整个人都是醉意带来的喜气,用手一指道:“喏,就在营里!我现在给你叫来!”说着给楼梯旁候着的仆人差官使了个眼色,“赶紧去叫!别让他瞎晃了,让他换件衣裳,赶快!”
温玲见此忽然有了女儿家的娇羞,花颜失色道:“不,我的意思是贵公子是此前一直在京里吗?”陶安却装作没听到,赶紧打发走了那仆役。
“啊?不是!”好像许久陶安都没有见到这么亲的人了,一股脑地都把烦恼倒给她:“我嘛,和信王一样,早年出身行伍,上了年岁,总会想这沙场终究是我等的埋骨之地。前面两个儿子在北地生养都早夭,后面老来得子自然舍不得。也不是放在京里,两岁就托付给了我那在越州密湖经商、后来成家的亲弟弟。”
“原来如此,在越州长大,怪不得会喜欢江南女子。”陶安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兴头也不免动手比划,温玲听得也是饶有兴致。
“后来长到了十九,说要提剑向北,尽扫蛮胡,拗不过他也准了。但他那剑术,哪能和我们边军相比?依我看,都是一些花架子...当然也不能全说是自暴自弃了,这么说好像也不妥,就是欠缺锻炼,都是我那弟弟,养傻了,给放纵了。”
...
“三公子到。”
温玲望向边角上来的楼梯,只见一个俊朗的少年顶着一顶毡帽走了上来。样貌与自己想象中相差许多;当然,这主要是和他父亲全然不是一个模样;虽然留着短胡穿着胡衣,看似颓废,脸也被风雪吹得红白,但自带的书生气质却遮挡不住。温玲心想,难不成他那位叔父还是个书理行家?楼梯口,他抬眼见到温玲,步伐在细处听得有点差别,但总体还算妥当。如果要描绘的话,好似带着生生羞怯,似那别处的人儿一般。
温玲虽早有侠名,为人果敢善断;却生得极为端庄,肤白胜雪,那眉目间即便不用做什么表情,也是远远见得可人。而在外多是尘土遮面,这下洗净了露出本来面貌,自是秀丽;因而陶公子见得慌了神,也是自然。
只见他从楼梯上来,到楼上端站,朝陶安抱拳行礼道:
“父亲...”
...
与此同时,怀宁,城墙上。夜色沉沉,微风月隐,云遮星光。
温方远躺在戎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虎毡,吹着风、饮着酒。身边只有陈伯的儿子陈武,其他守卫被他支得远远的,别耽误他想事。
这样,已经有个把时辰了。
送走唐咨后,温方远也开始等妹妹的消息,的确,去陶安那里并不只是问老信王当时在京师所发生的事。陶安是父亲的故旧,也是朝廷下一步对怀朔是否用兵的关键。若他不与自己站在一起,单凭怀宁、凉城、武宁、龙川,并无胜算。而武宁和龙川在此次书信交谈中,响应不过平平,真要倒向哪边仍未可知,所以自己真正有把握的也就怀宁和凉城两镇。
况且要倚仗怀朔,六镇中还有五云山脉以东的平朔、玉阳二镇,而此二镇明确在朝廷手中,六镇要成型,不能走东路,所以当初和妹妹商量往北,要拉拢陶安和关外的前桥堡。为的就是在同和关、兴宁更北牵制住朝廷。
当然自己做这些不是为了和朝廷分庭抗礼,单凭这些还远远不够。父亲死后,谁都在争夺怀朔,但自己不垮,还有变数。
另外,关键还得看王丞相的病...一旦王丞相撒手而去,朝廷最后一杆平衡木就会折掉。那时,第一个反的人可不是他...而南北一并开战,则对朝廷大大不利。那时,朝廷想稳住怀朔,而自己也有空腾出手了。
温方远想到此处,一杯酒举过眉梢,再往前一尺,这就是敬天,如今,所有的未雨绸缪,都只为以拖待变......